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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无归之乡,朔日龙狂 ...

  •   梅逾星知道这件事。
      二百五十年前,北海孽龙冲破锁龙渊,血洗北海龙宫,龙后芸珠亦殒命其中,四境八方三百岁以上的修士,没有不知道这件事情的。
      又过了五十年,他在东境嘉荣郡遇见了这个暖棕眸子的年轻人,彼时他一身青衣,提着药箱在路边给人义诊,梅逾星还在心里感叹一句少见这样的好心医修,却没想到五天后他开坛之时又在台下看到这个年轻人,那一双棕眼睛闪闪发光,神情专注至极,他讲完之后这年轻人就跪在他当时暂居的院子外面,求梅逾星收他为徒,梅逾星不应,他便跪了三天。
      梅逾星记得那时是寒冬腊月,院子里一棵腊梅花开得金黄馥郁,第一日他没管他,第二日开始落了雪,他便同阮岚说你不要跪着了,你还没有那么好的修为,要得病的,这年轻人却只问,仙师,您的道便是阮某的道,您愿意收阮某为徒吗。
      梅逾星没法答他,他尚未合道,却已发了大愿,合道方能出师,若是他如今收了这年轻人,便破了大愿,要受什么反噬他是不敢去想的。
      可他要是答应往后收他,他亦不知道自己此生能否合道,如果不能合道,他便耽误了如此一个心系天下苍生的好苗子。
      可无论往后要怎么做,他若是不应,这年轻人在雪里跪上一天一夜,他怕出了人命。
      他便对这暖棕眸子的青年说,你且先起来,回去暖暖身子,明日再来我这里,我定给你一个答复。
      那一日阮岚对他长叩三次,起身走了。
      第二日清晨梅逾星起来练剑,却看到这青年仍然跪在自己门外,肩上厚厚的落了一层雪。
      他大惊,问阮岚什么时候来的,阮岚说,仙师未说第二日什么时候来,他便子时就到了,一直等到这卯时末。
      那时梅逾星仰天长叹,说,我可以收你,但要等我合道,到了那时你且来玄珠门寻我,我自当收你入门。
      阮岚便再次长叩,梅逾星在嘉荣郡的日子里他便以弟子之礼侍于他身旁,直到他动身前往南境,阮岚说这里有人的病还没好,他不能走,便只能目送仙师一程了。
      那时候的梅逾星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志在仁心济世的年轻人就是血洗北海的那条孽龙。
      他亦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真的让阮岚记了二百年。
      如今再看看跪在自己脚前的这个青年,梅逾星还是无法把那条横空出世的孽龙,与这个刚刚才给北海太子疗过伤的阮虚悬重合起来。
      “……所以,屠尽北海龙宫的,不是你。”梅逾星说得坚定,但声音发抖。
      “……弟子想说,不是弟子做的。”阮岚低着头,手在身侧攥成了拳头,也在颤抖,“但让那声音……允许那龙魂占了身体的,也是我。”
      “我那时候太想出去了,那声音告诉我,这世界不是只有锁龙渊,我亦不是天生就应被锁在这里面,他说我是纯正的太昊血脉,比起现在龙宫里的那条白龙,我这条苍龙才该是真正的北海之主,不,他说我应是四海之主,是这一方天宇的水君,我应当上四梵天去,那才是我真正的家乡。”
      “可弟子自己知道,四梵天亦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
      阮岚抬起手来,捂住了脸。
      “回不去了。”
      “四百年了,我才知道,回不去了。”
      “我原本以为,出了锁龙渊,便能找到回家的路。”这个在拘龙大阵里都没有流泪的小龙,如今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是我出来了,我发现没有可能,我没有可能再回到过去的那个世界了。”
      “当年北海龙宫的人,白死了。那么多水族的命,从一开始就换不回我回家的路。从一开始我所想的就不存在,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阮岚的腰不再挺得笔直,他躬下身去,两手捂着脸抽泣。
      “我二百五十年在凡间治病救人,也只不过是为了赎罪……可我又赎回了什么呢。”
      梅逾星阖着眼睛,又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叹的气,比起之前七百余年都要多。
      最后他只能轻轻对他师弟一句:“玉书,出去。”
      樊玉书知道这些话他自己并不适合听,便一语不发地合上门走了出去。
      “所以你果然不属于这方天宇,同我姑姑一样。”等樊玉书的脚步声消失,梅逾星才将眸子睁开,目光幽幽地投向他。
      “……仙师果然早就知道。”阮岚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说话带了些鼻音。
      “多少有些感觉,在我灵寂境的时候我便能意识到,那带我入玄珠门的姑姑,静衍仙子绝不是此方天宇的人。”梅逾星不想让阮岚再哭,便搜罗些没影子的事情来说些旁的,好在樊玉书早已被他赶了出去,他也并不用顾虑什么,“她在这里待了快两千年了,怕是早就找过了回‘家’的方法,但她如今还待在这里,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静衍仙子有玄珠门,有仙师您,还有她师兄,她的弟子。”阮岚放下一只手来,极为苦涩的笑了一下,“而我呢,我只有那一道随时想要吞噬我的龙魂,还有……”
      他将另一只手也放了下来,一双鎏金眸子通亮,有稀稀落落的鳞片从他脸颊上生了出来。
      “仙师,您可知道为什么二十年前我会又回到北海去?”
      梅逾星摇摇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因为那龙魂还在这里。”阮岚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它盘踞在我灵台里,每到无月的朔日就会以龙狂折磨我,我唯有把自己全身以缚龙锁缚住方能不去伤人,这也是为什么,您会在大典上看到我虽然已经逃离锁龙渊,身上却仍有缚龙锁。”
      “这龙魂怕的只有月华,只有最明净的月光方能控制住它对我的侵蚀。”
      “而二十年前那天,是月蚀之日。是我逃离锁龙渊二百三十年来第一次月蚀。”
      “我眼睁睁看着它占了我的身体,一路翻江倒海,无数江河决堤,然后它用了两个时辰从西境飞到了北海,一头扎进了北海龙宫,对站在宫外的敖景太子说,它要他们付出代价。”
      “那是我第二次……不,第三次见到太子,第一次是在锁龙渊,我记得有个很美的龙女带着他,那龙女给我送了吃的。”阮岚又笑了一下,“那是我在锁龙渊里吃过的唯一一顿饭,而我甚至不记得那是什么味道。”
      “那个龙女对太子说,他应当叫我哥哥,那时候这小白龙说,他没有在锁龙渊里的哥哥。”
      “第二次是在我看着那龙魂血洗北海龙宫,它最后一个杀的人便是那个龙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龙后芸珠,她用自己的龙身挡住了敖景太子,她也有苍蓝的龙尾,我和她一样……”
      “那时候我对龙魂说,够了,不要再杀人了,我只想逃走而已。”
      “而它说,当年整个北海都要杀它,此事由不得我。”
      “然后有人引来了月华,那么明亮那么耀眼的月光,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的月光,于是它便嗥叫着在我脑海中消失了。”
      “我拼了命地从海底往上游,我甚至没有用过这具龙身,我只知道如果我停下,我不仅逃不出去,还要死在这片又黑又深的海里。”
      “我不想死在那里,就算死,我也想死在有光的地方,死也要死在那片月光里……”
      “我冲破海面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么大那么圆的一轮月亮。”
      阮岚又低下了头。
      “这就是二百五十年前北海孽龙的真相。”
      “一道龙魂,一条小龙而已,一条糊涂得要命的小龙,和一道陷于龙狂只留恨意的龙魂。”
      “二十年前,那道龙魂借着月蚀再次占了我的身体,要去报当年未完的仇。”
      “而我只能看着,我看着它又杀了那么多水族,甚至快要杀掉太子,那时候我已经绝望了,我只想来个人阻止它,谁都好,阻止它,只要能阻止这道疯掉的龙魂,杀了我也没关系。”
      “然后我就看到了……清敏仙师的剑。”
      “他舞剑的姿势好熟悉啊,我那时混乱得要命,我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但就是觉得熟悉。后来他竟然放了我一命,让我逃离了北海,我便落在一片大湖里,借着刚出来的月光压住龙狂,之后我才想起来,那是仙师您曾经舞过的剑法。”
      “仙师,您的剑法真的和您的人不一样,那么锋芒毕露,那么……凶狠。”阮岚轻轻笑了一下,“后来我竟然活了下来,我自己都不知我是如何活下来的。”
      “那时候我发现我落在了玄珠门附近的问天湖里,我想起仙师对我说过的话,觉得天无绝人之路,便借着二十年前的大招进了玄珠门当一名丹修,那也是我二百多年里渡过的最安稳的一段日子。”
      “我同他们打听您的消息,我说可有一位姓梅的道长,他们说清仪上人已经闭关七十余年,还未有要突破境界的动静,怕是凶多吉少了。”他说得很轻,话音里却带着一丝庆幸,“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仙师了,没想到二十年后能看到玄阳峰异象,听他们说仙师合道出关,可那时静衍仙子已经找了人对我说要我做她徒儿,我想找个机会告诉仙师,没想到最后却是在大典上见到了仙师,还是……以那样的姿态。”
      阮岚一口气说了太多,似乎有些累,顿了一下:“所以端元上人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孽龙,我亦沾了人血,我应当知罪才对。”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想替那龙魂去死,若是要杀我,也要等我将那龙魂磨灭,不让第二个人陷入龙狂,然后我再去赴死。”
      “那龙魂对太昊血脉分外在意,他说我是纯正的太昊血脉,而太子同样有太昊血脉。龙后说敖景是我的弟弟,那我就不能让我死之后,这道龙魂会去找敖景。我原本就是锁龙渊的罪龙,他不一样,他是众星捧月的北海太子,是龙后用命保下来的孩子。”
      “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没能报得了龙后的恩,只能保护太子了。”
      “而仙师的恩,阮某当以命相报,如果仙师不嫌我这条命太脏的话。”
      这个半露龙相的青年又一拜而下,这次他没再起来,只是伏在地上喃喃。
      “仙师听了阮某说这些,还承认阮某这个弟子吗。”
      梅逾星低头看着他深蓝近黑的发尾,忽然觉得众生皆苦,那些苦涩里也有这孩子的一份。
      “二百年前我便承认你是我弟子了,如今又有什么好变的。”
      最终他只这么说了一句。
      “你如今可还被那龙狂纠缠?”
      阮岚没起来,声音闷闷的:“是的。上个朔日刚过。阮某试过了,无药可医。”
      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果仙师觉得阮某危险,那阮某马上便离开玄珠门。做了师尊五天弟子,阮某已经心满意足。”
      “你急什么。”梅逾星俯下身去摸他头,“既然你随时可能陷入龙狂,那就更应当留在我身边了。”
      阮岚怔怔地抬起身来,鎏金瞳眸里竟有些水光:“仙师……”
      “叫师尊。”梅逾星觉得自己应当笑一笑,便翘起了嘴角来,“如今这方天宇有斩龙之能的人也没有几个了,我姑且算是其中一个,你若会暴起伤人,我便阻止你,你如永陷龙狂,我便斩你,你若是留在玄珠门,留在玄阳峰,你便永远是我梅清仪座下弟子,你的一切所作所为,我这个做师尊的来负责。”
      他语气平常,阮岚却从他嘴角的笑里看出悲哀,从那双寒星熠熠的眸子里看出担忧,或许还有一点点的痛惜。
      梅逾星放了手,重新靠回轮椅里:“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时候会受龙狂折磨?”
      “弟子情绪过于激动时,也会控制不住龙相,平日里也会听到那龙魂日日蛊惑弟子,要弟子去寻仇,要弟子登临四海帝位。”阮岚垂下眼睛,“‘岚’亦是它给弟子取的名字,就在弟子逃出锁龙渊之后。而阮这个姓,是弟子从前世带来的。平时弟子都用药物压制着情感,所以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师尊不用担心这个。”
      “嗯。”梅逾星又思考一下,“你现在修为究竟如何?我不信你只有开光境。”
      “……弟子已经结丹,却迟迟不得结婴之法。”阮岚实话实说,“结丹之后,弟子能明显感觉到捱过龙狂没有那么难熬了,朔日之后亦能清醒得快些。”
      “那便可以推定,你修为愈高,这龙魂的龙狂将愈不那么容易影响你。”梅逾星露出了然的表情,“这样的话,之后日子我便设法助你结婴,你若能修出元婴,也许就有与那龙魂对峙的机会,到那时我便入你内景,借你瀚海孤月,助你斩那龙魂。”
      “……瀚海孤月?”阮岚有些迷惑地重复了一遍。
      “北海的镇海神剑,这里面也有一道龙魂。”梅逾星将瀚海孤月横在膝上给他看。
      “……师尊一定要小心龙魂,唯有执念极重且凶暴不堪的龙才会留下龙魂,而且大多深陷龙狂不能自拔。”阮岚不自觉流露出一副担忧的表情来。
      “无妨。”梅逾星微微一笑,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
      “它已经被我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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