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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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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十三,胤禛有很多大概近乎无耻的妄想。
这些妄想中,最后被证明为最残酷的一个便是——想象着,自己死后,十三会如何想念他。
胤禛——以及后来的雍正皇帝,每每在养心殿漆黑静寂的深夜,偶然走神,停下朱批御笔,鬼使神差地,甘甜而苦涩,渴求而保守地想象自己驾崩离世后,十三的悲哀——他会为我悲哀的。或者会很悲哀,会流泪,真挚地流泪。或许会想我——一定会想我,想我许久——他又热烈地希冀十三为自己的死而悲痛——又不忍想象他悲痛的过分。
自己年长他八岁,总该是自己先一步而去——尤其是,从自私的角度,他必须先于他而去。这在胤禛心中,是不需质疑的事实。
然而,最后,所有想象中的——实际上根本不可想象的悲痛,最终都留给了他自己。
十三不在以后,对雍正皇帝而言,死,是一个极美妙的诱惑。
那时候嬛嬛已经是熹贵妃。
她敏锐地感到怡亲王薨后,皇上除了勉强支撑,操持国事,其余的时候,便是纯乎的呆子和废人。有时熹贵妃也会感叹,到了那种不人不鬼,神魂颠倒的地步,难为他又苦捱着,熬了四年多。总算把一代帝王苟延残喘的余生了结了。
怡亲王薨后,苏培盛常见到万岁爷在午夜枯坐,一张一张胡乱地默写那些诗句。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接下来,皇上就着了魔一般的问道求仙。不顾一切地吃了许多荒谬的仙丹。
江山社稷也再无法打动这位一向雄心壮志的帝王。
苏培盛只有摇头,哀叹。
人要往死里走,是任谁也没一点法子的。
回忆这东西,只不过变着法儿的吃人。
康熙三十五年,生母微贱,无依无靠的皇十三子胤祥正十岁上。经过皇四子胤禛亲自向皇帝争取,十三皇子胤祥给送到佟佳氏贵妃身边抚养——自此也便与胤禛同住了。彼时的四皇子已年过弱冠,学业勤勉,性情恭谨高洁,端方得体,风仪翩翩,深得父皇青睐。
胤禛自小冷淡孤傲。纯真少年时便不可接近,不苟言笑。可是一个稚嫩的身影黏住了他。
小孩子是很敏锐的。他能很轻易地捕捉到你对他的好——即使这种“好”,这些细腻的关爱是被包裹在层层冷漠之下的。
在疼爱自己的人跟前,小胤祥可以越发大胆地,小小地任性,小小地撒个娇。
譬如不爱读书,偏得四哥哥亲自来讲。
譬如把烦难的汉字和满文写得歪扭不可入目,偏得四哥哥亲自手把手地教。
再譬如,不肯睡觉,偏去四哥哥的书房捣蛋。
胤禛时常黑着脸,呵斥十三,很是粗鲁地把十三拎起来,扔回到他自己房里。叫乳母、丫鬟们仔细看好。可小十三很狡猾。装睡,引得乳母丫鬟们也放心地睡了。他在偷偷跑出去,潜到四哥哥书房里。
四哥哥最用功,总是熬到深更。这他自是知道的。
见这孩子执着又可怜巴巴的。胤禛便不赶走他了——任凭他在自己书房的榻上一栽就睡了。四皇子脸上冷冷的,似乎很不满意被打扰夜里读书的清净。却不动声色地给小弟弟轻轻盖上一条锦被。谁知那孩子竟又装睡——探出头,机灵的大眼睛,望着四哥哥:“四哥哥怕胤祥冷么?四哥哥待胤祥最好!”
胤禛很不屑——他一向不屑于情感的表达——也甚至不屑,软绵绵的情感本身。
他把小弟弟拉着自己胳膊的小手儿粗暴地推掉了。呵斥他,还不睡觉!真吵闹!
小十三又委屈又调皮地,向着四哥哥讨着好儿。一会儿给四哥哥磨墨,一会儿给四哥哥挥动蒲扇,扑小虫,渐渐闹得倦了,才红着眼,身子一歪,往椅子上睡去了。
胤禛放下笔,把这总算安静下来的小烦人精抱了,放到榻上去。给他把被子盖好了。
深秋夜凉。总是怕他受了风。好在四皇子一向思虑重,觉浅也。小家伙,睡觉可真不老实得很。胤禛躺在床榻一侧,打着哈欠,一遍一遍,给那睡得甘甜的弟弟把被角掖好。
老十三睡相不好,一向如此。
以至于许多年后,同床而卧,合衾共枕,胤禛还是频繁给人家盖被子的那个。
这当然都是后话。
十三胤祥前一夜在四哥哥书房里闹腾,第二日一早,才五鼓,天还擦黑儿,他便得迷瞪瞪起来到尚书房同旁的皇子们一道读书。上书房内点着许多白纱灯,光线依旧昏沉沉。啊哥们大大小小,挺直身板,恭敬地坐着,等师傅教授汉文,满文,四书。胤禛觑眼看见自己那些大大小小的兄弟,背着书,都背得摇头换脑,滔滔不绝。眼睛在人群里四处扫,就看见第二排靠柱子旁,小十三睡眼惺忪,强张着眼,将醒未醒的,那身子摇晃欲坠。一碰了柱子又打个激灵醒来。
师傅走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叫伸出手,“啪,啪。”响亮,清脆的手板儿,一下一下,反把胤禛打得心里一撕,一撕的。
十三阿哥小手儿肿得通红,眼睛却干爽爽的,没一点儿泪星儿。回来乳母心疼地问:“可疼死了吧,小祖宗。”
胤祥甩甩小手儿,大喇喇的:“不碍事,一点儿不疼!”
胤禛见了他,依旧不该冷色。面上没一点波澜。也一句不肯慰问的。只是,这天起,学霸胤禛把小学渣胤祥扣到自己书房里,给一丝不苟地补习功课了。
四哥哥比师傅还严肃呢。
胤祥想。真是的。一个笑脸儿都没有。
也是自这天起。学霸四皇子罕见地早早熄灯睡觉了。
他要睡,玩儿心重,不肯就寝的小十三只得也睡了。
一开始睡不着,叫四哥凶巴巴地摁着。
“四哥哥,讲故事嘛。”
“不讲,睡觉!”
“四哥哥,最好啦!”
“闭嘴,睡觉!”
小胤祥扯扯四哥哥的衣襟。
“四哥哥,睡觉不脱衣服的么?”
“闭嘴!”胤禛说:“转过去!”
胤祥被“镇压”得只有闭了嘴。
赌气,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
四哥哥却平静地讲起来了:“汉人里有一个叫王安石的……他不安分得很,总要做点儿事,改变他所在的国家……”
胤祥渐渐,睡得沉了。
胤禛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叫伺候的小太监拿了点儿药水儿,轻轻给那孩子红肿的掌心上涂了。
他借着一点烛光,打量着这小弟弟。
他睡着时,脸嘟着,粉白剔透,是很可爱的。那睡着时,也蹙着的,不肯舒展的眉头,是一对浓浓的剑眉,很好看。
胤禛怔了怔,在暗夜里,嘴角复现出一个好温柔,好温柔的笑容。
他躺下了,在这突兀走进自己生命中的十三弟弟身边。
这真是有点儿怪。今夜睡得本来格外早——却困意袭袭,脑子里全无一向来纠缠他的那繁杂的事物。
他的心忽然这样踏实。
正在他将睡未睡时,里面躺着那酣睡的弟弟,翻个身,正扑到他身边,两只小胳膊把他抱住了。胤禛的脸贴在四哥哥后背上——这张笔挺的后背,这时吓得一下僵住了——胤禛本就很厌恶,很排斥,身体的接触。
可是那孩子,夹杂着一点哭腔咕哝了一声:“额娘。”
胤禛便没有挣开他。
那以后,不拘皇四子胤禛在外头如何冷面桀骜,驱人千里。
回到书房,那二十岁男子日渐开阔宽厚的脊背,总得给人家用来抱着睡觉了。
胤禛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一丝都没有流露过——
关于
他心里,有点儿怕,他长大。
怕那孩子大了,忘记了他。怕他融进这冷漠、吃人的皇廷。只剩防备与算计。
他怕他,再不记得,不需要四哥哥了。
爱新觉罗·胤禛。或称,雍正帝。
前半生自诩“孤臣”
后半生则是纯乎的“孤家寡人”。
唯有那由他带着长大的十三弟,不离不弃,深深,深深,深深,嵌进他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