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城往事》秋鱼与刀

15、第十五章

　　现实真如宋晏礼所说，家人的对爱的表达方式不是她想要的。

　　第二天放学，俞广成竟然在校门口接她。可从小学开始，不管刮风下雨都是她和秦朗一起翻山越岭走回家，家长出现在这是想都不敢想的。

　　“你怎么来了？”俞昕皱着眉，慢腾腾走过去。

　　俞广成黑了好几度，手指添了几道皲裂的口子，看样子秋天的活刚结束。
　　他咧嘴，“咱搬家了，这次的房子离你学校近。”

　　俞昕如遭雷击。
　　“为什么啊？这么突然！”

　　她很抗拒走另一条路，宋晏礼一定在胡同口等她，昨晚说好明天见的，她要是没去，岂不是失约？

　　俞广成不知道她的心思，拽着她往东走。
　　“你都高三了，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多，去年租房你不就因为路远不高兴，这下好了，新家离你学校走路三分钟，出门就是。”

　　俞昕心里难受得要死，使劲挣脱他的手。
　　“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俞广成瞪眼，“想给你个惊喜呗。”

　　这算哪门子惊喜！

　　学校附近的房子比之前租的小区还老破小，地板是复古红木，门框早就看不出颜色，屋里乱糟糟，两个女人正在收拾，只剩地上的垃圾没扫了。

　　旧沙发上坐着驼背的老人，穿着黑色棉马甲，正眯着眼睛在抽烟。

　　“爷？”

　　是的，俞昕的爷爷奶奶也来了，这才是换房的真正理由。

　　俞广成推她进屋，随口说：“作业还没写吧，北屋收拾出来了，你弟也在那写呢。”

　　俞昕直直地站在那，不换鞋，也不把书包放下。
　　想忍，但没忍住，“我爷和我奶来了才租的房，你怎么能说是为了我？你们有真正为了我的时候吗请问？”

　　俞广成换好鞋，手里拿着笤帚正准备扫地，看她绷着脸，又像要发脾气的样子，太阳穴突突跳。
　　“为了他们也是为了你，为了我们整个家，行了吧，快点儿进屋写作业。”

　　俞昕梗着脖子往后退，她也弄不懂此刻的心如刀割是因为宋晏礼可能还在胡同那等她，还是家人明明是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却每次都要她出来承这个情。

　　扔下书包，冷冷地说：“我出去一趟。”

　　“都九点多了出去干嘛，闹什么？”

　　俞广成的声音大了些，忙碌的人和抽烟的人都看向这边。爷爷猛咳几声，压着嗓子喊：“吵什么，我来你不乐意啊？”

　　俞昕咬牙出门，‘嘭’地把门关紧。

　　新租的房子是二楼，是为了照顾老人上下出行方便。

　　依然没有物业，连楼道灯都只剩光秃秃的两根电线，她几步下楼，关上单元门的瞬间听到沈秀大声喊她回去。

　　她不想回去，她想走。
　　她要走出这里，去更繁华的地方，去处处都有灯的地方。

　　一路跑着到胡同口，远远就看到少年孤瘦的背影，他竟然真的在等。

　　宋晏礼听到脚步声，回头，路灯明亮，他鼻尖冻得通红。
　　“你怎么…从那个方向来？”他打量着她空荡荡的肩膀，“你书包呢？”

　　俞昕吸吸鼻子，长呼一口气，“对不起啊，我搬家了，搬到学校后面的小区了。”很艰难地说完，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只惊讶了一瞬，立刻为她高兴。
　　“这么好！”

　　“好吗？”哪里好啊，以后就不能一起走了。

　　宋晏礼笑着说：“当然好啊，以后不用早出晚归了，而且我明天也要坐车上学，本就打算今晚和你说的。”

　　俞昕心里突然舒服很多。
　　“真的？”

　　他点头，“真的！而且已经高三了，时间宝贵，不应该浪费在路上，我说了你家人很爱你，你还不信。”

　　俞昕回避他的眼神，小声说：“才没有。”

　　新家离高中近，小学远，俞然上四年级，从这出发到学校要走大约半个小时才能到，不过他完全没放在心上，正兴致勃勃地趴在床上整理卡片。

　　老户型，三室一厅。

　　朝阳的主卧给爷爷奶奶睡。次卧不大，俞广成夫妻睡。靠北这间原本是书房，房东安了个磨砂拉门在中间，一个书房硬是隔成两间卧室。

　　卧室很小，一米二的床摆上，旁边只能放张单人书桌。

　　俞昕回来，直接霸占有窗户这间，俞然不为所动，哼哼道：“本来我也不想住那个，冬天死冷的，风呼呼往里钻。”

　　俞昕整理床单，隔着拉门说：“你想住的也不是你这间，你想和你妈睡，都上四年级了，真是丢死人。”

　　俞然也知道害臊，班里都是城市的小孩，从小就有自己的房间，有一次他说晚上在炕上睡，被同学狠狠嘲笑了好几天。

　　他急了，“你咋这么烦人，我早就一个人睡了。”

　　“拉倒吧你。”

　　“我咋，我说实话。”

　　拉门忽然打开，明显又胖了一圈的俞然穿着睡衣站在那，表情紧绷，一副被她激怒的样子。
　　他大声喊：“就你好，你上高中字还认不全，成天偷用我字典…”

　　还没喊完，就被从客厅赶来的沈秀揍了屁股。
　　“大半夜的嚷嚷什么，赶紧洗脸刷牙睡觉，都几点了！”

　　俞然愤愤不平，指着俞昕告状：“是我姐先找茬，我可没惹她。”

　　沈秀抬头，刚好和俞昕对上视线。之前那次吵架还没和好，最近的关系就是这样不咸不淡的维持着。
　　两人同时移开眼。

　　“管好你自己，赶紧去收拾收拾睡觉。”

　　夜深，万籁俱静，只有台灯亮着，拉门另一端挡着遮光窗帘，从里面传出不甚清晰的呼吸声。快十二点了，俞昕刚写完作业。

　　伸了个懒腰，从书包的夹层里掏出日记本，翻开，写下今天的日记。

　　2014年11月6日

　　距离上一次搬家的一年零两个月后，我们又搬家了。这次离我的学校近，近到恨不得下了床就是学校门，但我不觉得开心。

　　我想念那条没有路灯的胡同，也想念走在旁边的人。同学们眼里的宋晏礼是沉默寡言的，但我们一起回家时，他偶尔也会变成话痨。

　　他喜欢看书，哲学类，或是日本的推理小说。他兴致勃勃地说给我听，就算说到激动处，他的声音也是不急不缓。我觉得我们很熟了，比我和秦朗还熟，他却不像秦朗那样故意惹我生气，我甚至找不到他的缺点。

　　可惜，我搬家了，以后不能一起回家了。

　　虽然他说明天开始也要坐车，但我觉得他只是为了安慰我才说的假话，他是第一个在意我情绪的人，叫我怎么能不喜欢……

　　*

　　爷爷奶奶进城过冬也是不得已，因为柴火垛被烧了。

　　老人起床早，天还没亮，就从主卧传来阵阵咳嗽声。俞昕头昏脑涨地从卧室出来，听到爷爷在客厅里大嗓门骂街。

　　“那陈瘸子真他妈傻b一个，没风的响晴天跟死人似的在家躺着，刮风天显勤快出去烧荒，我那柴火垛离他家地一里多远，这都能给连上，操！”

　　俞昕擦干脸出来，沈秀已经做好饭。

　　人多，一家六口整整齐齐，桌子也特意买了大的，碗筷已经摆好，爷爷坐在主位。

　　他咳嗽得很严重，一咳嗽就要骂烧了柴火垛的陈瘸子，怪那天火烧得连成片，黑烟滚滚，硬是把他呛成这样。

　　沈秀给他盛饭，见到俞昕在旁边站着，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淡淡地说：“不用起这么早。”

　　俞昕拉着塑料凳子坐下，“习惯这个点醒了。”

　　爷爷咳嗽几声，大早上的就端起酒杯咂了一口，热辣的白酒顺着食管往下流，暂时麻痹了喉咙里的痒。

　　他凑过去上下打量俞昕，这个孙女从小就像炸毛的刺猬似的，越长大越有意思，他故意问：“学习咋样，考试多少分？”

　　俞昕低头吃饭，心不在焉地说：“最近没考。”

　　“上次，上次考了多少？”
　　“忘了。”

　　“嘿你这丫头，这还能忘，是不是在你班打狼不好意思说，倒数第几？”

　　这种话俞昕从小学一年级听到现在，十来年了，她都听够了，他还乐此不疲地说，烦的，连带着食欲也消失了。

　　放下筷子，故意无视他的逗趣，起身去房间换衣服。

　　推门，俞然刚醒，迷迷糊糊问：“姐，几点了。”

　　“六点十分。”

　　“哦…太早了，我还能睡。”

　　俞昕换下睡衣，隔着拉门说：“不能睡了，你得走半个小时呢，起来吧。”
　　“唔…”

　　校服换完，出去的时候看俞然果然还缩在床上，直接过去，冰凉的手钻进被窝里，贴到最热乎的肚皮上。

　　他大肉虫似的在床上边滚边喊：“啊啊，凉死了，妈，妈！”

　　俞昕使劲拧了下侧腰的软肉，骂他：“都几点了，快起来，猪一样的懒死了。”

　　屋里凉飕飕的冷，小孩不情不愿地从床上下来，俞昕背好书包推门，刚好看到沈秀把秦朗迎进屋。

　　她心想，真是搬到哪都挡不住来蹭饭。

　　秦朗穿着校服，奇怪，被同学们吐槽丑绝的校服穿在他身上竟然还不错，大概是他个子高，骨架匀称的缘故。

　　他咧嘴笑，开朗地打招呼：“大爷大奶二婶早上好！不不，我吃完了，我来找俞昕一起上学。”

　　爷爷端着碗喝稀饭，语气熟络地招呼他进来：“吃点呗，俞昕也没吃呢。”

　　俞昕去门口换鞋，“我吃完了。”

　　爷爷瞪眼，大嗓门吼：“就吃那两口够干啥的，看你瘦的那个猴样！”

　　俞昕皱着眉，迅速换好鞋，拽着秦朗出了门。
　　秦朗没反应过来，门关上了才想起道别，“我们先走咯！”

　　爷爷在门里应了一声，放下饭碗，后知后觉地说：“老秦家这小子啥时候长这么老高？”

　　饭桌人齐，昨晚收拾太晚，今天早上都没睡醒似的。

　　俞广成叼着馒头，把酸菜往两位老人面前推，随口说：“大小伙子，这个岁数稍微吃点好的个子就蹿起来了。”

　　爷爷咂咂嘴，心想也是。

　　旁边的俞然低头干饭，十一岁的年纪，坐在这像座小塔，一顿两碗饭，光长肚子不长个子，越来越粗实。

　　他夹了一块肥的递过去，笑眯眯鼓励：“大孙子多吃肉，咱以后也长得像秦朗那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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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餐店。

　　俞昕是被秦朗拉进来的，店里人不多，他要了两屉包子，又给她盛了一大碗皮蛋瘦肉粥。

　　热气氤氲，他把擦好的勺子放在她的粥碗里。

　　俞昕警惕，“你确定给钱了吧？”

　　“给了啊。”他塞了满嘴。

　　俞昕搅着粥，不咸不淡地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请我吃饭。”

　　秦朗哼笑一声，跷起二郎腿装大方，“小意思，我知道妹妹最近困难，请妹妹吃饭的这点儿小钱哥哥还是有的。”

　　她在桌底踢了他一脚，“我比你大一个月好不好。”

　　秦朗笑眯眯，“按个头论的，你这么矮…”

　　不等说完，俞昕就狠狠踩住他的鞋，“你继续说。”

　　他马上偃旗息鼓，低头往嘴里塞一个包子，撑得脸颊都鼓起来。

　　时间充裕，俞昕慢悠悠喝粥，秦朗很快吃完，坐在对面看着她像大小姐似的吹几下，再矜持地把粥抿进嘴里。

　　他托着下巴，忽然傻笑，“真没想到你家能搬到我住的小区，以后早上可以去你家吃饭吗？”

　　俞昕：“不可以。”

　　“那我们出来吃，像现在这样。”

　　“吃不起，除非你天天请我。”

　　秦朗皱眉，“你和我婶还冷战呢，咋的，连零花钱都不给你了？”

　　俞昕面无表情，“不主动给，等我伸手要呢，真要了就一顿盘问，我才不要呢，又不能饿死，以后我要考个南方的大学，再也不回来了。”

　　秦朗吓一跳，“至于嘛，就因为这点小事儿。”

　　“我才不想一直道歉呢，大人做的事也不是都对。”

　　粥还剩半碗，她实在吃不下，秦朗自然地接过来，把剩的都吃完，时间刚刚好。

　　还没到深冬，天就冻死人的冷。

　　李思羽在校门口站着，看到他们一起走，有些惊讶，“这么巧，你们在路上遇见的？”

　　秦朗得意地搂住俞昕肩膀，“不是，我们顺路！”

　　“顺路？”

　　俞昕挣脱他的胳膊，跑去挽住李思羽的手，“进班，我慢慢跟你说。”

　　班里温度很高，脱去棉服，校服的拉链也得敞开，李思羽脸蛋红扑扑的，聚精会神在听俞昕说。

　　“啊…所以是，你爷爷奶奶因为冬天没有柴烧了，所以进城猫冬，之前那个房子太小不够住，只能另租一个大的。”

　　俞昕点头，“是这么回事。”

　　“那…”李思羽眨巴眨巴眼睛凑过来，俞昕立刻小臂交叉禁止。

　　“不能去我家，实在没地方，我住的床是一米二的，而且我爷嗓子被烟熏着了，一直咳嗽，家里乱哄哄的，根本睡不好觉。”

　　李思羽叹气，“好吧，其实我挺喜欢你家的。”

　　俞昕不懂，一个她，一个宋晏礼，不知道是不是在说客套话。

　　“我怎么没发现我家哪里好。”

　　李思羽跟她掰手指，“你妈做饭好吃，你家氛围也好，相处时没有压力，说错话也没关系，而且没人有洁癖之类的，呆着很随意放松，如果我是你就好了，还能和秦朗一起长大…”

　　俞昕眉头紧蹙，“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