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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赤子 ...

  •   一九九八年七月,为了迎接五条家下一任家主,禅院家上上下下都活动起来。根据栀子公布的情报,五条家也是一个咒术师家族,跟禅院家同样古老。那个让禅院家如临大敌的对象是一个名叫五条悟的八岁男孩,因为天生具有超凡的咒力,方一出生便成为钦定的继承人。

      这天六点不到,栀子便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开始给我梳洗打扮。她像摆弄布娃娃那样给我套上一层一层的浴衣,从浅色到深粉色,最后再围上一圈既粗且长令人窒息的腰带。看着镜子中那根五彩缤纷的玉米,我问栀子什么时候可以把这些衣服脱掉。

      “一直到晚上都不可以哦。”栀子一边给我的脸上粉,一边笑眯眯地说。

      等到我昏昏欲睡之时,栀子才宣布万事具备。但这并不代表我已获得自由,相反,栀子要求我整日同她寸步不离,切莫四处闲逛,冲撞到贵客。怕我饥饿,栀子偷偷给我塞了两颗粉色糖纸包裹的巧克力球,让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嘴里。

      上午十点,舅舅和禅院家其他的长辈便着黑白色的盛装夹道肃立在门前。表兄不知道站在哪里,我还没找到他,就被栀子牵到一些我不认识的同龄孩子那里。他们也同样涂白脸蛋,描红嘴唇,一个个静止不动,宛如精致的人偶娃娃。我模仿着他们的样子站好,低头盯着自己的白袜子,脑海里不停回放几日前和表兄的约定。

      “晚上宴会的时候,在竹林旁边的亭子里等我。”

      可能是因为日光的缘故,庭院里的白石子显得格外洁净,宛如新雪。我们寂静无声地等待着,直到太阳升至头顶。我旁边的男孩把脸皱成一团,显得十分不耐。见他踢了一下石子,身后的侍女撅起嘴,像吹哨子一样射出一道短促“嘘”声。我按着肚子,已感到十分饥饿。那两颗糖果就藏在我袖子的小口袋里,我可以感受到它们圆滚滚的形状,唾液也不停从舌头底下溢出,但就是找不到时机把它们掏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忽然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几个戴墨镜,西装革履的男性挺胸跑到门前立正,其中一个朝舅舅鞠躬行礼。接连好几队黑西装后,隐隐的鼓声传来,接着是清脆的摇铃声。我身边的孩子们都踮脚张望,但前方人头攒动,只能看到红色的伞尖。接连过了五六把伞,才有四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抬着一顶竹撵缓缓行来,托举着一个白头发的小孩。

      “好厉害。”我旁边的男孩感叹道,“这就是六眼吗?”

      “原来是因为有六只眼睛,所以才被带着四处展览吗?” 我伸长脖子,想数清楚那个男孩究竟有几只眼睛。但隔着层层人墙,他的面容模糊不清。我索性放弃观察,偷偷把手滑进袖子,拿出糖果慰藉肠胃。

      忽然,一根针一样的尖叫扎进我的耳朵。

      “有人偷吃!”那个男孩不知何时发现了我。

      我立刻把糖果塞进衣襟,低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把这个孩子带到禁闭室,宴会结束前不许出来。”侍女长对男孩的侍女交代道。侍女捂住男孩的嘴,把他抱走了。我不知道男孩的姓名,但他怨毒和愤怒的眼神让我毕生难忘。这样的眼神我一生见过很多,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幼童也会生出这种恐怖的情绪。

      “把她也带下去吧。”侍女长对栀子说,“晚上再过来。”

      “是。”栀子牵起我的手,退出了人群。回去的路上,她抿着嘴,一副凝重的样子。我心里惴惴不安,想她是否正在生我的气。我碎步跟在她身后,她停下我便停下,她行礼我便行礼,直到我们拐回我的住处,她才转身,一把抱住我。

      “干得太漂亮了!” 她雀跃道,“没想到你这么聪明。”

      我被她晃得脑袋发晕,沉重的发饰扯得我头皮生疼。我断断续续地问她:“那我可以把这身衣服脱掉吗?”

      “不可以,如果吃饱了饭再穿,肚子会更难受的。”栀子拿湿巾擦去我的口脂,递给我几块和果子。

      “只能吃这么多,等宴会完了我给你做拉面。”

      整个下午,我都被这身累赘繁复的衣裳牢牢捆住。因为行动不便,我只能坐在廊下读儿童读物。读物的封皮以一条斜线分割出天空和山坡两个区域。山坡下,一个只有我小拇指指甲大的小人推着一块拳头大的圆石朝坡顶前行。

      读物的名字很直接,就叫《推石头的人》。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

      读物很薄,故事也很简单,就是说这个国王因为犯了过错,天神便命死神将他关押地狱。足智多谋的国王绑架了死神,使人间再也没有了死亡。为了惩罚他,神把他遣到一处高山。他每天到任务便是将石头推到山顶,但每次都会因为各种意外使得石头滚落。

      “就这样,国王每天一刻不停地推着石头,而石头也不停地滚下山,就这样重复着,重复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合上书页后,我感到脸颊上又干又黏,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劲儿。日光穿透红叶的缝隙,在榻榻米上洒下片片细小的金箔。廊下是一条灰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通向平静的池塘。池塘里的水绿得发黑,上面漂浮着枯叶,碎花,还有下面游动着的红鲤鱼的脊背。

      “哎呀,你怎么哭了。”栀子喊道。她扶住我的肩膀,急切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境,便假装成饥饿难忍的样子,瘪起嘴:“我饿了。”

      栀子先是震惊不已,接着她的肩膀开始不停地颤抖,仰着下巴翻起白眼,好像突然患上严重的癫痫。等她回复正常,她以无比的慈爱注视着我,好像在感慨:“可怜的孩子。”

      重新上好妆,我便被领到宴席当中。说是宴席,不过是大人们的聊天会。我频频看着天色,好容易等到天黑,便向栀子借口肚痛。“我要尿尿。”我跟她说。

      “要不要再忍忍,宴会很快就结束了。”她小声建议。

      我摇了摇头:“我憋不住了。”

      栀子叹了口气,跑过去跟侍女长请示。侍女长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竭力表现出一副痛苦样子。

      “快去快回。”她简洁地说。

      栀子如蒙大赦,立刻带我前往洗手间。她麻利地把我的袖子和衣裙下摆塞进腰带,露出下面的紧身裤子,再三嘱咐我不要把礼服弄脏。

      “需要帮忙就叫我。”她说,“我在厕所门口等你。”

      我用力点了点头,跑到最后一个隔间里。那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刚好够我一人通过。我把木屐放在马桶盖上,接着用力蹬腿,踩上水箱,攀上了窗台。窗台有点高,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用最大的力道捏住台沿,先放下左腿,再顺势垂下右腿,之后松开双手。厚厚的和服缓冲了摔落的冲击力。我像不倒翁那样艰难地翻起身,抱着衣服桶开始朝竹林跑去。

      月光皎洁,高大的廊柱和石雕纷纷投下清晰的影子。我在灌木丛的背后爬行,很幸运地避开了巡逻的门徒。等我好不容易抵达了约定之地,亭中却空无一人。

      “是我来晚了吗?”我感到嘴里发干,心脏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

      我躲在一颗粗壮的樱花树后,头顶枝干交叠,永不凋谢的粉白花朵织成一张芬芳的巨伞。通往竹林的山门前站着两个青年,他们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刀柄,正交谈着什么。我竖耳细听,专心捕捉他们谈话的内容。

      “好无聊啊。” 其中一个说。

      “是啊,我脚都站麻了。真羡慕那些能去宴会的家伙。”

      “是啊,据说有不少美女呢。”

      “可恶,偏偏是今天轮班。”

      “又能有什么办法?你我就是劳碌命。话说五条家那个小子你见过没有?”

      “怎么可能。”那人冷笑道,“我对乳臭未干的小男孩可没什么兴趣。谁知道六眼什么的是不是吹牛皮吹出来的。”

      “还改变咒术界的人,真是让我好害怕啊。”另一个哈哈大笑起来。

      我决定偷偷溜回宴席了,毕竟在这里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况且栀子此时此刻一定已经发现我逃离的事实,就算是闹肚子,闹这么久也不正常。我转过身,准备沿来时的路返回。借口已经想好,若是未被发现,就说自己便秘。若是被发现了,就说是自己出厕所后没找到栀子,迷路了。就在我感慨自己无与伦比的智慧时,上面传来一道人声。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仰起头,发现头顶的粗树枝上站立着一个白发男孩。他的脸隐藏在花影之间,唯有一对钻石般的蓝眼睛亮得惊人。他轻盈跃下,收拢起宽大的袖子,像一只白鹭停落在我身前。月亮的光液浇在他的头顶,顺着额头,眉骨,鼻梁,嘴角,脖颈,流淌而下。他无疑是一个顶漂亮的孩子,但由于双眼过于美丽,反而将其余的五官衬得平淡起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男孩用他清脆的声音问道。

      “嘘。”我竖起手指,指了指远处的守卫。可还是晚了一步,男孩的声音太清亮,看守山门的人已经闻声而来。

      “喂,你们——”

      男孩变成一道白影。等我反应过来,守卫已经双双倒地晕了过去。

      “回答我的问题。”男孩踩在守卫背上,两只手很端正地踹进袖子里。

      “我跟一个人约好在这里见面。但他没来,我要回去了。”

      男孩注视着我:“如果你要进去,我可以帮你。”

      我们走在曲折的青石板道上,两侧高而细密的竹林宛如迷宫的墙壁。风吹叶动,萧萧肃肃的摩擦声充满诡异不详的气息。我跟在男孩身后,手下的布料已被冷汗浸透。在来路上,我们前后遭受了三次咒灵的袭击。如栀子所说,他们长得奇形怪状,令人见之反胃。但男孩却格外平静,每次出现怪物,他就在掌心凝结一个光团朝他们丢去。光团威力十足,每次都能把怪物炸成一堆稀碎的烂肉。

      “那人有说令堂被关在哪里吗?”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我不知道。”我环顾着四周,心底亦腾起阵阵烦躁。

      便在万分焦虑时刻,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未来。”

      是妈妈的声音。

      巨大的欢喜淹没我的理智。那一瞬间,我遗忘了男孩,遗忘了表兄,遗忘了栀子,更遗忘了舅舅。我转过身,大步朝坡下那抹熟悉的身影冲去。

      妈妈和从前一样,蹲下身子,展开双臂等待着我。我们会和从前一样紧紧相拥,再不分离。我保证我以后会做一个乖孩子,好好吃饭,不玩餐具,不弄坏妈妈的化妆品,不偷偷翻爸爸的书,不会算错数学题,也不写错别字,也乖乖睡觉,不听睡前故事……无论怎么样都好,只要妈妈不离开我。

      脚尖磕上石子,我身子一歪,跌倒下去。未等我站起身,灿烂的流光呼啸从我眼前飞过,将母亲的面容撕碎。

      “那是咒灵,蠢货。”男孩不紧不慢地踱到我旁边,淡淡地说。

      我惊天动地的号哭声引来了保卫队的人。一直到栀子过来把我抱住,我都没有停下哭嚎。我哭得头疼欲裂,可在最初的悲伤过后,我越发不明白究竟是为何而哭,或许只是为了哭泣而哭泣。栀子一语不发地抱着我走到一间大堂,里面人影幢幢,比竹林里的咒灵还要可怖。

      舅舅把我从栀子怀里撕下来,一把掼在地上。

      栀子想要为我求情,也被舅舅喝令跪下。

      “孽畜,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他拔出佩刀,铁塔一样站在我身前,怒吼道,“擅闯禁地为一,险些害神子性命为二,想当初就不该留你一命。”

      “明仁,她还只是个孩子。孩子嘛,思念母亲是正常的。” 外祖父走过来,把刀从舅舅手里取下。

      “再说,这么小的孩子,如果没有有心人指使,哪里会到那种地方去。”外祖父蹲在我面前,把刀柄伸到我面前,“未来,如果还想留在禅院家,就自己把那个失职的女婢处理掉。”

      “家主——”栀子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泪水从她惊恐的双目里无声溢出。她嗫嚅着嘴唇,趴在地上恳求:“求求您,请开开恩吧。我不是有意的,下次绝对不会——”

      “闭嘴。”舅舅把她踢到一边,“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外祖父对骚乱置若罔闻,他笑眯眯地同我说:“我听说你很想见到妈妈?如果你乖乖听话,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刀锋上映照着一张童稚且丑陋的脸。黑色眼线被泪水冲花,宛如雪地上两条泥泞的沟渠。两只眼睛红肿着,口脂被袖子抹得到处都是,仿佛不久前才吃过带血的生肉。这是我吗?我不禁想。生得这样丑陋,被父母抛弃应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小孩的,蠢笨,娇气,吵闹,永远在惹麻烦……

      我接过刀柄,这令外祖父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把我带到栀子面前,指着她雪白的脖颈说,“只要在这里轻轻划一刀就好。”

      “我明白了。”我对祖父说,“请您让开一点。”

      “栀子姐,对不起。”我冲栀子鞠躬,“这段日子非常感谢你照顾我。”

      栀子清透的眼中明明白白倒映着我挥刀的形象。冰冷的刀锋贴在柔软的皮肉上,我可以感到液体汩汩流出。在人群或惊异,或戏谑,或漠然的目光中,我缓缓转过身,挡在栀子身前。

      “如果要杀人,杀我就好了。” 我说,“规矩是我自己坏的,跟栀子没有任何关系。”

      祖父微笑地看着我:“你不怕死吗?”

      “不怕。”我斩钉截铁地说。

      “啪”的一声响起,我的脸被打到一边。栀子跪立在我面前,鬓发散乱,气喘吁吁地怒视着我。我吓呆了,傻傻地盯着她涨红的脸。

      “清醒了吗?”她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一个六岁的小屁孩来保护我。你父母把你生下来,不是叫你去死的。”

      她劈手夺下我的刀,缓缓站起身,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对祖父说:“您是这个世界上见到过的最恶心的人。不,或许我不该称呼您为人,而该称您为孽畜。逼一个孩子杀人,她不愿意,您又鼓励她自杀,简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一个咒术师应当以斩杀咒灵为荣,以保护弱小为荣。而您,既不杀咒灵,更不保护您的孩子。天底下还有比您更无能的存在吗?”

      “不要忘了你的弟弟。”外祖父阴沉沉地说。

      “我为您感到耻辱。”栀子轻蔑地说。

      话音刚落,她瞪大了双眼。

      一把刀正从她的背部刺入,穿透她的肚皮。杀人者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走到外祖父身前,跪地行大礼。

      “家姐出言不逊,请老家主责罚。”

      “你斩杀逆奴,已经将功折罪。”外祖父淡淡地说,“目前保卫队缺一个副首领,就由你担任吧。”

      祖父离开后,人群纷纷散去。我一语不发,跪坐在栀子姐旁边。她的眼睛里空洞一片,再不见昔日明亮。我摸了摸她的脸,上面还残存着一丝余温。我晃了晃她的肩膀,她没有醒来。我趴在她唇边细听,耳畔一片安静。

      我加大了推她的幅度。她的前襟松开,从中滚出两颗小球,在地板上弹了两下,落在一个人的脚边。新任的保卫队副队长将它们捡起,伸到我面前。

      “收下吧,这是她给你准备的,应当是怕你饿。” 他说。

      我拨开糖纸,胡乱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好苦,但又好甜。

      “为什么。”我的声音含糊不清,但想来他明白我的意思。

      “为了生存。” 他平静地说,“因为栀子选择了人类的身份,她只能死去。而你,要么选择作为人类而死,要么作为诅咒而活。”

      他说着,伸手阖上栀子的双眼。她看上去是真真切切睡着了。月光笼罩在她的脸上,像一层圣洁的白纱。我深深地凝视着她,将自己一部分的灵魂倚偎在她的怀中。就像过去那些失眠的日子,我像小船停泊在她柔软的港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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