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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无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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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海底,黑沉沉的海水兀然震起了巨大的波澜,在海底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乱石被持续不断的巨力荡开。一只路过的蛇颈环纹兽不幸被卷入了骚乱中,正在奋力挣扎着游向远处,就在它即将成功之时,无数白森森的巨石突兀地出现在海水中,将它砸了个血肉模糊。
就在白石现身的同时,深藏秘境的无极宫也一点一点地显出了真身。
那是一片美轮美奂,又一望无际的海底宫殿,就如闻世芳之前所看到的一样。
但她此时无暇他顾,因为她正好就在两片宫殿碰撞的中心——观溟殿。
那日,当她们意识到一直在暗中窥探的灵可能是鲲鹏后,杨心岸就想了个冒险的主意,以身做饵,诱使鲲鹏之灵现身,她会尽可能用山河锁困住它。而闻世芳要做的,就是利用生死大道送它重入轮回。
地点就选在了观溟殿内。
按照杨心岸的说法,《海国编年纪》所载,观溟殿内绘制了最初鲛人族征战四海的丰功伟业,鲲鹏作为初代海国主的伴生灵物也定会出现在上面。
而修界人人皆知,上古时代是极喜欢在画中留下一丝魂魄的。
于是,便有了这个冒险的计划。
谁也不能确定,鲲鹏的一丝魂魄是否真的藏身于壁画中,谁也不知道,残留的一丝魂魄还能发挥出多少实力。就如当初那位海国主一般,全盛时期的鲲鹏也是半仙之躯。
一直到那时,她们都不确定,是鲲鹏占据、利用了原本的无极宫,还是鲲鹏以无上大法,模仿无极宫的样式,重塑了另一片宫殿。
沉重的白色巨石下饺子一般掉在了真正的无极宫上,如出一辙的金色禁制闪成了海底的艳阳。渐渐的,无极宫之上出现了另一片一模一样的宫殿,两者正如对镜互照一般。二人倒悬在上方的宫殿中,看着下方的宫殿渐行渐进,立刻意识到了她们的真正处境——这是一片小秘境,秘境里的嶙峋白石便是鲲鹏遗骨。
上方的宫殿一点一点压下来,无声的挤压着下方的宫殿,曾经坚若磐石的禁制终于开始撑不住了,一道接一道地黯淡下来,从正午烈阳慢慢变成了日暮残阳,最后只剩下一点稀薄的金光,连夜明珠的光亮都比它强上几分。
观溟殿中,杨心岸曾经见到万物生灵的壁画已经分崩离析,无名白石带来了巨大而无序的水流,庄严的宫殿瞬间变成了断壁颓垣。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在金光璀璨的山河锁刚刚缠上游动在画上的鲲鹏之灵,古朴的归去来灯在海底燃起了一点微光时,一阵无声的尖啸就骤然爆发,既冲击着二人的灵台神魂,也引动了一方秘境中鲲鹏遗骨的坍塌。
那声音高亢而古老,酷似鲛人海歌,却带着无尽的愤恨和悲伤,神魂剧痛的同时,闻世芳居然升起了一丝于它同归轮回的念头。她一咬舌尖,灵力催动到极致,一道低沉的哀歌遥遥响起,在白石乱流中,一团小小的神魂终于清醒着离开了它栖身千载的地方,冲着闻世芳甩了甩尾巴,冲进了归去来灯之中。
下一刻,那一方小秘境终于无力支撑,浩瀚的鲲鹏遗骨再无能够黏合它们的神魂,纷纷砸在了它守护千载的无极宫上。
更多、更大的白石掉了下来,激起了无数泥沙。
鲲鹏已死,秘境已坍塌,真正的无极宫就在下方。
闻世芳心里一松,立刻被激荡的水流带走,混乱中被一块沉重的遗骨带了一下,顿时陷入了无知无觉中。
尚留有几分神性的遗骨散发着点点的灵光,浩瀚而古老的气息惊动了百里之外的凶兽。在很久很久以前,这股气息对于凶兽来说意味着死亡,于是,凶兽们纷纷逃窜。
海面上,波澜骤起,血色的海水汹涌尖啸,百丈海潮几乎遮天蔽日,一艘驶向极岛的长船渐渐停了下来,犹豫片刻,终于擦着浪尖折返了。
鲲鹏掀起的波涛持续了半月有余,上古凶兽的气息几近于笼罩了不归海深处,再自恃修为的人也要掂量掂量才敢深入。
但海底无声的暴乱停息得更早,不过三日,说不上是乱石还是骨头的巨物便再度躺到了海底淤泥上。
两座宫殿都已不可见全貌,鲲鹏之灵构造出的损毁尤其严重,几乎只剩一道歪歪斜斜的隐门,半掉不掉地挂在了骨头上,水波一动便开始晃悠。真正的无极宫虽然来历不凡,却也被落下的鲲鹏遗骸堆了个满满当当,失落已久的阵法混着夜明珠碎块在遗骨的缝隙间兀自亮着,照出了昏沉海底的些许光亮。
闻世芳是被水压压醒的,避水珠已不知去向,她再度摸出一颗,方才觉得轻松了许多。神魂仍然在隐约作痛,骨头大概断了几根,好在都是些不要紧的皮肉伤,丹药一下便好了大半。
周围尽是森森白骨,杨心岸不知所踪,远处被白色覆盖了大部的红墙兴许便是真正无极宫的观溟殿。
她微微叹口气,一颗小小的气泡突兀地出现在海底,晃晃悠悠地往上飘。
鲲鹏之灵现在正好端端地待在归去来灯里,只待出了不归海便可将它放出。杨心岸一身诡术,十有八九还活着。现在,她既不在鲲鹏遗骸内,也不在小秘境中,自可离去。毕竟,仙人金还差一点。
但……
闻世芳看着不远处的红墙,等神魂的隐痛好了大半便穿过重重白骨,游向了红墙。
红墙之内几不可辨,便是七根通天彻底的石柱也都只剩最靠近地面的部分了。
她谨慎地将视线移向壁画,手中暗暗掐了个诀,随时准备将壁画摧毁。
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观溟殿的殿墙已然破损严重,能看的没有多少,只是,这一回,壁画不再是鲲鹏之灵随手涂抹的线条,而是叙事诗。
画得却不是海国昔日征战四方的场景,而是更久远的上古。
闻世芳扭头看了看大殿另一边,壁画上绘着成群的执兵鲛人,半隐半现在波涛之中,领头一位鲛人颜色尤其浓重深厚,身侧一只鲲正做化鹏之举,应该就是杨心岸所说的海国征战之景。
若以鲛人一族传闻中的出身而论,壁画都不奇怪,但思及鲲鹏,这壁画却有些奇怪了。上古多有以画像来模拟本体的术法,既然壁画上便有本体,为何还要改写壁画?
再者,鲲鹏即为初代海国主的伴生灵物,当年鲛人撤退时,为何没有把它带走?
是不想带,还是带不走?或者说……
水流中,细微的彩粉还在飘荡,没有了禁制和鲲鹏之灵的保护,千年壁画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尽数剥蚀殆尽。
鬼使神差地,闻世芳直接摸了上去。
粗粝手感之下,什么也没有,昔日的神殿如今已经是漫长岁月中的一张枯纸,似乎一折就碎。
千年中为数不多的外来客叹了一声,抬手为它加了几道禁制。
当年之事已然不可靠,只是鲛人们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并没有带走壁画中的鲲鹏神魂。而她们大抵也没有发现,秘境中的鲲鹏遗骨上,还留了一道神魂。两者本为一体,自可相互沟通,于是在阴灵的不断滋生下,污浊的海域逐渐生出了一座影子宫殿。
闻世芳本欲就此离去,眼角余光中却扫到了一大片血色,像是……生生血河?
一寸寸扫过去,果然在最下角发现了一个手执长戈的鲛人。然而再之后,却尽是残损,只能看出色彩,却完全辨不清画的是什么了。碎片零落,外来客过了许久才凑出了也许代表着天道的祥瑞金光。
心念一动,像是有什么因果被触动了一般,闻世芳神色晦暗,抬手清理了周边的碎骨,层层残骸下,尚有遗存。
一片混沌之中,清气逐渐上升,浊气逐渐下降,遂有天地之分。在荒无人烟的大地上,浊气浓厚之地,一道绵延山脉逐渐隆起,纠缠的清浊之气渐渐化作了一道血色长河,伴随着血河的,还有一株高高的枯树。生生血河远远地延伸开来。
闻世芳一路看过去,在某个时候,空荡荡的血河里出现了沉沉浮浮的万类生灵。一开始还很少很怪异,渐渐的就越来越多,长得也越来越正常,枯树上也出现了花和叶,有了一星两点的白点,该是引魂的飞光。
血河塑肉身,神木赋魂魄。
她停住了脚步,因为画面中出现了一些人身鱼尾的形象。
初代鲛人。
她凑近壁画,终于在血河中发现了几道同样的身影。在江潮生讲的故事里,鲛人们是古老血河中诞生的最强大的生灵,于是顺理成章地做了血河守卫。但,是如何顺理成章,她却从来没有解释过。或许,那并不需要解释。
这副壁画没有征战,只有不断绵延的血
世间传闻,人后于鲛人诞生,从血河中获得的力量也较鲛人少得多,所以那些太古时代的传说很少涉及人族。
白色遗骨后,壁画被牵连着损失了好一部分。在那些能辨认的画面中,一团灰雾突兀地出现了,高悬在血河上方,而鲛人却莫名地消失了。
甚至……闻世芳神色凝重,血河是空的!?
她急急往后看去,那是几乎占了整面墙壁的灰雾,但在边边角角处,人身鱼尾的鲛人再一次出现,似乎在与什么东西奋力厮杀。
再往后——
神木枯萎,最后随着山脉的崩塌化作了漫天灵光,又一次,壁画损毁。
她按了按眉心,神魂的隐痛再一次剧烈了起来。
按理来说,这些壁画所绘的事件已经过去了万载,无论真相如何,都无关现世。就算版本众多,也情有可原,毕竟世事变迁,再精准的叙述也难免走样。
但自从听到了杨心岸在四合天渊楼查阅的典籍,她就有一种诡异的感觉。那感觉挥之不去,她原以为在带走了鲲鹏之灵后会消失,但,没有。
能入元君之境,便是与天道有了几分联系。纵然这联系只有微不可见的一丝丝,也足够让修士在一些时候心生预警了。
这些远古旧事,能和她有什么关联呢?
还是……是鲛人?
江潮生是鲛人,她的小师侄也有几分鲛人血脉,是……哪个?闻世芳陡然生出了几分焦躁,还是说,此事无关鲛人,而是和天麓山杨家有关?
正想着,一直安安分分的鲲鹏之灵却闹了起来,像是急着要去什么地方一样。
闻世芳一愣,顺着方向慢慢折回去,果然在那满壁的灰雾正中央发现了一只有些眼熟的灯笼。
壁画上的灯笼和归去来灯起码有七分相像!
这灯笼以一种特殊颜料绘制,闻世芳试了好几回方才确定,这只有在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若非鲲鹏之灵,她便是直接错过了。但能到无极宫的不是鲛人的友人就是手下败将,为什么要特地把灯笼半藏不藏地绘出来?
归去来灯确实是遗宝,她在青州意外觅得时就知道了。但那时,归去来灯已然破损,她交给夏大家修补时,夏大家告诉她,归去来灯应该大致炼制于八百年前。
灯笼状的法器一向比较少,如果是仿制,为什么八百年前的某个人要特意仿制一盏千年前的灯笼?或者说,壁画上的灯笼究竟是什么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