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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从前的故事（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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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伍见英的精神就显得不太正常了。
他找来霍阮生，想将他在广州的所有产业贱卖给他。
霍阮生得知他想向英国南利洋行购买大批枪械报复陈久东，破口大骂：“你疯了？”
“这年头杀个人算什么，我不能让我阿妹就这么白死！你不要，借我点钱也行，我把我家别墅抵押给你！”
“不是，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现在这个时势，哪哪都打仗，想买到枪不容易！”
“就算只有一把枪，我也要陈狗东的命！”
“得！得！得！”霍阮生头痛地看着他。
他要不看着点这位老友，他迟早要“玩脱”。
“我来想想办法，你先不要轻举妄动！”
最终，霍阮生还是通过各种手段，给他搞来十几把枪。
伍见英让伍昌盛召集蒲人凤还算忠心的手下，对他们说：
“我今晚要报复陈狗东，他不仅杀了你们老大，你们老大阿妹，也杀了我阿妹！
你们要是也想报仇，就跟我来，给我带路找到陈狗东。
事后，这些枪都归你们，身处乱世，有把枪傍身总是好的。”
蒲人凤的手下很快答应。
凌晨四点，他们在陈久东的住处外集合。
霍阮生开车载着伍见英和伍昌盛，将车停在路边。
伍见英下车前，嘱咐伍昌盛：“如果我没有出来，你就带上所有钱回香港，照顾好我爸妈。”
伍昌盛红了眼睛，点点头。他知道伍见英现在不理智，他无法阻止，但他也无法参与其中，他还有年迈的父母需要照顾。
伍见英又看向霍阮生，想感谢他。
霍阮生叼着烟，先他一步摆了摆手，暗示他别废话，只叮嘱他一句：“别死了。”
伍见英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阮生沉默地抽着烟，听到里面响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枪声。
那大概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饶是如此，他还是紧张。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看向车窗外，伍见英完好无损地跑出来，他才松一口气。
等伍见英上车，他脚踩油门，将他们送往码头，他们要坐第一班轮船离开。
码头边，登船口。
临别之际，伍见英还是想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刚一转身，就听到霍阮生说：
“还不走，你可能很快就要被通缉了。”
“就让他们报警好了，如果他们还有人能看到今天的太阳。”他失笑。
况且现在警察局形同虚设，报警也没用。
“阮生，谢谢你。”他郑重地说。
“你还会回广州吗？”霍阮生表情复杂地问。
“不知道……你也别待太久了，到香港来吧，钱是赚不完的，广州现在太危险了。”
“会的，我以后去找你喝酒。”
“再见了，老朋友。”
“再见……”
那是伍见英最后一次见霍阮生，后来也不知他是什么原因没到香港来。
叶元春意志消沉了一段时间，她带着蒲人凤、蒲新凤的骨灰回到乡下，和蒲凤娇葬在一起。
三个月后，她再次回到宴春台，却发现宴春台大门紧闭。
“阿七？阿七？”
她敲门，细看的话，门上有几个大脚印，漆掉了，开合也有些变形。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妓女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
“阿春姐？”
她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眼角、嘴角都有伤痕。
叶元春皱了皱眉，走进去，目光所及——倒地的灯台，碎掉的灯罩，破掉的沙发，沾上黑色污渍的地毯，昏暗的光线，浑浊的空气……
陆续有人在楼上探头出来，看是叶元春，才敢走下来。
“阿春姐……”
“阿春姐……”
“阿春姐……”
剩下的人，只有一直跟随她的妓女了。
她们眼里或多或少都带着惊恐的神色，而身上，全是被人凌辱过的痕迹。
“阿春姐，服务生全走了，关帝厅人马也走了！”有人哭着说。
“阿七……阿七死了……你回乡下后，有一天，之前那个台湾人不怀好意，带着日本人过来找你，阿七说你不在，他就冲阿七开了一枪……”
说话的妓女目光看向地毯那块黑色污迹，阿七的血似乎至今还没干透。
“然后……然后就开始对我们百般蹂躏虐待，这几个月，陆续来了好多次……那些客人看到他们，都不敢来了……”
有些人脖子上，手臂上，已经开始长出梅毒的皮疹。
叶元春眼含泪水，情绪剧烈地起伏着。
目光所及，宴春台一片狼藉，让她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生命力的急剧衰退，甚至衰败。
她们的出身并不光彩，营生的手段也不上台面，但哪怕这样，从前的宴春台也是欢声笑语、充满生气。
哪像现在这样，所有东西都呈现一种衰败，不仅仅是宴春台的活力，妓女们的生命力，还有她自己的心力。
蒲人凤死了，蒲新凤也死了……
宴春台重新开张，她们本来希望能有机会重新做人，做歌女，做舞女，做陪酒女也好，能不再以身侍人，能有选择，能体面地退休。
结果到头来，还是要“卖身卖肉”，任人虐待！
她们越拼命努力，越是一无是处、一无所有，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她愤恨，她不甘，却也真的累了，她再也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
“笨！你们怎么就不知道找地方躲，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待在宴春台，他们就找不到你们……”
她哽咽着说。
“可我们能去哪里呢？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我们都是被卖过来的，宴春台就是我们的家啊！”
有人忍不住哭了出来。
“但怎么办，我也罩不住你们了，我们就好聚好散，遣散宴春台吧。
我现在也出不起你们所有人的遣散费了，如果是以前，宴春台还能卖个好价钱，现在世道这样，宴春台已经卖不出去了。
这样，我在香港还有一间公寓……”
叶元春从包里掏出房契、钥匙。
“你们要是不嫌弃，就搬到那里去住吧，之后……看你们是要卖掉公寓平分当遣散费，还是一直住，我都不管了，那间公寓就给你们了！”
“阿春姐，那你呢？”
“我？”叶元春一阵沉默，惨淡地笑着说：“我留在这里，和宴春台共存亡。”
“阿春姐！”
“阿春姐！”
所有人都哭了，害得叶元春更想哭了。
她抹了抹眼泪，骂道：“你们都闭嘴，哭得我烦死了……”
“阿春姐，我留下来陪你！”有人说。
“我也不走了，阿春姐，我留下来陪你！”
“我也不走了！”
“不走了！”
“你们……”
“我们还能去哪里，都是一身病，横竖是个死……”
“香港……人生地不熟，去到那里不还是得卖身……”
“听起来就很远，我们估计连船票都买不起……”
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叶元春只觉得心酸。
有人提议烧掉宴春台，被叶元春否决。
她说：“宴春台和其他酒楼挨得近，万一把别人的酒楼也烧着了怎么办？都是别人的心血……
就留着吧，现在流离失所的人这么多，给他们留一块地方遮风挡雨也好，门也别锁了。”
以至于后来，直至广州沦陷前，日军的战机没有轰炸陈塘前，宴春台都一直是乞丐的窝点。
她们用最后一点积蓄，买上吃食、酒水、煤油火水，打扮得漂漂亮亮，坐上宴春台的花艇。
时隔多日，宴春台的花艇又再次在沙面缓缓前行。
花艇上有很多灯笼，叶元春看了看那些“陈”的灯笼、“李”的灯笼、“江”的灯笼、“叶”的灯笼……通通将它们扔下船。
“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就不要这些灯笼碍眼了！”
她亲手挂上属于她们的“宴”、“春”的灯笼。
在宴春台生活了这么久，她们姐妹都没好好一起吃过一顿饭，今天，她们要好好犒劳自己。
她们在花艇里喝酒、打闹，仿佛第一次为自己而活。
酒足饭饱后，叶元春默默流着眼泪，有一瞬间恍惚。
突然，岸上有些吵闹。
她出去看了看，原来是几个喝醉酒的日本浪人，他们叫嚣着“花姑娘”，叫嚣着要上船。
其他小花舫看到他们那样子，都怕了，没敢靠岸，反而将船开得远远的。
叶元春和他们对视。他们看到叶元春的模样，心情更加躁动了，威胁叫嚣着要上宴春台的船。
叶元春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也明白他们的意思。
她想了想，回头看船里的姐妹，大家心领神会。
“靠岸吧，让他们上船！”
叶元春笑了，酒劲上来，让她的脸看起来白里透红，说话声音又温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家闺秀、西关小姐。
只是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透露着她的顽劣。
她们带着那几个日本人，行驶至江心，趁着夜色，点燃了花艇上的煤油火水。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传至江边。
岸上所有人都在往爆炸的方向看。
“日军的战机又飞过来轰炸了？”
他们惊恐地抱头鼠蹿，但看天上万里无云，更没有什么战机，又骂骂咧咧地走出来。
“混账，难道是什么恶作剧？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是有人放烟火吗？”
但看看，也仅仅只是看看。
花艇在江心静静地燃烧着。
渐渐的，宴春台最后一点痕迹也随着熊熊火焰消散在江风里，沉没在珠江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