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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文史资料馆来信,邀他写回忆文章。郎世飖两遍看过,又从抽屉里拿出来,压在玻璃底下。过几日,早春的雾霭散尽,林立着烟囱的天幕,难得出了太阳,白茫茫的,将窗棂的影子压到纸上,好像一道折痕。他起了个早,在院中坐一刻,便回屋搬出箱子来。

      这晒霉的习惯是金陵带来的,北方并不多见。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下沉浮,好像中元节一把纸钱,余烬掀腾,卷起了烟。忙活半天,堪堪摊开两只樟木箱,却把自己累得气喘。到底是上了年纪人。郎世飖扶着腰杆,好在要晒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有些东西他预备一道送交文史馆。如战时在重庆,文化界人士联署的请愿信,三十年代沪上,经他手的几个银行并购书。又如,早年与人打笔仗的文稿,真是洋洋洒洒一篇锦绣文章,守己有度,伐人有序。

      郎世飖嘴拙,又受专业训练,遇事总爱论据讲理。这文章,自然不是他的手笔。作者与他同吃同住,同一斗室里,捉襟见肘地办报。对掌辞笔,足不出户,加上冬日天冷,门窗紧闭,只烧杂炭暖身,险因炭气中毒,昏死亭子间中。得亏泊安及时赶到,免不了絮絮叨叨一番用火安全,放下夜宵,端来碗筷,说你俩都坐这儿多久了?一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虎桥监狱里关着的还知道跑呢!

      知道跑是好事。对面一张笑脸,摇头晃脑间,透出几分无赖:当共戮力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那时狱友尚且清秀,后来入北大做文科学长,公务在身,不见稳重,无赖气质愈浓。一篇《文学革命论》,几乎骂尽时下报章,生怕无人赞赏、无人反对,又与人同唱双簧,将某德高望重的老翻译家逼至呕血,引来轰轰烈烈多少官司,自以为一支秃笔能扫乾坤,再后来,连他都骂。他在段祺瑞帐下做官,宣布绝交者有之,痛斥叛变者有之,以《友丧》登报者有之。唯狱友不阴不阳,替他算了笔账:我得为郎世飖一辩,《甲寅》周报的股款,都被郎世飖送到交易所了。现在不恭维段祺瑞,这周报哪来的经费出版,而且教育总长的位置又如何保得住?

      小小一叠豆腐块文字,是卢泊安特为送来的。西装革履,光可鉴人,颇有看戏味道:第一出,是《古城会》,第二出,是《八义图》,第三出,是《三岔口》。郎世飖叹气:我是该扮关羽,扮程婴,抑或扮那挨打的任堂惠?卢泊安轻飘飘放下报纸:我看不必,一出郎心有愧、程门立雪足矣。

      他好言好语送了客,回来对着未干的油墨,失笑:这程无右倒知道急人所急。然而《甲寅》保住了又如何?所谓中间立场、调和路线,向来为程君所憎——革命,岂有第三条路可走?难不成,是如当面唱双簧,生怕失去劲敌,自己的文章,便没有了销路?

      想归想,郎世飖到底遵了那狗头军师命令,程门立雪去也。伯夷叔齐固然可敬,饿死首阳山却不划算,只愿小小的教育部,能容下程君这尊大佛。说来也怪,金陵亭子间窄如监狱,他一蹲就是数月,好歹搬进这宽敞明亮的政府办公楼,却有数不清的牢骚要发:先是不受嗟来之食,再是难惯案牍公文,后来,干脆煽动女师大学生罢课封门、驱逐校长,以至于经郎世飖亲手签发的教育部佥事,又经郎世飖一枚公章,啪地丢掉。

      好得很。程无右在庭院里朗声道,这便两清了!

      大约人皆如此,年岁增长,愈发刁钻。在金陵的时候,他们都颇能将就。六月里,久雨不霁,缺少行头,衣服都是混穿,因狱友矮他半头,便更有捉襟见肘之意。有时自己身上还未干透,见屋漏渗水,又需赤着一双脚,拿稿纸去填头顶的缝隙。他说,相濡以“墨”,颇有老庄风格。程无右说,相“望”江湖,也算皆大欢喜。卢泊安大摇其头:白字对白字,国文功底全付先生去也!

      站在床板上,勉力够着屋顶,雨声便特别得近。整个南中国都在下雨。他们于是仰头静静地听。卢泊安也来附庸风雅: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何处有红烛?何处有罗帐?他们异口同声,仅止狱友如吾两人尔!

      出梅之后,复要晒霉。雨水泡过的书极易粘连,闻着有古怪气味,狱友平日东扔一本,西扔一卷,受灾极为严重。他有读破万卷书的觉悟,对此不甚在意。倒是郎世飖敬惜字纸,兼管账目,看不得人糟蹋东西,每每替他着急上火。如今巴士底狱已经攻陷,狱友也早驾鹤西去,六月底晒霉,却雷打不动,成了定规。

      他住的这一片儿,由老式胡同改建,居民杂处,如此阵势,自然引人注目。墙头露出小孩脑袋,阳光照着,金灿灿毛茸茸,好像秋天的栗子。他冲那孩子摆手,提醒他注意脚下,孩子却冲他嚷嚷。年岁上去以后,他侥幸平安,耳目却渐渐不同往日,需得艰难抬头,扯起半边身子,方能听清句意。

      孩子的声音清脆:那里还有一卷!

      郎世飖于是挺起微弯的腰,在雾沌沌的阳光里侧首,望进重重叠叠的花影。光点明灭,如?眼冷嘲,又如风弄红烛,照着一卷摊开的字画: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

      程门立雪那日,郎世飖与宋筠廊下闲谈,听她说起家中窘况,便邀二人来宅邸同住:两进的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前后各有通道,进出并不妨碍,加上仆人不多,筵席极少,耳根清净,正好可供程无右休养,她与胜男,也能彼此帮衬。至于租金,可以不收,也可以收,不收是情谊,收也是情谊。程无右好面子,这点,他是明白的。

      职业革命家轻装简行,提着两只竹箱便来了,雇个脚夫好像要命,指使他却毫不客气:床铺不用动,搬来书桌,备好笔墨,替我将这衣服晒出去。他笑道:颐指气使的,昨天谁在报上呼吁劳工神圣?
      你算劳工?程无右挑眉,你若算劳工,就该向尤小姐付酬。

      与马克思主义者讨论家务劳动价值几何,属于自讨没趣。郎世飖看他研墨润笔,以为又有酸风冷雨,正要借口逃脱,却被唤住。等一等,程无右往右上角点了一点,把这图挂出去。

      低头,只见一幅双钩描红书法,题头小楷“管城春满”,内分九格,一格一字,“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上角以一九二九记数,下角则附旧历日期。程无右在旁淡淡道:今是冬至。

      九九消寒图,自冬至始,每字九笔,每天一笔,填完一字,便过一九,句成而九九八十一天尽。郎世飖取来字轴,笑他:文人兴致。

      程无右安然不动:哪位文人上周捧了梅兰芳的场?

      院子各有游廊通向外街,关起门来,俨然两户人家。他公事繁忙,应酬又多,总是早出晚归,和只求点卯的佥事并非同路。然而从堂下过时,却总能看见那一幅字,日日添新墨,舒展有气度,横撇竖捺,不似其人手笔。

      写完“庭前”,已是滴水成冰的季节。执政府大楼内,锅炉烧得旺,为着那一管暖水汀,众人到岗都积极许多。他与秘书下楼,要去会议厅话事,年度预算报上去了,然而上头不批,宁肯砸钱扩军。又说起女师大学生不满校长,宣传鼓动,折腾不休。这帮……他正要评点,却见程无右自底楼步入,目光与他碰上,化作一声冷笑。

      怎么?紧跟着就是一句,郎总长兼任教务主任,学生一笑也要管?

      程无右当众白眼总长,一时传为美谈。众人对其狂妄褊急了解愈深,对郎世飖之温良恭俭便愈有褒美,私下见到时,他曾向程无右道谢,说有他衬托,自己眉间两道川字纹都宽和不少。如熙宁变法,用心太厚,自信太过,世人毁介甫无所不至。

      程无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欲求近功,忘其旧学。郎总长怎么看?
      郎世飖:光独知其不然。

      程无右笑道:那你可得死在我之后。

      他哑然,只见狱友拂袖而去,落下“重”字初笔。中天星落,庭前月满,无端想起那时金陵办报,兴居无节,头面不洗,衣敝不易。一日晨起,见程无右黑色袒衣,白物星星,密不可计。正是二十出头,荒唐加上荒唐的年纪,加之国初男风盛行,新派学生受无政府主义思想熏染,茶余饭后,常听见某某文坛新秀见人便吻、与其兄弟同床共枕的狎亵佳话。郎世飖自认持重,起初执意与程无右分卧,然地铺寒凉,因腰肌劳损作罢后,只好搬回床上。此时撞到程君更衣,脸红耳热之余,只能骇然:何物?那厢却徐徐自视,平然答曰:虱子。

      如今想来,那日子已在极远处。大家虽是惊心动魄地维生,脑袋拴在裤腰上,慷慨如程无右,倒也不多见。可惜几日后他出差回来,慷慨又变作冷刺。梅兰芳创演《太真外传》,一座难求,秘书托人订下包厢,他说多留一间。在楼道里遇见,本以为能做个人情,未料对方根本不领:郎总长入了幕,口味也愈复古了?小心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啊!

      算他自讨没趣。郎世飖悻悻然听着,晚上坐进包厢,仍闷闷不乐。胜男本以为是为剧情所动,聊了几句发现不是,才笑眯眯道没事,我去问程……我去问宋筠。宋筠倒是来了,独霸包厢,将二人沙发躺成贵妃椅,吃尽一盘零嘴儿,又说要买卤牛肉做宵夜,又说要请两人回去打牌。胜男强忍笑意:三缺一,怎么打?
      她将油纸包提在手里,高高摇晃:这不是还有程无右吗!

      这可不敢,郎世飖推辞,回头夜里失眠,还要怪我这陈腐气味熏了他的厅堂。

      两位女士相视而笑:以为郎总长有容人之量,不料气性同程无右相差无几,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谁与他是一家人?郎世飖百口莫辩,却到底挥别僚属,跟在其后,推开同一道门。只见“自家人”正端坐八仙桌旁,一副麻将急不可耐地摆好,就等庄家起手叫牌。宋筠有意低下头:郎世飖问你最近睡眠好不好。

      程无右扔骰子:我睡眠如何,和郎总长有什么关系?
      宋筠面露喜色:那你今晚失眠,可别怪他搅了你客厅的清净。

      程无右一愣,意识到进了圈套,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摆摆手招呼他们入座。第一局,胜男坐庄,他连吃带碰,送了她一个初战告捷。后来,宋筠率先胡牌,夺走庄家位置,他又打得一手合纵连横,宾主皆欢。几轮过后,终于轮到程无右坐庄,他却一改此前和气生财的风格,将狱友的十二张牌关在家里,还微笑道: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胜男:世飖有帅才,可以佐明君。
      宋筠:不好说,看把老程给气的。

      程无右的脸阴一阵晴一阵:卢泊安呢?麻将不是他的专长吗?
      回禀皇上,郎世飖悠然道,泊安情场得意,正陪曹小姐呢。

      遥想金陵初识,程无右日日蹲在棋摊,心思写在脸上,棋臭写在枰上,守摊姑娘都看不下去,笑他哪像读书人,分明是酸书生。也就两人甘愿与之对弈,一盘残局下到今,世事如棋局局新。棋谱历历,然而在这倾斜的桌案上,棋盘,却怎么也摆不开了。于是改打麻将。麻将好啊,他想起泊安那屡为麻将所阻的宏图,一册十年未有后文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下)》,笑着摇了摇头。

      不料程无右正盯着他,挑眼。这微小的动作,正巧被他抓住。中场休息时分,两位女士起身张罗夜宵,厅堂里只剩两人。只听程无右说:打牌可是学问。人这一辈子,都在这局官司里。

      是啊。郎世飖默默地想,如某些人,刚正不阿,理不容情,牌技一塌糊涂,嘴上功夫却颇了得。

      见他不答,程无右又道:程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是一路,虽然滑稽,倒也无愧于心。至于郎总长那一路,只怕是机关算尽,胜负未卜啊!

      郎世飖眼观鼻鼻观心,一语不发。他敏于数字,爱较输赢,刚才的麻将,几乎从头算到尾,在座诸人手底牌路,心中有谱。程无右被他摆了几道,要出恶语,也是应当。何况背后还有一层:女师大那位柳校长,早年虽有留洋经历,如今行事却愈发保守。应付上峰已如高空行索,让学生满意便更无可能,加之几个运动干将领导得力,诸多学校联合作战,年前几乎平息的事态,竟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素以规则为重,不相信换走一个许校长,逼走一个柳校长,再来一个,就能解决问题,对于学生,同情有余,援助不足。面前这位摇旗呐喊的,自然颇有微词。

      我胜负未卜,你呢?郎世飖想起他见诸报端的文字,以及僚属闻之色变的骇然,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程无右一愣,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大约连腿都拍痛了:谁是泥菩萨还说不准呢!

      话音未落,女士们端着桂花圆子羹进来了。程无右说着劳动大驾,罪该万死,一双揶揄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郎世飖,逼得他连道夫人辛苦。两位先生动嘴皮子也辛苦,宋筠笑眯眯的,把碗一撂,示意他们自个儿盛汤,慧茹从金陵带来的,大冬天的哪有这等口福,尝尝?

      他和程无右都嗜甜。他喜欢烟台的苹果,大连的樱桃,北平的枣儿。程无右则好一口软绵绵的甜,芝麻汤圆,甜酒酿,糖桂花。那时在金陵,一同剪了窗花过新年,卢泊安扬言要做徽派美食,忙前忙后,做了一道臭鳜鱼,却遭两人冷落,反而是那盆放多了豆沙的八宝饭,被程无右吃得精光。年节里光景好,到了夏天,办报已入不敷出,连吃饭都成问题,更不要说改善伙食。全赖门外提篮叫卖的老太太可怜,拿出两把莲蓬,轻轻搁在廊下。他捧着账本,越看越迷糊,忘了去莲心,便整个扔进嘴里,被苦得呸呸乱吐。然后便听程无右将一沓样稿翻得哗哗作响:都说莲子心里苦,我看是郎君自苦啊!

      郎世飖总是程君程君地打趣他,有时他着了恼,也会冒出半句郎君来。每每才起了头,便发觉不对,收声已来不及,长叹又等在那里:可不敢。这份美人恩,我怕是无福消受了。

      此时大仇得报,他就那样看他苦得脸麻,乐得担起美人雅号。郎世飖在室内转悠,没头苍蝇一般,终于端起隔夜的凉茶漱口。见程无右仍慢悠悠剥莲子,不由愤愤道:人家是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我是什么?我是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这桂花是慧茹老家所植,秋阳里晒干密封,跨越大半北中国,历经燕地风沙,仍有江南气息。然而程无右只吃了半碗,便说糯米食黏滞,易消化不良,要到外头走走。宋筠嫌冷,命他相陪。庭前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是冬柳枯枝的残影。程无右知道他在身后,却并不回头:我折腾到底,也不过是进监狱。一回生二回熟嘛。我辈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高尚优美的生活。

      郎世飖不阴不阳地:高尚优美的生活,可也包括胃病?

      郎总长先别说风凉话。程无右仰头看着那一树霜枝,淡然道,我进的只是监狱,您进的可是无间地狱。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之大劫。

      *

      这九九消寒图上的“待”字,一笔出钩,为程无右是夜所写。他暌违的终于到来:女师大风潮升级,柳校长终被免职,返归南方,再无音讯。解放后,郎世飖入文史馆,整理华东地区文教资料,方知抗日期间,她为护学生,挺身与日军交谈,尔后惨遭杀害。同事中间,亦有柳校长的亲朋故旧,偶尔谈起,只说她在五四之前出国,无法理解时势,未能洞清自身。辗转日美,受的也是贤妻良母主义教育,虽说是早年抗婚、终身不嫁的新女性,面对学生,却仍是一套愿为国民之母的旧理想。如今作古,提她而骂她之人还不少,记得她而知道她的人,却已不多了。

      此后不久,为抗议日本军舰炮击大沽口,北平各界游行请愿,在执政府外酿成血案,死者之间,就有当日参与组织驱柳运动,在军警围困中,呼吁此志不渝、以身殉校的学生。在淡红的血色与微漠的悲哀间,早已被踢出教育部的程无右来了信,以为他虽未亲自下令向学生开枪,但也难辞其咎,遂要与他“断绝关系”。

      那封信他没有回。正是焦头烂额的时期,小斐走失、三野隐迹、段府倒台,北平已难容身,他携胜男仓皇抵沪,签署过通缉令的笔,不宜再复狱友之信。书报俱存泊安家中,随身仅几个箱子,再三犹豫,还是带上了那卷九九消寒图。本想当面还给程无右,不料安顿下来,却等来了他远赴苏联的消息。

      他发牢骚:去苏联做什么?
      胜男微笑:谁知道呢,也许是治胃病吧。

      沉心一想,许是组织安排:为学习,或为避难,又或者,是人事浮沉、权力相争的结果。总之,与他没有关系。国民革命后的沪上,已与十来年前迥异,可惜他们一家的日子,仍未好过多少。后来幸得杜老板相助,在官司诉讼里,扒得一口饭吃。某日觥筹交错间,座上来宾提及北方消息,说程无右已被开除出党,正求自立门户。席间有人打趣:此为“脱派”,彼为“穿派”,可见所谓主义,不过外套脱脱穿穿,城头变换大王旗而已。又有人不正经,将话题引向丽娃河畔的白俄妓女与脱衣舞秀。郎世飖也跟着笑,笑过,又有丢盔弃甲的轻松:程无右那些主义,他终于是不懂了。

      他所习得的谋生本领,诸如涂抹税务、打点关节、平衡帮派,也并非程无右所能了解的。偶尔忝列末席,与杜老板一同去捧角儿的场,热热闹闹的西皮流水里,偶尔也想起教育部的年岁,副总长送票,请众人去给他新纳的姨太太造势,摸黑走进影厅,请邻座抬腿让路,才发现隔壁就是程无右。他懊恼,说早知……就让胜男来了,反正这女侠故事,她是喜欢的。

      程无右追问:早知什么?
      转而痛心疾首: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电影难看,不如听戏。纵然是糟粕,也得挑些细糠。两人难得达成共识,弯腰从影院早退,春风沉醉的夜里,程无右将他训了整整一路。具体内容,其实和报章檄文无二,然而春风入耳,到底添了几分温情。后来卢泊安听说,给了斩钉截铁的评价:活该。

      这老兄被他们折腾多年,到底是一纸鱼燕,递来程君音讯:以危害民国罪被捕,拘留江宁看守所,不日开庭,亟需律师。一问,不是无人相帮,而是好意者皆被骂跑。信写得急,字迹打飘,意思却清清楚楚:只能你来。

      他便去了。站在雨水滴答的廊下,听着多年前便已听惯的江南夜雨,终有所悟:程无右这一生,投靠多重主义,最后落到里外不是人,几乎无处存身,看似熔了又铸,实有坚硬的内核。而他郎世飖,仿佛沉稳持重,却已在沧浪之水中淘洗千番,以至于面目模糊,自身难保了。盖金身与泥塑,大抵如是。同为狱友,程君的党国监狱,总比他的无间地狱清净。时无间,空无间,受者无间。

      卢泊安苦中作乐,笑他:你看看你,昨日抄的信,今日就上赶着挨骂来了。真叫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这一碗闭门羹,比起金陵的桂花圆子,味道如何?

      他摇摇头:放过了夜,味道自然不好。

      不知何处的更漏,一滴接着一滴。于是无端想起胜男的评价:都爱拿元白作比。可他郎世飖对程无右,是唯梦闲人不梦君吗?那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话若被程君听去,大概又要骂他们不学无术。少时同做《双枰记》,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他以为妙绝,拿到程君面前夸耀,却只收获一顿冷嘲:这是诗人写给无缘表妹的,你当是什么?还为君风露立中宵,也是应当,此等桥段,殊无写作必要!

      可惜他和卢泊安两个俗人就好这口,软磨硬泡,到底忽悠着程君加上。那人落笔时还悻悻的:我最讨厌这种水性杨花的江南情调!

      确实无必要,一场官司打得口干,竭力为程无右开脱,又遭程无右疾言反驳。若他是法官,非得给此人戴一顶蔑视庭上的脑子。有期徒刑十三年。郎世飖抖开报纸,在“维持原判驳回上诉”的头条新闻侧旁,看到了全文登载的辩护词。洋洋洒洒,锦绣文章,却仿佛不如狱友五四被捕后,他致当局代总理的信函。

      “飖与程君总角旧交,同岑大学,于其人品行谊,知之甚深……”

      草稿仍然留着。后来北平沦陷,淞沪失守,郎世飖随大部队内迁,程无右也提前出狱,因去不了西北,辗转落脚江津。昔时年轻气盛者,老境却颓唐至此,旧友得闻,难免唏嘘。卢泊安知他身体抱恙,不辞辛劳安排治疗,他却不愿久居病院,招呼不打便临阵脱逃;迢迢追到江津晤谈,他将人送到院外,言简意赅: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越雷池一步。

      卢泊安转述这些,一来是为证明程无右行动受限,望他打点关系,稍加改善,二来,也是暗示他多与程无右联络,解其幽居之苦。战时纸张宝贵,笔尖凝滞太久,墨水洇作一团,如烛焰里的灯花。他写得很费力:

      记否昌寿里中味,黑衣白虱相纵横。
      抹除四十年间事,尔我再起同笔耕。

      可惜,程无右并没有回复。在许多往来书信中,他偏偏漏了这一封。郎世飖不好意思讨要,很快,连那机会也失去了。

      太阳一跃上了中天。雾霭散开,脚底的花影稠密了些。墙头一声闷响,好事的小孩儿已不知野到哪里去了。郎世飖弯下腰,将那草稿,连那卷九九消寒图,一道扔进火堆。轻烟很慢很慢地飘上天空,纸灰旋转、上升,邻里担心他年迈独居,造出火情,敲开门问候,他只说不要紧,清理一些无人使用的东西。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他注视着火光起落,忽而想起什么,顾不得找铁钳,徒手拨开灰堆,救出一封短信。初返沪上,得知程无右烂摊子一推,翩然北去,徒留一只藏起来占地方卖出去不值钱的卷轴,他也颇不是滋味。提笔成文,托宋筠转交,写的是: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然春風不度,關山難越,地獄無間,故人長別。

      本只是发发牢骚,可这牢骚里,到底有一点委曲。简直昏了头了。北国联络不便,当局的信件审查亦颇严,他随写随忘,不料竟有回复。邮差的车铃似碎金,胜男拿着一把裁纸刀,问他,拆不拆?余光里那信封轻若鸟羽,他一错神,话还未答,头已先摇。郎律师这是怕了,胜男啧声道,怎么,怕程无右大费周章,鱼传尺素,将你一顿好骂?

      他就着烟熏印记,将信笺缓缓抽出。淡黄生脆的纸上,只写了短短两句。正面:矫情!反面:新体?旧体?合辙押韵?文从字顺?狗屁不通!

      到底是程无右。郎世飖叹口气,那天晚些时候,他终于摊开稿纸,给文史馆写了些东西。被火燎到的指尖,仍余针扎的痛楚,那好容易抢救出来的信,却又随灰烬,乘风而去了。

      “吾弱冠涉世,交友遍天下,认为最难交者有三人,且以程无右为魁首。但吾与三人都保持始终,从无诟碎。”

      “程无右者,字季瞻,怀宁旧家子。早岁读书有声。言语峻厉,好为断制。性狷急不能容人,亦辄不见容于人。”

      “无右则不羁之马,奋力驰去,回头之草弗啮,不峻之坂弗上,气尽途绝,行同凡马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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