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云商》成风夜行

4、第4章

　　“奶奶，外面有人来了。”周临与提醒奶奶。

　　家里的狗一直朝门口叫个不停，但是邱玉依旧不慌不忙，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还在消化被突然爆出来的消息。
　　老了之后，她好像对什么都迟钝了，过了一会，她缓缓说：“没事。”

　　周临与看到狗叫得越来越激烈，他朝门口瞥了一眼，算了，奶奶说什么就是什么。

　　“轰隆——”又是一道雷声，夹着闪电劈向半空。

　　周临与看着一瞬间而来的倾盆大雨，片刻，就听到院子里响起哗哗的雨声，他赶紧跑出房间，刚刚太着急，行李箱都没来得及拿进来。

　　邱玉隔着绿色的纱窗看向外面，门外周临与的身影逐渐模糊。

　　15岁那一年，她特别喜欢下雨，因为雨后会长出野菜，那样她就有理由出去，去见想见的人。

　　她听着耳边清晰的雨声，缓缓说道：“雨天留人，小与，坐下来，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不去城里住吗……”
　　邱玉说话的声音一顿，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五十多年的结：“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云商。”

　　她从来都没有跟外人提起过，周临与和她接触不多，更加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这几天，周临与从奶奶口中第二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也是这几天唯一提到过的名字，他想的果然没错，跟他爷爷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不然当初也不会——

　　邱玉给周临与拿过一个马扎，自己把椅子搬过来，对着门口坐了下来，外面春雨带着阵阵青草香扑面而来，她浑浊的眼球缓慢转动，看着绿色透明的门帘，仿佛五十年的时光眨眼一瞬，这边是七十二岁历尽沧桑的她，那一面是十六岁懵懂无知的她，彼此对望，不变的，是藏在心底的感情。

　　……

　　1963年。

　　“啊—呜—啊——”邱玉脚底沾了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水里滑去，慌乱中，她的手臂胡乱地扑扯着，希冀抓住一根野草，但是越是挣扎，她的身体往水里陷得越快。

　　一旁木盆里刚洗完的衣服被她打翻，一件件飘进了水里，环绕在她身边，像是在静静注视着她绝望扑腾的动作。

　　“救——”命还没有说出来，水已经蔓延到邱玉的脖子，在她胡乱扑扯中，身体也逐渐漂离岸边。

　　邱玉的喉咙里灌了水，肺部失去氧气一般开始抽搐，剧烈的撕裂感和灼烧感随之而来，她仿佛要把胃里的血咳出来一般，顿时喉管腥咸。

　　邱玉用力向上挣扎，她急促需要得到氧气，可是手伸出去却什么也抓不到，在她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水里沉。

　　溺水不过几秒，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了她，脚边像是有什么拉着她一样，传来一阵瘙痒，她的嘴唇闭不上，池水源源不断从口鼻中灌进来，仿佛一条无形的蛇钻进她的口腔肆意搅弄着她的全身。

　　因为得不到氧气，邱玉的意识逐渐模糊，皮肤的肿胀感让她觉得自己飘在半空中，仿佛被切断了五感，看不到，听不到，也叫不出，头顶的涟漪渐小，越来越小……

　　“扑通——”
　　真好，临死前还能听到声音。

　　岸边，一道削瘦的身影迅速跑过去，看着逐渐消失的水花，她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双腿像一条灵活的鱼尾，用尽全力朝溺水的人游过去。

　　邱云商憋着一口气跳进冰凉的水中，下水后她看着已经停止挣扎的人，心脏骤然一缩，望着邱玉泛白的身体，此刻，她紧闭双眼，像是安静地睡着了一般。

　　邱云商心生退却，即使在水中感觉不到呼吸，但是那一幕让她心像是被攥紧一样，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幕久远的画面，模糊又清晰，又毫无预兆地从她脑海中抽走，冰凉的池水冻得她的四肢发颤。

　　“云商……”恍惚间，她听到了呼唤的声音。

　　这是……

　　邱云商猛然惊醒，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憋得脸色发红，片刻也不敢耽误，快速游过去拉住已经昏过去的邱玉，邱玉的身体很软，她握着邱玉胳膊的手在微微发颤，拉着她快速往岸上游去，池水乍冷，她的精神高度紧张，越恐惧越是手忙脚乱，她的腿部差点抽筋，甚至伸出手几次都抓不住邱玉。

　　把邱玉拉上岸后，邱云商才压下心中的战栗，池水淅淅沥沥淋了一路，她抱着格外轻的身体，小心地把邱玉放倒在土路上，但还是因为手脚不稳，几次磕到她的头。

　　邱云商头上的水顺着削瘦的脸颊流到下巴，晶莹的水滴落到了邱玉的胳膊上，她颤抖着抬手去探她的鼻息。

　　“咳，咳，咳——”她的手还没放上去，邱玉就自己醒了。

　　邱云商见状，心脏骤停一般，随即快速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腔，她松了一口气，心跳得太厉害，她有点喘不上气。

　　随后，她快速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观察着邱玉的情况。

　　邱玉咳得太猛，血丝随着海水被一起吐了出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报复性地呼吸到足够的新鲜空气时，才慢慢安静下来。

　　此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随着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抬起头，因为她看到一个蹲在自己面前的女孩。
　　是眼前这个人救了自己。

　　邱云商全身被池水浸湿，补满了补丁的衣服紧紧贴在她削瘦的身上，她也是一脸惨白，水滴顺着短发一路下滑，有一滴，落在了邱玉的手背上，她抵在土路上的手指微蜷，心轻颤了一下。

　　邱玉的思想仍处于呆滞的状态，她就这样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短发少女，邱云商也同样看着她，两人像是认识很久一般，彼此都没有说话。

　　“小玉——”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邱雨堂看着半靠在土路上的邱玉，声音戛然而止。

　　邱玉一只胳膊撑着身体朝着家门口，旁边同样湿了衣服的少女也转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邱云商见到邱雨堂的一瞬间，立刻低眸避开他的目光，随后在邱雨堂审视的目光下，她什么都没有说，站起身离开。

　　邱玉还处在一副很懵的状态，她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少女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邱云商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她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拍了拍地上的土，思维不经大脑：“爹，我刚刚掉湾里了，衣服也没捡起来。”

　　说完后，邱玉一点都不像刚刚溺水差点死了的样子，她很冷静地朝邱雨堂指了指门前的湾，甚至还想走几步去看看衣服都飘到哪里了。

　　后来邱玉细想那天的行为，她的心可真大啊，再傻也不能这么短时间内接受自己差点溺死的地方吧。

　　邱雨堂看不下去了，朝邱玉挥了挥手：“回来，赶紧回去换身衣服。”

　　他没有看到刚刚惊险的一幕，所以并没有那么直观的担心，只是心悸，以后不能让邱玉再靠近那里了，他就一个女儿。

　　春寒料峭，邱玉才反应过来，身体瑟缩了一下，赶紧往家里跑去。
　　好冷。

　　直到她跑进屋内，把门关上，她才捂着自己怦怦跳动的心停下来，两根麻花辫被她一点点解开，邱玉想起刚刚邱云商担心地看着自己的样子，她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变红，苍白的皮肤衬着她发红的面颊，实在有些滑稽。

　　她知道她的名字，也知道她自己一个人住在村子的西南角，那里荒凉，周边全是树，一到晚上风吹得树干呜咽作响，像是有人在呻吟，而一到秋天，树叶哗哗往下落，地上、屋顶上铺满了发黄腐烂的叶子，邱云商住的破旧房屋简直就是一座荒废许久的鬼屋。

　　村里的大人都会教小孩子不要去，因为那里危险，是杀人犯的家。

　　邱玉在屋里磨蹭了许久才换上新衣服，她擦了身体，洗了头发，辫子散开，等她收拾完已经中午，刺骨的冷意还未从身体里褪去，她走到院子的枣树下坐在父亲做的小木凳上晒太阳。

　　温和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裹紧衣服，身体发冷她也要坐在外面，她喜欢待在太阳底下，邱玉抬头看着已经长出嫩芽的枣叶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几只麻雀在细枝上蹦蹦跳跳，不知道在吵些什么，吵了一会儿还不够，从树上打到地上，张开翅膀，扑起一阵尘土。

　　她看入神了，想要吓一吓它们，结果刚一起身，门口传来响声，邱雨堂正端着木盆往家里走，她本来想要过去，但是一看到自己爹，脸耷拉下来，她就老老实实站起来，等着邱雨堂过来。

　　“给你，”邱雨堂把装着衣服的木盆递给她，“以后别去了，等我修一修台阶再去。”

　　邱玉听话地点点头，伸手接过木盆，她很随意地去接，没想到这么沉，双手猛地往下一沉，差点从手里跌落，她这才仔细去看，木盆里的水已经没了衣服一半。

　　“爹，”邱玉看着吸满水的衣服，莫名其妙问了一句，“你会游泳？”

　　邱雨堂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不会，用棍子给你捞起来的。”

　　“哦。”邱玉脑海中已经想到她爹在岸边笨拙地捞衣服的场景。

　　她看着湿漉漉的衣服，这是捞出来直接放到盆子里了。

　　邱雨堂把木盆递给邱玉后转身就走，他是一个木匠，家里的桌子还没做完，已经一个月了，才见雏形。

　　“爹，”邱玉叫住邱雨堂，“我是不是应该给云商道谢。”

　　邱雨堂听到“云商”两个字的时候，脊背一愣，他停下脚步，但是没有回头，过了一会才摆摆手：“不怕危险你就去。”

　　邱玉当然知道自己爹说的危险是什么意思，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邱雨堂竟然同意她去邱云商家道谢，虽然她爹没有说过邱云商家坏话，但也如村里人一样讨厌她以及她爹邱林。

　　“好。”邱玉愉快地答应了，不管因为什么，她爹同意她去了，虽然村里不大，但是她还从来没有去过邱云商家里。

　　“等一下，”邱雨堂嘱咐道，“只能去一次，天黑之前赶紧回来。”

　　“好！”邱玉高兴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