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束星光（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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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为感情担忧的，小家伙儿，真的。”嘉维尔曲腿坐在窗边，手上捧着一本阿斯翠亚读过多次的书。他把书拿反了，但她没忍心拆穿他，“辛西娅什么事都喜欢冲在前面，你又不是不知道。精灵和人类不一样嘛，我们的日子长着呢……”
确实如此。阿斯翠亚总觉得、就凭嘉维尔这样旺盛的生命力，他定能活到所有精灵都绝迹的那一天。他像是不停歇的鸣蝉，而永生的力量又使他一直活在夏日。于是只要嘉维尔在身边，空气总是燠热的，而他总是吵闹的。
“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阿斯翠亚撑着额头，另一只手在书桌上翻找，“就一小会儿，好吗？只要让我找到那天的——”
“你为什么要管这些东西？”
嘉维尔从躺椅上弹起来，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绕着桌子来回踱步。在他的印象中，从前那位冕下可是相当清闲。他几乎想不起塞勒涅的长相，因为只要林地王国没有大事发生，她便不会露面。
“只是帮帮加利安老师，他要管理的事太多，实在忙不过来。”阿斯翠亚抽出一张残缺的羊皮纸，上面盖着几个蚕豆似的手指印，“找到了。你可以继续说了，嘉维尔，可我不一定会用心听见。”
实际上，加利安并不繁忙。他此时大约在和哪位乐师畅谈乐理，或是找了老友下棋。阿斯翠亚并非不知道、老师那感激的表情下藏着怎样的面孔，可她并不想拒绝，从各种意义上来讲。
加利安管理王国的财政大事，而她梳理着财政小事。这些微小的事务却让阿斯翠亚有脚踏实地的感觉，并非双脚悬空，而是真正站在林地王国的土地上。
“阿斯翠亚，同龄的精灵各方面都追不上你，这话我的确说过。”嘉维尔得眉头轻轻拧在一起，谨慎道，“但我没说过年长的精灵就配得上你，记得吧？加利安那种大人物总是喜欢故弄玄虚。”
阿斯翠亚挑起眉，觉得有些好笑。她抬眼瞧了瞧他，又埋头工作。
“还有莱戈拉斯。你肯定听过某些风言风语，从护卫队里传出来的，我还没捉住那谣言是谁发明的。”他用指节在桌面上敲出节奏，“但我还是觉得，那些说你们只是朋友关系的精灵更可爱。虽然，她们好像都挺喜欢你的朋友。”
摇动的笔杆悬停在半空，阿斯翠亚还在对比账目，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也很喜欢“朋友”这种说法——梦里的极少数时候，清醒的大多数时候。
“嘉维尔，你再排除下去，就把整个中洲的精灵都排除在外了。”
“排除一个‘莱戈拉斯殿下’可不算排除整个中洲。”
“差不了太多。你不这样以为吗？”阿斯翠亚将笔浮搁在账本上，搭起双手，静静地瞧着嘉维尔。
那双绿松石般的眼睛，就那样平静地注视着他。她一句话也没再说，但嘉维尔就是没来由地觉得、她在可怜他。同时他也察觉到危险、或是更复杂的情绪，因为她反问的语气太过笃定，连年轻精灵的羞涩和懵懂都没有。
辛西娅那样飒爽的精灵，也在订婚时红了脸。
嘉维尔无奈地开了个玩笑，试图将此事糊弄过去：“我也不能作为你情感的托付，我的心属于陶瑞尔。”
“谁在问你！”阿斯翠亚感觉脑中有火在烧，几乎不能浇灭的。她忍不住去指责眼前的精灵，“从昨天起，忧心忡忡的人就是你而不是我。你为何总……我虽然只有一百二十五岁，可我已经一百二十五岁了！”
那精灵被吼得发愣，动也不敢动。
阿斯翠亚向后靠在椅子里，竭力恢复常日的模样。她想不通、自己因何而气愤，随着呼吸渐渐平稳，她也越来越疑惑。这困惑的感觉太强烈，让她看不清纸张上誊写的数字，也想不起嘉维尔还在眼前站着。
直到他小心地问起，她才回过神来，慢慢答道：“在人类的世界里，一百岁已是头上竖起墓碑的年纪了。我对自己是什么样的精灵……太清楚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担心，嘉维尔。尽管我真的很喜欢、很感谢、很——”
“打住。”他用手势打断了她，“这种恭维的话去和瑟兰迪尔说。他爱听，我可不爱听。”
“你真是没大没小惯了。要是高塔的声音能穿到国王的宫殿去，你还敢说吗？”阿斯翠亚摇摇头，从今早起就压抑的心情似乎更低落了，“谁把你这样的孩子捡回来的呢？”
嘉维尔也看出了她的忧郁。他将书放回书架上，闭上嘴，不再言语。他回到窗边坐着，远处的平原上空、坠着几朵沉重的乌云。身为精灵的直觉告诉他，有不祥的生灵正在接近。
联想起最近在边界线上捕捉的半兽人，事情似乎逐渐往清晰的方向走去。
于是嘉维尔将窗关上，把漆黑而透着电光的乌云都藏在外面的世界里。“沙沙”的书写声戛然而止，他回过头，发现阿斯翠亚从那一堆账目中抬起了头。她望着紧闭的窗户，神色凝重。
他又做错事了？
嘉维尔不确定地伸出手，一面盯着阿斯翠亚的表情，一面摸向窗户。终于，在他下定决心要将那扇窗打开时，她对他笑了，即使那笑容依旧没有神采，可终究算是个笑容。
“这就对了嘛，我说这么多废话和傻话，只是为了逗你笑一笑而已。”嘉维尔迅速抽回手，似乎又恢复往常的、懒散的样子，“不管你将来喜欢上什么东西，精灵、人类还是哪棵树，都没关系，只有矮人不行。”
矮人真是罪大恶极啊，阿斯翠亚想。
“那精灵至少要懂事，最无趣的精灵也得是像我这样的，会使你笑。不能整日拉着个脸，好像谁多看他一眼，就要被射一箭，钉到墙里去。而你还不能冒险，因为他那羽箭百发百中……”
他托着腮，意有所指。又拉开了话匣子，手舞足蹈。阿斯翠亚趁此机会，迅速将整理好的文书归置到一旁。她将账本平铺，又支起耳朵，只听取嘉维尔话中的关键词。他说上十句，大约有一句是有用的。
“你长得多好看啊，笑起来更好看。我绝不是首个这样说的吧？”
“诚然不是。因为没有精灵是不美的，嘉维尔，你该为此感恩。”阿斯翠亚低头去核对数字。为避免麻烦，便抛出个艰难的问题给他，“陶瑞尔的红发也很亮眼，常听你的竞争对手跟我谈起。”
“这种话伤害不到我的，小家伙。不管谁夸赞她，我只会有高兴这一种反应。”
桌边的精灵愣了一下，才抬头问他：“这就叫爱吗？”
“不，不不不，这只是喜欢而已。”嘉维尔摇了许多次头，好像听到了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他的耳朵尖发红，但脸色还是苍白的，“爱很深刻的，你懂吧？我只是个肤浅的精灵。”
“我不懂。你也不肤浅。”
夜晚提着衣摆、悄然来临，它蹑足前来，没发出任何声音。这一日时光对于精灵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平原上的一支远行小队已是精疲力竭。他们趁夜色溜进“猛兽”的木屋，在长久的疲倦中偷得一晚安睡。
阿斯翠亚倚靠在窗边。这道她抚摸过一百多年的窗框，在今晚依旧是坚固的。她忽然觉得，她的世界仿佛只有这么大点儿，框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之中。她从没被这种感觉找上过，直到——
迷雾遮住了远方，幽暗密林、青绿的平原、影影绰绰的孤山，就是她目之所及的全部。阿斯翠亚知道莱戈拉斯没将书背错。她的祖先喜爱游历，渴望走遍这土地的每一处角落。
直到冕下离开，而她成为新的冕下的那天。
阿斯翠亚总能感受到一种呼唤，可她不敢做出回应。她不知那呼唤来自远方的丛林，还是来自那枚拥有魔力戒指。
即使林地王国的精灵包容了她，但阿斯翠亚始终无法忘记，那些过去，瑟兰迪尔要她看见的。即使她没看穿那团阴翳，梦境也总是无理由地重复。但她的确曾被邪恶奴役，和那些兜帽下游走的黑影无异。
阿斯翠亚想起在许久以前，她还负责与长湖镇的红酒交易。她从河流的边界带回只断了腿的幼蛛。她还在望着它犹豫的时候，修长的精灵刀就已经贯穿了它的身体。
“巨蛛本性就向着黑暗，再善良的精灵也是没法驯化它们的。”嘉维尔将幼蛛的尸体埋进河流边的土里，确认气息已被全部掩盖，“不然护卫队早该休息了，我就能天天睡到天光大亮。”
“你说的对。”
将她留下时，瑟兰迪尔是否也有过这般思考？阿斯翠亚知道、自己不该做此假设，但就是忍不住去想。忍不住怀念过去，也忍不住去假设未来。
她的眼前也许只有两条路：等待魔戒找上门，或是主动出门去找魔戒。并不是为了将那戒指占为己有，仅仅是举着那枚戒指证明，自己的选择比本性更重要。但也许、也许……可唯有这样才能结束每日的噩梦，只有这样……
她好像掉进混沌的梦境，直至看见连桥上的莱戈拉斯，那精灵的身影和现实一样清晰。他脱去了轻甲，只穿着一身单衣，握着弓箭站在密林入口前，不知在凝望何处。
阿斯翠亚没来由地感到寒冷，她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就在此时，寂静的平原似乎被落雷击中。远方传来一声愤怒的低吼，将树叶震得颤动。紧接着是短促的第二声，高亢的第三声。那野兽的声音并未停止，仿佛要彻夜不休。
是仅存的换皮人。他每晚都会幻化成棕熊的模样，又在太阳升起时变回人型。但这声音与往日不同，熟悉的吼叫中夹杂着座狼的呜咽，仿佛在驱赶侵入领地的动物。
半兽人，定是那些怪物。莱戈拉斯将弓箭握的更紧，眉也不自觉地皱起来。他多想此刻就走出密林，探查出有关那支队伍的所有消息。他有一匹白马，他轻易就能做到此事。
可瑟兰迪尔下达命令，要优先守卫林地王国的安全。
莱戈拉斯想要向外迈出一步，又被轻柔得几乎可以忽视的风推了回来。在河流不知疲倦地奔走时，他将身子都转了回来。面朝堡垒紧闭的大门，门上的藤蔓与花纹好像都活了过来。它们缠绕过来，使他心中一阵郁结。
他的边界不在这里。
精灵在连桥上抬起头，他看见阿斯翠亚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子，黑发像瀑布般垂落下来。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面庞发着光。有一瞬间，像极了人类画匠会描绘的画像，却不像是真实可感的精灵。
就在这一刻，莱戈拉斯终于看见了陶瑞尔所说的星光，在阿斯翠亚的眼睛里。她那样努力地向远处看着，微张的嘴慢慢张大，耸起的眉间透着惊恐。他从未见过冕下的这种表情。
阿斯翠亚猛地低头，连桥上只剩一道金色的虚影。
座狼骑兵，数量在二十只左右。它们就在离密林不远的地方活动，虽然边境的战士们足以应付他们，但这可能只是一支先行的哨兵。阿斯翠亚决心去敲响指挥官芬伦的门，却迎面撞上了莱戈拉斯。
木门虚掩着，那位王子带着一身的寒气直冲进来。他目的明确地直奔窗边，踏在窗框上，将多半个身子都探出去。莱戈拉斯微眯着眼睛，尽力捕捉着平原上的所有信息。
但精灵的视力也是有限的。
“它们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暂时不用担心。但有种不详的事物在接近，离我们不远了。”莱戈拉斯的话飘在风中，“明天开始要小心，它们很可能……”他话未说完，余光瞥见阿斯翠亚抓着他的衣摆，额头上蒙着一层阴云。
莱戈拉斯突然轻笑一声，他说：“我不会摔下去的。掉下去也没关系，精灵没有重量。”
“我会提前抓住您的，殿下。”
阿斯翠亚松开手，那精灵也终于从窗外回到了屋内。落地以后，他突然变得十分拘谨。莱戈拉斯专注地盯着纯色的地面，不敢看屋中的任何生活痕迹。他慢慢地往门外退去，险些被一摞书籍绊倒。
“我去告诉父亲。”
“嗯。”阿斯翠亚缓缓点头，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您不冷吗？”
“谁在问？”已经走远的莱戈拉斯又折返回来。他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眼睛反而是笑着的。
“阿斯翠亚在问。”
“有些冷，但不碍事。”
那道身影又消失不见，阿斯翠亚还是在原地攥着手。不知从何时起，只要是见到莱戈拉斯，她的胃里便会好受很多。那种酸涩而发苦的知觉会离她远去，像是喝了碗热汤。
阿斯翠亚隐约清楚原因，只是她要先关上窗户。
林地王国真的要迎来一群不速之客了。瑟兰迪尔坐在王座上，反复摩挲着手上的戒指。他的姿态不像是要迎接远客，更像是为一场争吵蓄势待发。至少阶下站着的阿斯翠亚是这样想的。
「何事？」瑟兰迪尔分了一点目光给她。
「莱戈拉斯殿下应向您汇报过，昨晚平原上的那支队伍。已经有阿斯翠亚向上走了几步，停在离国王和老师不远的地方，「它们来历不明，对我们的王国是个潜在威胁。」
「所以呢……」瑟兰迪尔不紧不慢地回答，「你看到了？」
「没有，陛下。但只要近一些，」阿斯翠亚又上前几步，「只要再近一些，我就能探明他们的来历。」
「再近一些？」瑟兰迪尔自然知道。他双手扶着王座，身体向前倾斜，「再近一点，你就被座狼叼在嘴里了。」
「您说得夸张了。」她并不想就此示弱，毕竟她通过了试炼。
加利安在王座边摇摇头，示意阿斯翠亚不用再说。他们都了解瑟兰迪尔的脾性，他的心不高兴的时、看任何事都是丑陋的。
「你这一件惨白的衣裳……穿了几十年了？」
绝大多数的时候，阿斯翠亚都是很佩服瑟兰迪尔的。即使他心中有推积成山的要事，面上还是云淡风轻，丝毫看不出幽绿，甚至能在烦恼之中抽出时间来讽刺她。
「陛下，您喜欢新鲜，我喜欢节俭。」不同于塞勒涅的骄傲，阿斯翠亚谦卑地低下头，言语却并不顺从，「正是因为王国有我这类爱节俭的精灵存在，才能支撑您对于服饰的新鲜。」
瑟兰迪尔危险地眯了眯眼。
今日还真是要出大事，连阿斯翠亚都学会顶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