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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窗外起风了,孟时景推开病房门,半米高的玻璃窗上,他和婆娑的树影一起在黑夜里摇摆。
      孟巍的脸陷进鸭绒枕,加湿器慢吞吞地工作,震散的水分子如霜降的薄雾,削弱他病入膏肓的倦容。
      这里仿佛与世隔绝,孟时景倚着门站立,默然地望着父亲的病容,父亲的脸已经变得蜡黄,像养分被抽干,生命燃烧后的枯槁色。
      “你回来了。”孟巍睁开眼睛,撑着自己坐起来。
      “躺着吧。”孟时景靠近床边,留着一人宽的距离。
      “人送走了?”
      “你问谁?哦,你的两个儿媳都送走了。”孟时景嘲讽地说。
      孟巍不悦地皱眉,他也只能皱眉,走向暮年的身体没有时刻争吵的力气。
      “那女孩真的很不错,善良、聪明,长得也漂亮。”孟巍话说得多,身体发出滋滋的喘气声。
      不需要医生特意说明,生命流逝的痕迹太清晰,孟巍知道他时日无多,不能再荫蔽后代,终于惶恐不安地为孟平乐谋出路。
      “她是个好孩子,是孟平乐的良配。”这句话令他喘了十余秒,孟巍坚持说出来。
      “千好万好你说了不算。”孟时景平静地说。
      在父亲艰难的喘气声里,他的声音很残忍,“孟平乐要解决的麻烦不止杨玟一个,你有把握他愿意娶林郁斐吗?他真的会听你的话吗?”
      孟巍凝重地沉默着,自我安慰,“他自己会分辨什么是好的。林郁斐有勋章,做她的配偶等于获得一张免死金牌,万一将来你们被清算,他能逃得过去。”
      这些话费了孟巍很大力气,孟巍需要短暂休息,于是孟时景静默不语地等,他期盼父亲还有别的话。
      比如,真的被清算,小儿子孟平乐有了免罪金牌,大儿子命运的免罪金牌是什么。
      耳边静悄悄,孟巍没有未说完的话。
      “不,你想听实话吗?”孟时景面带笑意,“他不松口就是在等,等你死了,这事儿就不算了。”
      “你个畜生!”孟巍忽然憋红了脸,握着拳一下儿接一下砸床。
      这是他入院以来最生机勃勃的时刻,孟巍用尽全力斥责病床前的儿子,“你个不孝子,你在我面前咒我死!”
      他的愤怒似乎令他回到壮年时期,病痛暂时在他身上消失,孟巍勃然大怒地拾起一个枕头,他对儿子的教训轻飘飘飞出去,无能为力落在地板上。
      正如此时此刻,孟巍再也无法对孟时景有实质的威胁。
      检测仪指夹被孟巍挣脱,走廊响起惊恐的报警声,孟巍哑着嗓子怒骂,他把他生命所剩无几的力气用来憎恨。
      几名护士胆颤心惊,拦在孟时景与孟巍中间,低声细语劝孟时景先出去。
      她们焦急地劝孟时景离开这里,离开孟巍的视野,他只是个不能控制情绪的病人,他饱受病痛折磨,情绪失控是病症的一部分。
      那些人影来来回回,竭力拉开父与子的距离,孟巍怛然失色瞪着他,仿佛他是来索命的。
      孟时景被带着往后退,踉跄着好像回到了十几岁。
      那时他不知所措站在楼梯上,木板在他脚下咯吱叫,孟巍怒吼着推他的胸膛。
      “你滚上去!洗干净再下来!”
      年幼的孟平乐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孟时景茫然地低下头,看见坠着血滴的袖口,弄脏了地上的玩具球。
      孟时景没有委屈,他只是服从,洗干净自己再出来。他看见孟巍拿着一个新的玩具球,弓着腰哄受到惊吓的小儿子,“这个干净,你玩这个。”
      木楼梯又发出诡异的咯吱声,孟巍抬头看了一眼大儿子,目光很快收回来,这一眼让孟时景分不清楚他是否足够干净。

      孟时景只被推着退了两步,他很快从过去的梦魇里醒来,扭头便离开病房。
      那扇可靠的门挡住孟巍喋喋不休的谩骂,孟时景停下轻轻地喘气,护士紧接着跟出来。
      “他这个身体状况不能再动怒了。”
      孟时景无言点头,平静的脸逆着光,好像不担心父亲的安危。
      这夜尤其漫长,他往返于地下车库和四楼,劳碌感姗姗来迟,走出地面时觉得星月昏沉,其实还不到十点钟。
      莫诚把车开出来,谨慎地问:“老爷子的律师又出门了,估计是要来医院改遗嘱,要不要派人蹲守?”
      “开你的车吧。”孟时景对此感到疲惫。
      他不关心几经修改的遗嘱,那些财产最后总会回到他手里。
      兄弟和睦、家庭幸福,这种温和的词汇,孟巍身体出状况后才说出口,孟时景早过了当真的年纪。
      林郁斐不知道她成了救命稻草,她坐在电脑桌前看星星,积攒按下发送键的勇气。
      今天的确对她意义非凡,联名检举信躺在她的草稿箱,电子邮件收件人写着赵耘婷。屏幕荧光映着她寡白的脸,林郁斐一鼓作气闭上眼,再睁开时屏幕干净了,邮件发送成功。

      翌日清晨邮箱静悄悄,林郁斐出门前再三检查手机,没有赵耘婷的消息,她的心被提起来,又像坠了铅球,通勤路上惴惴不安。
      举报需要付之一炬的勇气,但付之一炬也好过杳无音讯。林郁斐抵达办公室,省农发投的行销中心在一楼,赵耘婷的办公室在对面附楼第三层的第二扇窗户。
      林郁斐坐在工位前,透过窗户刚好看见赵耘婷的窗户,一只手伸出来,将半扇玻璃往左滑,清晨的阳光被截了一半。
      接着她收到赵耘婷的消息,“来我办公室一趟。”
      林郁斐紧张地站起来,参与联名的同事不约而同抬头,他们眼神交汇,知道检举到了吹冲锋号的时候。
      通往附楼的花园正在割草,林郁斐在青草味里皱眉,她心如擂鼓地往上走。
      这栋老旧的楼房没有电梯,总共只有四层,立在农发投最幽静的地方。林郁斐气喘吁吁抵达三楼,她太紧张了,刚爬几级楼梯便开始出汗。
      302室咕噜噜地响,赵耘婷正在煮今日的第一壶茶。林郁斐轻轻叩门,把木门推开一道缝,赵耘婷一抬头对上她的眼睛,和善地笑了。
      “赵总,您找我。”林郁斐大脑一片空白,木楞地站着。
      “他们让你发的检举信?”赵耘婷维持着温和的笑,似乎是善意责备,“你平时怎么没跟我反映,我说过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找我,我的办公室随时欢迎你。”
      “不是的,赵总。我们是一起商量好的。”林郁斐听着自己难以抑制的心跳,猜不透赵耘婷的态度。
      “哦,是这样。”赵耘婷低下头看文件,笑容恍然消失了。
      “这个问题很严肃,集团需要调查,况且你检举的是你的直接领导。”赵耘婷说着抬头,与林郁斐四目相对,笑容后知后觉浮现,“我不是批评你啊,你做得没问题,咱们集团要的就是敢于质疑的精神。不过为了避嫌,这几天你先出差吧。”
      “出差……”林郁斐以为她被发配了,“去哪里?”
      “去乡镇的子公司转转,宣讲一下你的工作经验。”赵耘婷风轻云淡,看见林郁斐凝重的脸色,忽然笑出声,“紧张什么?又不是发配边疆,下周一回来。现在就可以在系统提出差,申请直接发给我,回家收拾行李吧。”
      林郁斐云里雾里,下楼时身体轻飘飘的,像天上跟着她的那朵云,心跳终于平稳了。
      离开时仍是清晨,林郁斐坐在前往子公司的班车里,大巴车只载了她一个人,浅金色阳光映在过道,像一汪水轻轻地颤,
      新栽的行道树从车窗接续晃过,连成一片枯黄的色块。林郁斐在颠簸里失神,她多像乘着一叶扁舟,世界有些荒凉。
      舅舅打来电话,听见她这里嗡嗡作响,疑惑地问:“你没上班吗?”
      “我被外派出差了。”
      “哦……晚上打算让你来家里吃饭呢。”郁青松语气低了些。
      “怎么了?”
      “没怎么,想让你劝劝你表哥,他又不想准备考试了,这两天总往外跑,又不肯说去干嘛。”
      林郁斐立刻皱起眉头,“郁志阳真是的……”
      她看了一眼宣讲安排表,“等周六晚上我过去一趟。”
      颠簸变得缓慢,班车到站了。
      这趟出差之旅安静得诡异,只有徐屹在下午打来电话,他那儿也静得诡异,像关在密闭洞穴里,偶尔响起纸页翻动的沙沙声。
      “你们部门搞了检举,材料到我们办公室了,你还好吧?”徐屹闷着声音,似乎是偷偷打电话。
      “我没事啊,我在乡镇出差。”
      “那就好。”他松口气,匆忙挂了。
      过后林郁斐品出微妙的不对,听徐屹的口吻,仿佛林郁斐是局外人,可她的名字分明在检举信第一位。
      这些细节容不得她多想,她的时间碎成一块一块,有时候林郁斐怀疑这是赵耘婷的惩罚,让她在穷乡僻壤连轴转,那些怪异的预感悄然流走了。
      每一天没什么不同,林郁斐对这次外勤的最深印象,是辗转于各个班车,乡道和省道坑坑洼洼,她在车座上像过筛的黄豆,脊椎骨震得发麻。
      周四晚上她打开手机,口干舌燥地喝着水,屏幕弹出一则新闻,火跃科技董事长孟巍去世。
      林郁斐懵了片刻,三天前她才见过的人,拉着她的手面色红润的人,竟然去世了。
      她不可避免地觉得难过,想到孟巍的儿子,难以想象悲伤如何呈现于他的脸庞。

      孟时景没有落一滴泪。
      已经有人哭得足够大声,他的眼泪没有必要。
      下午医院打来电话,孟时景接通前便做好心理准备,这种时候准没有好消息。
      果然对面传来焦急的声音,请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医院。孟巍已经推进抢救室了,脑梗心梗一起发作,看起来非走不可。
      医生问他要不要继续抢救,他们的眼神早已说明问题,上仪器是无用功。
      孟时景沉着脸,忽然想抽支烟。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干瘪的烟盒,意识到这是医院。
      “继续。”孟时景把手抽出来,嘴里发苦。
      总得让孟巍与他心爱的小儿子见一面吧,否则弥留之际也会骂孟时景“不孝子”。孟时景常常不知道,他究竟哪点不孝,也许对同父异母的弟弟不够好,就是不孝。
      原来孝道是要对着弟弟来的,孟时景突兀地笑了,他知道这不应该。父亲正经历生死攸关,他应当不知所措地流泪。
      孟时景听见痛哭的声音,他茫然地摸了摸脸颊,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哭声。
      最爱的小儿子来了,从楼梯口一路哭着跑过来,看上去确实很孝顺。
      因此孟时景扭头走了,他推开消防通道的门,沉重的铁门令他右手发抖。
      身后砰地一声,他关住了所有动静,抽出一支烟夹在指尖。此时此刻他最关心的是,在消防通道抽烟算不算不道德。
      孟时景看见他的手臂,想起他的手曾握过砍刀、猎枪,现在他竟然纠结抽烟的合法性。
      于是他一根接一根,前所未有的强度,嗓子眼干得像一把木柴,他的声音哑得可怕。
      莫诚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看他,“医生宣布抢救失败了。”
      “哦。叫灵车吧。”孟时景没有表情。
      他认为莫诚没必要怜悯地看着他。
      走出消防通道时,孟时景确实眨了眼。那是他不能适应突然的强光,眼睛在白光照耀下酸涩难耐,因此有了眼泪。
      他看上去如鲠在喉,是因为他熏了半包烟草,任谁都会发声困难,这并不代表悲伤。
      总之,孟时景觉得他不难过。
      “让律师去灵堂,公开遗嘱。”孟时景沙哑着说,他满意自己理智的声音。
      “现在吗?”莫诚诧异地看着他。
      “不然呢?”孟时景看向走廊尽头,抱头痛哭的一对母子,“正好人都到齐了。”

      罗俪岚跪坐在遗像旁,愤怒地斥骂,“不孝子!人刚走你就想着分财产!”
      一片阴影靠过来,孟时景朝他的继母逼近了,他空白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那很显然是不耐烦。
      “孟巍活着的时候骂一骂差不多得了,你算什么?”他双手插着口袋,这意味着他不打算有任何举动。
      孟平乐跌跌撞撞跑过来,挡在母亲身前,他们母子情深,孟时景看得索然无味,转身催促律师,“搞快点,分猪肉呢,这么慢?”
      遗嘱不长,只有一页纸,在律师手里抖了抖,发出的声响微不可查,灵堂瞬间安静。
      如孟时景料想的,孟巍临终前试图一碗水端平,让财产切分得漂亮些。孟巍把财产三等分,妻子和两个儿子都分得同样数额。
      这听上去很公平,如果他们三个都参与打江山的话。
      可惜一直以来,纯粹享受胜利果实的只有罗俪岚和孟平乐,经营的担子落在孟时景身上,利润依旧三等份。
      他的父亲貌似把他当成冤大头。
      孟时景冷笑着,失落感呼啸而来,他忽然重重地舒了口气,事发至今那口气郁在他心口,此刻终于喘出来。
      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话。孟巍发作得突然,恐怕他自己也没料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因此孟巍无法清醒地留下任何交代,他的挂念全在删删改改的遗嘱里。
      律师正在念最后一条,“孟平乐继承遗产的前提是娶林郁斐为妻,否则该部分遗产将以林郁斐的名义成立家族基金,委托林郁斐本人负责。”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条。
      在孟巍最后一次动怒的夜晚,他灯尽油枯的时候,一面怒骂病床边的大儿子,一面想着为小儿子套牢免死金牌。
      孟巍已经用出他的绝招,几乎威逼利诱哄着孟平乐接下这枚金牌。
      在他漫长的思索过程里,孟时景会否在他迟暮的脑海里出现一秒?
      孟时景承认,他现在有点难过。
      难过令他垮下肩膀,像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楼,他的狼狈在遗嘱中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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