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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莫测(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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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今年琼花林外的最后一座白玉台终于不负众望地塌了。
十二阁长老意料之中地飞身而起,重新布下一张更大的禁制。
漫天飞花中,两道难解难分的白色身影一左一右伫立在乱石上,下一个呼吸,两人不约而同地抬手,明亮的剑光再次闪现。
“白露”
“雨至”
“雁南去”
……
这一回,是秋水剑诀。
天际流云飞卷,琼花林中传来萧萧风声,掠过十里洒金之地的风传来了扑鼻的甜香,却吹不透众人心头突如其来的伤感。
秋水汤汤,百川灌河,两人的剑势越发澎湃,白玉台的废墟就如一片真正的滩涂乱石之地,一波接一波的江水冲刷而过。
倪震宇凝神望着两人飘渺的身影,连日的唇枪舌战、机关谋算一下被滚滚秋水冲得遥遥远去,许多年都不曾想起的少年之争一点点浮现了出来。
他曾经也是一剑破海潮的当世英才,当时的云州榜之争他满心以为他会夺魁,却惜败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修。
那人拿了魁首,却不愿去琼花台修炼。她说,她不喜欢那地方,来这里只是觉得好玩。最后,还是他进了琼花台,闭关结束后,他再次找到了那女修,阴差阳错之下,跟着她游遍了四州。
江梦梅,他到现在都想不通,一位鲛人为什么会梦到梅花。
那时,两人虽是萍水相逢,灵力却能遥遥相合,游历过程中两人的合招竟是天衣无缝。
只是他破得了海潮,却破不去煌煌浮岛上的人心。当时的长老们都更中意家世背景更好的黄家修士,对江梦梅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鲛人根本看不上眼。
纵然她是鲛人,是一把进入海国最好的钥匙。
他满心欢喜,可他忘了,鲛人自由自在,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天道宠儿,怎么会困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呢?江梦梅很快就厌倦了对她来说根本没有意义的世家之争,重新入海。
自此,他再也没见过她。
如今,倪霁回来了,带着一身纯粹而凌厉的剑意,一如她身上那层妹的无可言喻却又杀机尽显的鳞片。
鲛人的鳞片是世上最硬的东西。
总有一天,倪霁手中之剑也会成为这世间所向披靡的利剑。
当初,是他无能。
倪震宇幽幽长叹了一声。
对了,还有怀雪。
他骤然想起这些天一直在跟他玩躲猫猫的了尘。他的好心情一点点没了。
白玉台上,秋水剑诀已经到了最后一招——归潮。
霎那间,两道殊异的剑锋相击,掀起的灵力潮凶猛地冲撞着灵光飞闪的禁制,坚实的禁制如一个巨大的彩色泡泡,左摇右晃了几下后,终于如幻影般消散。
两人各退三步,一时间全场静默无声。
倪霁急促地换了几口气,深吸一口气,气息重新变得平缓而深长。她目光灼灼,赞叹道:“你的剑很美。”
倪怀雪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开口道:“谢谢,你也是。”
倪霁:“我输你半招。”
倪怀雪:“我亦输你半招。”
倪霁看了一眼天际流云,朗声道:“我还有二十四式,出自溪山剑诀。”
“我亦有二十四式,出自碎玉剑诀。”倪怀雪轻声回道。
“来!”
二人再度出剑,这一回,是高山流水对上六出飞花。
众人终于看上了他们预料之中的剑修对决。
只见白玉台废墟之上,倪霁手持见月,剑势忽而沉重威严忽而轻灵飘逸,辗转腾挪如云中飞鹤,剑光似乎无坚不摧,只在碰上小小雪花时发出尖锐的鸣声。
倪怀雪手中负晴几乎与她融为一体,冰冷的雪花轨迹永远出人意料,剑势忽而纷纷如鹅毛大雪,忽而狂暴如暴风雪,剑光一时如晴夜照雪,一时如雪原日出,让人不可直视。
堪堪避开一道直指颈侧的剑光,倪霁腰腹猛然发力,翻身一转,手中之剑微微收回一点,随后乘势退开几步,一股力量自下而上,她整个人如飞光般朝着倪怀雪斜斜刺去。
负晴在地上划出一声低鸣,倪怀雪在半空中转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见月与她擦肩而过。
她手中的负晴如一柄真正由万里风雪凝成的长剑,风雪凝成实质围绕着她,浩荡而无情的剑意蓬勃而出,一道雪光瞬间就到了倪霁胸口处。
刹那间,倪霁飘然退开一丈远,余势未散的剑锋在法袍上发出“叮”的一声。
是天光云影。闻世芳几乎放任自己沉浸在倪霁的剑意中。那是一座苍翠的高山,山头有云,山中有泉,山下有人。
这座山现在还是万木郁郁,很快,来自西方的凉风就会吹拂过这座山,溪流会更加清澈,寒潭会逐渐清澈见底。
日暮垂云——
风雪潇潇,无数剑气凝成的小雪花飞向倪霁,凌冽的微小剑意逐渐磨平了嶙峋的乱石。她挥出一剑,飘摇的风雪顿时倒卷上天,没有消散的雪花不知为何飘了出来。
下雪了。
凝成雪花的剑意在倪震宇手上划破了油皮,他欣然感受着其中寒意。碎玉剑诀也是倪怀雪的母亲传给她的,那是一部来自青州的剑法。
上一个用碎玉剑诀扬名的,是血海之战前的折竹道人王易之,那时,她曾以一式“隐山门”隔绝千里焦土,成就无量功德,亦立下了赫赫威名。
云栖老家主闭了闭眼,难得有些伤感。他是知道倪怀雪是个剑道天才,但没想到,她已经到了如此程度。在他印象中,倪怀雪似乎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小丫头。
闻世芳深吸一口气,那瞬间变得寒冷的空气似乎真的带了些萧然。
她不知道倪震宇有没有找到了尘了,倪怀雪确实很适合剑道,但人永远无法成为一柄兵器。她想不出倪怀雪的剑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倪霁本以为她和倪怀雪的最后一击会是天崩地裂,尘土飞扬的,就像之前上弦湖边的混战一样。但,现实是,这是一场很安静的相击。
悠悠荡荡的长风一路穿山越水,悄然卷起了片片碎玉。
两人飘然落地。
倪怀雪脚尖虚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倪霁良久,最后她万年不变的玉雕似的脸终于变了。
她很明显地笑了笑,又微微叹口气,轻声道:“我输了。”
倪霁收剑,眨了眨眼,“承让。只差一招。”
顿了顿,她又道:“我喜欢你的剑。”
倪怀雪仍然在笑,“有空时,可来长湖石舫饮茶。”
倪蔚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连呼不可能,心道这还是倪怀雪吗?
她僵直着身体,死力一拍身边的长孙佑,颤声道:“疼吗?”
长孙佑一愣,随后“嘿嘿”一笑,转头诡异道:“继续,再用力点!我可到观我境了!你是拍花儿呢?”
倪蔚终于回过神来,一言难尽地收回了那只漂亮的手。
是她忘了,不管修什么,每跨过一个大境界,修士的肉身都会有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就她那点力道,长孙佑根本不会觉得什么。
台上,倪霁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倪怀雪看了看倪震宇,微微点头,终于脚尖一点,飞身而起,化作一道流光直往天际而去。
“倪霁胜,此次金秋会魁首为倪家倪霁!”十二阁长老轻“咳”一声,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
台下一时沸腾,有太多人看不懂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听懂最后这句话。
闻世芳起身,倪霁停步在她三步处。
“师叔,我赢了。”
她眼神很亮,亮得几乎闻世芳承受不住,一时间,她只蹦出两个字:“恭喜。”
倪霁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还未说什么便被身边蜂拥而来的人群淹没了。
“恭喜恭喜!”
“道友,在下白玉京钱小寒,白玉京诚邀道友一游!”
“道友道友……”
芳园内。
闻世芳点起一支四明香,如此时节,实在多此一举,但她心里乱得很——为师者,本不该如此。
不过是琼花台,不过是一道剑光,那有什么?
可她竟不敢多待。
“云栖顶峰的新雪。”
虚掩着的门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开,本该被众人环绕的剑客居然拎着一个玉瓶已经回来了。
琼花落了一地,顺着风又吹进来了几瓣,衬得白袍的剑客好看极了。
青衣人一愣,不自在地扭头看向窗外,眸中的恍惚尚未消散,“……回来得倒是快。”
“用来泡茶刚好。”
倪霁不知道闻世芳是怎么了,却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点慌乱,还有那熟悉的香味。
她心乱了。
琉璃盏,夏氏壶,云栖新雪,三月新茶。
倪霁坐了下来,不甚熟练地回忆着昔日所见,泡了一壶茶。
闻世芳的慌乱来得莫名,去得艰难,但许是四明香和茶香终于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身为师长的那一点自尊心强迫着让她伪装出来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总之,当她回身落座时,剑客乍一看已经看不出半点不寻常。
茶水顺着一道凌空的弧线落入琉璃盏中,阳光折射下几乎带了一点虹彩。
倪霁递过琉璃盏,眼神在对面人玉白的指尖上徘徊不去,又像是忽然惊醒似的,猛地低了头。
“……我打算这几日就入琼花台。”
“这么快?”
倪霁嗯了一声,难得没去看青衣人,“比剑时有所感悟,便想着趁热打铁。”
“也好。”
闻世芳捧着琉璃盏,想了想,似乎还有什么要说,但敲门声却打断了她的思路。
倪霁心情骤落,谁都行,但不能是倪蔚!
木门打开,却是一道白袍身影。
倪怀雪。
闻世芳有些意外,但对面的剑客神色立刻和缓,甚至主动迎了她进来。
“多谢,”倪怀雪上前接过茶盏,神情又恢复她平日里的冰冷,“晚辈贸然前来,还望前辈见谅。晚辈是想问,前辈是否有了尘大师更清晰的消息。”
果然,倪震宇还是没找到她。青衣人微笑,想来这些天他怕是要忙到打跌了。
“上次我看见她,是在南一梦的身边。”
倪霁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而倪怀雪看上去更迷茫,仿佛根本没听过这一号人。
“就是那个住在自明堂附近的女子,她身上有异,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了尘才会出现在她身边。”
倪怀雪极轻微地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因为还是没有一点印象还是因为其他。
“多谢前辈。”倪怀雪很快放松下来,将茶水一饮而尽,再度飘然而去,还贴心地将木门给带上了。
“小灵台境的了尘大师?她来做什么?”
倪霁有些迷茫——南华观的何不静已经是稀奇了,那远在雾海边的小灵台境又是为什么?再者,云栖的防御法阵有这么不堪一击么?了尘是怎么混上来的?
闻世芳点点头,“凭她的修为躲过入门阵法也不稀奇,至于来做什么,那就只能问她了。”
“那敢问闻施主来云栖是要做什么?”
声音朗朗,只一瞬就变了位置,似是羚羊挂角,无处可寻。
倪霁瞳孔一缩,那声音分明是在她身后响起的,可她根本没感觉到有人来了!
见月下意识要出来,但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住,像是坠入了万重深潭,再也无力起身。
“既接了客卿令,还上不得云栖么?”
青衣人起身相迎,顺手在倪霁肩膀上拍了一把,桎梏骤解。
“倒是你,为何?”
剑客回身看去,顿时一愣。来人身量中等,肤色微黑,看着慈眉善目,十分可亲。她披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百衲衣,本该是极为醒目的,但周身却似乎笼罩着一股迷雾,但凡移开眼去,脑海中就再无此人身影。
正是倪怀雪和倪震宇苦寻不得的了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