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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番外:无神论 ...

  •   人在无聊时就会回忆往昔。

      我也不例外。

      我的朋友杰。这里我说的是我真正的朋友,不是外面那个鬼玩意儿。对,我的朋友杰曾一度陷入对宗教的研究。从圣经到古兰经,从法华经到金刚经,再到宗教的起源与发展,图腾与禁忌,儒教与道教,神圣与原始。有一天我们正一起吃蛋糕,这个宗教学狂热分子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悟,神不存在。然后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说:你我在内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被称为神。

      那时我说,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我是神。

      这并非我自大,而是自我降生之时,我的父母长辈,我的血亲族人,我的侍从仆妇,以及那些无关紧要之人,都敬我为神。我学会坐后,他们就让我穿着冰冷丝滑衣服,坐在一个硬邦邦的凳子上。这时就会有些穿着和服的老头子排着队来给我下跪磕头,口称我为大人。什么神明大人,六眼大人,神子大人。他们给我供奉,给我敬意,我之所想,我都可以得到,我之所恶,我都可以远离。自然而然,我认为我确是他们口中的神。

      高高在上的神。

      八岁时候,他们带我去禅院家巡礼,也就是扛着一台轿子,带我在一个大宅子里转一圈。我三岁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做了。一年两次。七月是在禅院家,一月是在加茂家。每次都是不变的,黑压压的一群男女老少,一个个要么是面无表情,要么是惊讶赞叹,要么就是嫉妒憎恨。我知道,那时候就有人悬赏一亿要我的脑袋了。

      我记得他们一边走一边敲鼓,摇铃铛,敲得摇得我百无聊赖,昏昏欲睡。但我又不能睡,睡了的话照顾我的那个女人会挨打,所以我就只能东看西看地找点乐子。在一群涂得跟鬼一样的小孩子里,我正看到在偷吃巧克力的她。按大人的话,这种行为叫做“不敬”。她要挨打了。我这样想的时候,轿子转到了另外一边。但我依旧可以“看见”她。我看见她旁边的男孩像猪一样叫了起来,然后那个男孩就被带下去了,也让她不必像个木桩子在那里傻站着。

      大人的会议无聊透顶,那个下午,我都在观察她。她看书的时候,我也在看那本书,一本我两岁后就不屑去看的书。那时我不明白,她为何会因为一个推石头的故事而泪流满面。现在也不太明白。石头滚了再推上去就好,再滚就再推。反正人生就是把命运这块石头推来推去,也无所谓成不成功。推得动就说明你还活着,推不动就算了。

      我注视着她如何离开宴席,又如何从厕所翻窗而逃。她抱着裙子奔跑的模样滑稽得令我笑出了声。这是我头回见到这么好玩的人。她在那棵树下傻站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她在等谁?出于好奇,我也趁着那帮老头无暇顾及于我,瞬移了过去。即使他们发现了,他们也不敢对我做什么,顶多是把我旁边的人换一批而已。说实话,他们换不换的没区别,都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行为,一样毕恭毕敬惶恐的态度。

      我站在树上,樱花的枝杈遮掩了我的存在。直到我出声,她都没有发现我。她告诉我,那片竹林里有她的妈妈。我凝目望去,竹林里除了一些咒灵和一些怪东西什么都没有。但我很好奇,当她知道这一事实时,她会是什么表情。

      因为这件事情,禅院家处死了她的侍女。我——

      我看见了。

      那天之后,或许是出于逃避的心理,我再也没关注过她。与其说是我漠不关心,倒不如说我是恐惧。小时候,我养过一盒蚕。等它们结茧后,我就把这些茧都放在了一个盒子里,然后再也没打开那个盒子。我能想象到盒子里面的情况将是何等的恶心。活的蛾子在死的蛾子上□□,产卵,风干,腐烂。我让仆人把那个盒子丢得远远的。只要不去想,就可以看不见。所以我强迫自己忘记这个女孩。直到七年后,那帮烂橘子给我和她订下了婚约。

      我对这个婚约无比反感。不光是因为这帮烂橘子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掌控我,更因为她的到来就像是开启那个盒子的盖子一样,令我恐惧,令我厌恶。我不敢想象,我的一个错误会把她变成何面貌。因此我炸毁了那个老头的住所,告诉他,他休想。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并且让她去了东京。等我继承家主之后,我才从老头那里得知这一安排的用意。她的母亲有“预知”的能力。因此,他们希望预言和六眼的结合能诞生一个完全预见未来的存在。嘛,真是恶心的计划,但不恶心就不是烂橘子的风格了。好在她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就算知道了,她也只会说无所谓吧。

      那时候的她已经没有了童年时候的面貌。那张脸是一张烂橘子的脸,死气沉沉,风干木讷。我一看到那张脸,刻意遗忘的记忆便悉数回归。我也知道,她是御三家派来监视我的眼睛。所以我就心安理得地把她打发出去,买蛋糕也好,帮我写报告也好。总而总之,我不想看见她,也不许她靠近杰。杰说,我这样使唤人太过分了。他不知道我和她有婚约,还以为她任劳任怨为我做事是喜欢我。她怎么会?实话实说,我觉得我在她眼中根本就不是人。那日我让她离开东京,她跪在地上恳求我的姿态和那些叩跪我的老头子一模一样。她只这么对我。面对灰原,面对杰,面对七海,面对硝子,面对京都的那帮家伙,她那张活死人的脸就立刻生动了起来。她帮我做很多事,买蛋糕,写作业,写报告,打扫卫生,但我知道,她对我漠不关心,只是在应付我。我家那个擦地板的人每天就是这么对待那块地板。

      她应该对我愤怒。我做了许多会让她对我感到愤怒的事,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用一双死了的眼睛看我。在理子死后,那双眼睛就彻底死了。她终于不在我面前出现。每次有人问起她去哪里,得到的答案不是在做任务,就是在做任务。我知道,她在赎罪。为了赎罪,她在最后一次任务里失去了几乎一半的躯体。杰在她的病床旁边坐了一个晚上。他说,我们应该早一点过去的。如果我们再早十分钟,她的双腿是不是就会留下来。如果我们再早二十分钟,她的胳膊是不是就会留下来。那时候,我说,如果她再强一点,她什么都不会失去。杰看我的眼神很无奈。他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你。

      等他们一个一个都离开我后,我才懂得,即便是最强,我也有无能为力之事。如果世上真有全知全能的存在,那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

      她还是活下来。我看到她单手推着轮椅,一点一点挪去后山给灰原扫墓。她不像杰表现得那么悲痛,反而是笑了。她说,对不起,没带花来。我于是看见她将仅剩的那只手放在了冰冷的石头上,安安静静,仿佛她也变成了一块石头。风拂不动,水流不倒,岁时不侵。这样一个人,才不会那么轻易就死掉。所以我一看到那个尸体,不用想就知道是假的。

      她的眼睛里明亮有光,而等她回头注意到我,这光芒便倏地熄灭了。她平静地朝我点头致意,然后笨拙地扭着这个轮椅往下走。我看不过去,走过去握住轮椅的把手。她说,不麻烦五条学长。我说,身为最强,我还是勉强帮一下弱者。我只是实话实说,就见她回过头,用一种极为厌恶,极为冰冷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慢慢地微笑起来。这笑容让我心底升出一股寒意。我于是说,别这么笑,很难看。她就不笑了,然后说,我说的对,她确实太弱了。

      她不弱。说她弱只是我的口头禅,只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得不把她当我的同伴,心安理得不去面对那个盒子。

      或许是因为我的话,她去做了那个该死的咒灵融合实验。但当时,我们只知道她要回禅院家。我看出她想要变强,但我却不知她要用那种方式变强。她回到禅院家后,父亲便告诉我婚约取消的决定。说实话,我松了口气。可这取消的决定背后,是禅院家已计划通过她打造一个可以匹敌我的存在。

      这当然不可能,否则我是最强这一事实就是悖论。

      那一天禅院家燃起了大火,烧死了那时的家主禅院明仁。时隔十年,我才见到了传说中的咒灵妖刀。她变换了面貌,但她的咒力让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咒力确实比起过去要强大太多。如果她以这幅姿态留在高专,她会被评为第四个特级。特级咒灵的特级不算。我能看出她身上的诅咒混乱一团,但她却仿佛感受不到一样,和我聊起了她的学生。她说,请给他一个选择。她总是在给人选择,她给了杰选择,给了忧太选择,给了惠选择,给了津美纪,给了秋奈,给了虎杖,甚至给了我选择。

      我选择把杰带回来。于是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计划的结果是失败的。杰在计划后的第七天死了。死前,他说,我才发现,咒术师也是一群猴子。

      杰用她的刀自杀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是否该告诉她。那天烂橘子开家宴,内容和以前一样无聊,我于是离场,找硝子喝酒。硝子给了我一罐啤酒。我喝完后,觉得脑子里有一块麻掉了。我站起来,她问我去干什么。我说,我要去把这件事告诉她。硝子说,你喝多了。哦对,我没告诉硝子,她还活着。这个计划只有我知,她知。

      如果我想找一个人,我总能找到。她的咒力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像是用岌岌可危的锁链捆住了一团发狂的龙卷风。但这条锁链却还奇异地维持着。她说,只要她有人类之心,她就是一个人。这下我放心了,只要她是人,她的眼睛就不会死。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猫。她说,她不想养,觉得自己养不好。她说得郑重,说得谨慎,但她看那只猫的眼神却不是死的。我于是说,你不养,我就把猫杀了。她果然同意接手。但如果她说,她希望我不要杀它。我不会动手。如果她说,猫放在我这里更好,请我务必要养,我也会勉为其难地答应。她从不需要恳求我。正如很多年前,假如她说,她不想离开高专,她就这么跟我说就好。

      我带着猫的东西去了她家。那个屋子比我家还要空荡。一个沙发,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书架,就是全部了。我转过头,见她不知何时给我倒了一杯茶,自己则手捧书卷,临窗而坐。明明我就坐在她对面,她却视而不见,只垂目去看纸上苍生。茶很苦。因为苦,我想吃草莓蛋糕。我让她去给我买。我以为她不会去,她还是去了。她知道婚约没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会听我的。她是笨蛋。绝对是笨蛋。

      那一天,直到我离开,我都没告诉她杰的死讯。我后来又找过她几次,但不知为什么次次都没说出口。有日我结束任务,就去了她学校。外面夜幕漆黑,办公室里竟还灯火明亮。她正在打字,目不转睛。她让我坐,等她忙完。她旁边的家伙桌子上摆满漫画,是那个愚蠢至极的《猎魔人》。糟糕的作者,糟糕的剧情,简直荼毒青少年的心灵。我把那几本都翻了一遍,她才合上电脑。我说,你这么加班,也没人给你涨工资。她说,她在写一本教学心得。她说话时候,眼神温暖明亮,却是对着电脑屏幕。她说,她只是希望能做一些有益的事。虽然微不足道,却总比不做要好。然后她又揉了揉太阳穴。每次我看见她,她总有这个动作。硝子告诉我,在蚕食掉内脏后,下一个就是大脑。这里建议她食用止疼片。哦,我忘记了,她连消化器官都没了,怎么吃止疼片。

      难怪她脑子不好使。我明明告诉她,杰死了,她还以为杰活着。而她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要装成什么都记得的样子。

      她要知道,那个假扮成杰的家伙骗了她。

      但她不记得也没关系。不,还是有关系的。她需要想起来,这样她就会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咒灵,自己还有一本书没有写完,有一只胖猫没带回家。我还能对她说对不起,说栀子的事,错在我。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我只是一个人类,但是是最强的人类。

      哦对了,等我从这个无聊的地方出来,我得让未来亲自去银座给我买十块蛋糕。我得提醒她,买草莓或者抹茶。算了,她脑子不好使,我还是跟她一起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番外:无神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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