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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起书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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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商议好后,闻棠回房取刀和匕首,以防不时之需。
杜念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坐在窗边,手里拿了本书,半卷着看。
桌案也被他搬过去了,上有几碟点心,茶汤咕噜噜地沸着。
闻棠怕打扰他,轻手轻脚地拿东西,冷不丁那人开口,问他:“要出门?”
太子也没说能不能告诉别人,闻棠只能含糊答道:“嗯,出去转转……”
说完他自己也有些不太自在,所幸杜念没有再问。
闻棠走过去,道:“这么多吃的啊。”
杜念面无表情,好像有点生气,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也未必就是等自己回来一起吃的呢,闻棠想。他看了看杜念,又看了看点心,突然从怀中掏出手帕,随手捡了几块包起来,道:“起来晚了,我还没吃饭呢,拿着路上吃!”
杜念有些措手不及,看着他用手指拈起糕点,脸上透出几分茫然。
闻棠把它们塞进怀里,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就跑出去了。
太子等人已经在驿馆大门口,陆回年在楼梯下喊他:“快点儿呀!你今天怎么这般磨蹭!”
他边拍着手上的糕点屑,嘴里喊道:“来了来了!”
街上游人众多,有几个看到他们即露出惊讶的表情,跟同行者窃窃私语,但瞧见后面两排随行的护卫,又赶忙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拉着同伴匆匆走过。
“好啊!”陆回年脚步兀地放快,跑到前方土墙上撕下一幅画像,喊道:“哪个狗爪子画的!如此歪肩缩脖丑态毕露!”
周围的百姓听见声音纷纷投来目光,裴翌无奈地把他拉回来:“好了,之前没准儿还认不出是你,你这么一喊,全宣城的人都知道你陆郎君被悬赏十贯钱。”
“才十贯钱,侮辱谁呢!”他甩开裴翌怒气冲冲地往前走。
裴翌转头,萧闻棠也黑着脸,“呼啦”扯下自己那张画像,团了团塞进袖子里,气势汹汹地跑了。
不少人围了过来,交头接耳的。
李融用袖子半遮着脸,仿佛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糟心地对转过来的裴翌说:“快走吧,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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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白天大门紧闭,李融派了个护卫去叫门,好一会儿才有个小二过来把门开了道窄缝,打着哈欠打量他们。
待看清萧闻棠和陆回年,立马瞪大了双眼,见了鬼般往回跑,大喊道:“来人啊!快来人!那个玩儿弹弓的昆仑奴和那个鼻孔朝天的二杆子送上门啦!”
闻棠抱着横刀,强忍着上去直接把门踹了的冲动。看着大门缓缓向两侧敞开,里面乌泱泱一群家丁,手里抄着家伙,愈走愈近。
为首的是个锦衣玉带的青年,容貌平平,却隐隐带几分雷厉风行的气质。
后面的卫军见状立马要上前列阵,被李融抬手阻止了。
他大声道:“咱们是来给王七郎君赔礼的,大家都收敛些。”
说罢,他即刻向前迎去,笑道:“在下陈郡容氏三郎,单名一个礼字。请问足下尊姓大名?”
那人站得笔直,打量他两眼,不屑道“我姓柳”,便没了下文。
为了防止两个瘟神发难,裴翌率先上前,“原来是柳老板,久仰大名。”
柳老板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哼笑道:“你才来宣城几天,说话也不打个腹稿。”
裴翌也不恼,只说:“柳老板名扬千里,在下所说绝非虚言。”
“行了,别废话。昨日是哪个伤了我家七郎,最好自己站出来。”
李融明了,朝后唤道:“崔直,你上前来,给柳老板好好赔个不是。”
昨日受伤的金吾卫吊着胳膊走过来行礼,大方道:“小的伤了王郎君,是小的不对。”
这算哪门子道歉,柳老板皱眉,也不太在意,吩咐到:“给我把这个贱奴绑起来,丢给七郎处置。”
“还有那个,”他伸手一指,眼睛扫到萧闻棠,微作停留,“那个昆仑奴也给我绑起来送过去。”
那群家丁立马蠢蠢欲动起来,李融笑笑,挡在崔直身前,道:“慢着。”
这少年居然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质,嘴上是笑着的,眼底却肃杀。柳老板微微上了心,听得对方道——
“阿直虽是护卫,却与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柳老板的兄弟受了伤,我的兄弟也受了伤,如果柳老板要捉阿直,我是不是也该捉走王七郎君?”
这人居然也知晓他和七郎是表亲,他皮笑肉不笑,“你要赔罪,不拿出点诚意来怎么行?那昆仑奴我总可以带走了吧,莫非他也是你兄弟?”
闻棠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敲了敲。
李融的笑意淡了些,说:“柳老板一口一个昆仑奴岂非污人清白?这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强抢良民,颠倒黑白,强泼人家脏水吧。”
柳老板这才开始细细打量他们,倒确实不像群普通人。七郎跟他说是帮泼皮商贩,他本来没放在心上,只答应帮其好好出气。
“你姓容?”他问。
“正是,”李融道,“我家之前都在长安做生意,家父看我年岁渐长,想让我历练一番,这才带了亲朋好友领着商队南下,体验风土,寻觅机缘。”
长安……
这人确说着一口地道官话,只是通身气质实在不像商人。他心中登时机警起来,可别是官府派来的。
这样一看倒真像群官宦之家的郎君,只是年纪都不怎么大,有些青涩。
“容郎君却不像商人,更像秀士公卿。”
“在下是读过些书,不过离拜官授爵还差得远。”李融语气里有些自嘲,“柳兄也知道,咱们这样的出身,位列公卿是求不来的,倒不如另寻出路。”
他语气中隐隐透出拉拢讨好的意思,“柳兄是个玲珑人,不仅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有王家、顾家这样显赫的亲戚,让我好生羡慕。礼今日前来也是想向您讨教一二,还望柳兄不要嫌弃我们寒酸。”
李融拍拍手,先前交代好的随从便端着一个小木箱上来,他大手一挥,下人便打开它,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锭子,码得十分整齐。
柳老板被晃了眼,听得他说:“这一百两是给王七郎君治伤补身子的,小小心意。”
柳老板敏锐地抬头盯着他,他笑得坦然。
这人不是太笨就是太聪明,这来路不明的银子他怎么敢收。柳老板连看都没看一下,扯了扯嘴角道:“郎君也太会说笑,恐怕我前脚收了后脚就有官府强盗上门寻来。”
李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忙道:“这些银子都是生意往来,绝非来路不明。不过柳兄的担忧我也理解……”
他一使眼色,随从立马把箱子重新扣上,从旁侍立的裴翌见时机成熟,插话道:“我们家郎君一时情急,不过结交柳老板的心却是天地可鉴,我们也在外面站了半天了,不知能否进去讨盏茶吃?”
柳老板的目光慢悠悠地挪到他身上。
也罢,且看看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他转身,进了院子。
“都进来坐吧,来人,看茶。”
李融冲裴翌微一点头,这计便算是成了小半了。
里间不似夜晚那般纸醉金迷,幔帐都挽了起来,虽无烛火,但窗子都高高地支起,也很通透明亮。
闻棠四处瞄了瞄,只见堂内被打扫得十分干净,毫无打斗痕迹,有几张木案显然是新换的。中央一根立柱上有道小小的凹痕,金簪早已不知踪影。
李融和柳老板对面而坐,裴翌站在旁边,闻棠也跟着站了过去。
“柳兄这里当真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李融抬头,目光逡巡,十分欣赏,随口问道,“建这样一座酒楼,恐怕得耗费不少木材吧?”
柳老板动作略顿,啜了口茶,漫不经心道:“记不清了,光是十石左右重的楠木,便要三百余根,其他的杉木松木之类,也皆有百余。”
“怪不得如此气派……”李融转过来,隐入阴影的半张脸被重新照亮,挂上笑,“实不相瞒,在下看了很是心动,居然也生出些许开酒肆客栈的想法。”
“哦?”柳老板饶有兴致,“还没问容郎君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跟柳老板一样,卖些米粮绸缎,并一些西域奇货。京城的贵人们爱些新鲜玩意,做我们这行的需要四处游历,广结善缘,才能把正经生意做好。”
柳老板点头,没有接话。
“这天子脚下,经营就更得小心翼翼,比不得江南人杰地灵,生意也松泛些。”
对方只勾勾唇角,始终不搭腔。
李融也不尴尬,偏偏要把自己的话说完。“在下羡慕柳兄,想着不如也在这里开间酒肆,只是不甚了解行情,还要请柳兄多多指点。”
“不敢。”他低头吹去茶汤里的杂质。
“想来柳兄一定认识当地不少木材商人和营造匠司,礼斗胆想请柳兄做个中间人。”
对方的神色终于动容,四两拨千斤地回了一句,“恐怕我和容郎君还没熟到这个地步。”
“柳兄,我此番前来的确是给你赔罪的,我的银两你不愿收,我的心意你也要如此推拒?”
李融冲他行了个大礼,众人看得俱是一惊,闻棠阻拦道,“郎君你干嘛这样!他根本都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柳老板闻言饶有兴致地看向他,闻棠亦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把李融拉了起来。
半晌。
柳老板道:“容郎君不必如此,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当地的匠师,具体事宜,你去问他们即可。”
裴翌此时开口:“柳老板怎么还不明白,我们看重的并不是什么木商工匠,而是您这个人。”
“此话何解?”
“实不相瞒,这酒肆我想开在升州。”李融言语颇具深意,“如果柳老板愿意帮我寻木商,到时木材直接运往升州府上元,其中的损耗都算在我头上,我以每石一百金的价格付给柳老板。”
“郎君你失心疯了不成?”陆回年咋舌。
李融没理他,继续说自己的,“容某只求建成之后,王七郎君能和亲友们时时光顾,也认我这个朋友。”
柳老板眉头紧锁,瞥了眼陆回年……
方才那昆仑奴的反应也不似作假,这个容礼,到底什么意思。
“容郎君一掷千金,实在是令在下手足无措啊。”他道。
“柳老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又与刺史王公和游击将军顾公同结亲缘,这么说,就太过自谦了。”
柳老板可算是咂摸出点味道来了,面上却更为谨慎克制,“凑巧罢了,姻缘之事向来只看天意,承蒙王顾两家不弃,不会因为从商而看轻我们,运气好而已。”
“既如此,容某就更加诚心实意了,柳兄你是福厚之人,亲族又这般通情达理,若能结交,是我三生有幸。”李融表情诚恳。
萧闻棠都被他演得不太确定了,犹疑开口:“郎君,何必……”
李融一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柳老板这下彻底明白了,这人的目的不是酒肆,也不是木材,单纯是寻个由头给他送钱,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借自己攀上江北的这些氏族。
“容郎君从长安而来,想必结交的亲贵不少,何必非要在我身上下功夫?”他盯着李融的眼睛问。
少年与他对视片刻,罕见地有些窘然,道:“京中的贵人们事多忘性又大,怎么想得起容某这号人。”
那就是看不上的意思了,柳老板心道,京城的权贵看不上他们,就来江南撞运,脸皮也真够厚。
不过……此人倒真不是一点儿用没有,这几年朝廷没什么油水可捞,他们坐吃山空,亏下的账都快补不上了,哪天要是上面查起来,可就麻烦了。
就是这容郎君,身份尚且存疑。
柳老板转念一想,管他是真是假,验验就知道了。
“容郎君说想去升州?”柳老板和气道。
李融点头。
“这忙我也不是不能帮,不过,我也想麻烦容郎君一件小事。”
“但说无妨。”
“听闻郎君的商队有几十艘船,好不气派。我正好有批货物要送到升州,不知能否顺个风?”
“柳兄有大生意?”
“那倒谈不上,不过是些绢布,库房里压了太久,生了蟲洞,已不能做衣被,只得卖给针线坊做些香囊丝扇等小物件。到时我会派专人押送,郎君只需把他们载到上元,自会有人来交接。”
“这有何难?”他爽快应下,又道,“那我方才说的……”
“我便给容郎君做回担保。只要郎君接应上我们的人,我即刻便遣人将木料挑好给你送过去。”
“如此甚好……”李融似乎有些踌躇,笑容勉强,“我并非信不过柳兄,只是……”
“容郎君放心,等你落地上元,安顿好,再写信给我,正好准备木料也需要时间。”柳老板大方道。
“若是柳兄贵人多忘事,我又该往何处说理呢。所谓空口无凭,不如咱们立个字据,也算有个约定。”李融建议。
柳老板想了想,吩咐仆从拿来笔墨。
裴翌磨墨提笔,李融欲语,柳老板笑言:“不如由我来拟,如何?”
“当然。”李融做了个请。
“……今我柳济欲替容礼采木料六百石,共其漕运损耗等计八万金,定金三万金,及运至升州上元白下门外清点剩余钱货,若有违者,另付四十万金。”
裴翌笔下稍顿。
“怎么?”柳济道,“莫非郎君觉得自己不能守约?”
“怎会。”李融道,“就按柳兄说的写。”
“我会打点好银号的伙计,等我替柳兄办完事,便传书遣人上门拜访,将定金奉上。”李融边按手印边道。
“如此甚好。”柳济接过仆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印泥。
书契一式两份,二人都好好收了起来。
李融又天南海北地与柳济聊了许久,直到对方假意留他们用晚膳,这才惺惺作态地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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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郎君办了这么大一件事,却还没有跟其他人知会一声。
陆回年有些不安,道:“这个柳济到底识破咱们没有,为何要让我们帮他运东西呢?”
李融皱眉摇摇头,其实他也不知。但如果当时犹豫不决,难免令人生疑。
闻棠就更想不通了,裴翌在旁边沉思静坐。
四人围坐案前,驿馆的饭菜陆续端上。
李融问那小厮:“其他人呢,都用膳了吗?”
那人答曰:“都用过了,郎君们回来的晚,这些吃食一直在灶上煨着的。”
待菜上齐,他便退下了。
李融盯着饭菜出神,他不动,其余三人更不敢动。
半晌,他拍着桌案站起来。
“把人都叫到花厅去,咱们不在宣州逗留了,明日便收拾行装,直接去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