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莱戈拉斯]看穿》纹火

115、第一百一十五束星光

　　“一旦刚铎的烽火燃起，罗罕就必须奋战。”

　　白雾似的日光吹进美杜塞尔德，将希奥顿面上的皱纹照成道道沟壑。他明白，甘道夫所言是未来定会发生的、确凿的事实。刚铎与罗罕同属人类王国，不仅是盟友，更在对抗魔多的战线上唇齿相依，共享同种命运。

　　但罗罕刚经历海尔姆深谷的残胜，兵力枯竭，民众疲惫不堪。土地经历战火，农耕与畜牧都有待恢复。此时集结军队远征刚铎，并非明智之举。况且希奥顿心结未解，罗罕境内两次战争，刚铎盟友都见死不救。

　　叹息过后，柱上雕刻的战马默然垂首，寂静无声。

　　“罗罕并不欠刚铎什么。”希奥顿转过身去，面朝日光下的王座。那把金色的椅子立在阶上，如同一座凸起的金丘，“不在此处……”

　　无人言语，金雳清醒地转着眼珠，却没找见一只精灵。皮平瞧了瞧严肃的梅里，又与矮人对视，双方都没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情势严峻。唯有金顶上那只老鹰展开翅膀，发出尖锐的鸣叫，将歇在王庭附近的群鸟都吓跑了。

　　白袍甘道夫眉头紧皱。他注视着罗罕国王的背影，片刻后，朝阿拉贡递去个安抚的眼神。萨鲁曼的邪灵早已被拔除，希奥顿王并不糊涂，只是荣誉和尊严时常能与生死一较高下，尤其对于这些骑士，这马背上的民族。

　　“但那夜驰援罗罕之人，也并未对我们有所亏欠。”希奥顿松开背在身后的双手，“无人求助，却八方来援。”

　　这一战至关重要，因失败的愤怒往往孕育出极端的反攻。加之索伦自以为从晶石中发现了魔戒的行踪，它定会将全部兵力投至人类王国，做最后一搏。这将是最后一场大战，中洲的所有生灵一荣俱荣，一陨具陨。

　　“罗罕需要时间休养，补充兵员，喂养战马。”

　　“但刚铎已不能再等——”

　　“只等烽火。”希奥顿说时，莱戈拉斯的到来恰巧将门推开。金黄的阳光照亮王座后的锦旗，各色骏马在锦缎上奔跑，鬃毛间金丝飞扬，“只要烽火燃起，洛希尔的子孙必定援助。”

　　“刚铎还对危机一无所知。”

　　“我将驰赴米那斯提力斯，”甘道夫道。他的目光顺着光河，游到了坐在门边的皮平身上，“而我不会独自前去。”

　　皮平绷着唇，仍旧懵懂，而梅里作为队中最机灵的霍比特、已经猜出了原因：索伦始终从萨鲁曼处得知护戒小队的情况，现在它又通过欧尔桑克晶石亲眼看见了皮平和阿拉贡，便会以为持戒人就在他们二人之中。

　　虽然后者的身份更具威胁性，但皮平更符合半身人的条件。索伦定会派手下搜寻他们的踪迹，不惜一切代价——这好奇的猫终于将自己缠在毛线里了。梅里面色凝重，但皮平说：

　　“假扮持戒人是吧，这事我在行。”

　　美杜塞尔德偏殿内，希奥顿王唤来他的配剑、他的老友，伊欧玟与伊欧墨并立身后。火焰重新燃起，在立下宏伟功业的先祖的注视下，在诗人埃兰的面前，罗罕国王与刚铎的继承者重结盟约。

　　历史正在狂奔，终有一日，他们会得到一支赞美的歌曲。

　　灰雾弥漫，山洞里的水滴不断坠落。混沌的黑暗之中，天地仿佛并未分离。海洋与陆地还未被开辟，万事万物都纠缠在一起。从那躁动又混乱的世界中，阿斯翠亚以为自己又重拾了噩梦。

　　可她的眼前并未出现赫尔墨斯与咕噜，低下头，也并未看见流血的魔戒。她隐约察觉到，自己身处一座模糊而温暖的树林。阿斯翠亚应当坐在溪边，可她听不见水的流动。她感觉身边坐着某个人物，可她看不见她的面容。

　　她感觉她抓住自己的手，放进清凉的溪水里，可阿斯翠亚、感受不到这种感受。这一切似乎都是她虚构的，但又切实地经历过。埃兰依旧像个苍白的幽灵，徘徊在她的梦里。她不再写洛希尔人的史诗，反而写儿童的谜语：

　　「指路不需手，驻高没有脚，照亮不用火，永恒不熄灯。」

　　阿斯翠亚睁开眼，头顶的星河像一条腰带，镶嵌着无数颗银亮的宝石。美亚拉斯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喘着气。精灵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因远离魔多而变得平静。澄黄的月亮巨大而浑圆，远处，黑色的海水正慢慢步入沙滩。

　　这里定不是北伊西利安。

　　不愧是美亚拉斯，仅用半日时间，米那斯提力斯便已被它抛在身后了。阿斯翠亚回过头，望不见白色的建筑。这骏马应当清楚地知道方向，可它来贝尔法拉斯做什么？精灵急忙调转马头，向着梦中、弗罗多曾出现的地点。

　　她掏出罗盘晃了晃，指针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半，最后竟指向了身后。

　　美亚拉斯没犯错，它比北极星更清楚方位。错的是阿斯翠亚，错的是她想要去地方。弗罗多和山姆正在魔多以北，她为何来贝尔法拉斯？海盗早已被梭隆吉尔击败，她曾经的长官恐怕已不在人世，而刚铎的海角本就无人居住……

　　原来，她想要一把世间最好的长弓。

　　阿斯翠亚跳下马背，不敢耽误一刻。她有种悲凉的预感，若是再晚一些，她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将不告而别，且分别就再不回来。骏马走开休息，就像树木知道自己的年龄，它也知道旅程未完。

　　海角耸立着几座黑黢黢的瞭望塔，它们的年岁大约有五十，脚下被海边的潮湿染成了绿色。曾经的这里应当充满了守卫，她再也不用逃亡似的去拉响警铃。可如今这些高塔也已荒废，漆黑的夜里一盏灯也不点。

　　阿斯翠亚与它们是初次相见，初见便已经是荒芜的样子。突然，她的眼睛捕捉到一丝微弱而均匀的光亮。瞭望塔的顶上燃起了一团火，那火焰好像刚睡醒的孩子，由四肢并用地爬行，缓缓地直立起来，好像一个成人的模样。

　　她听见缓慢沉重的脚步声，像撞钟的声音一样，敲在石塔的阶梯上。老人裹在斗篷里，从一座灯塔走向另一座，手里的火把燃烧着黑暗，忽隐忽现。“她”的剪影随着海浪起伏、一晃一晃，好像头醉酒的棕熊。

　　阿斯翠亚疑惑地笑了声，朝高塔走去。海角那间破旧的小屋子没翻新，屋顶依旧罩着渔网。月光太近又太亮，将海滩照得像是永昼。只有人与建筑是暗色的，暗得只剩个轮廓。

　　小屋里响起尖细的交谈声，昏黄的烛火在浑浊的玻璃后跑动，从卧室内跑到门口。精灵站定，看见两个孩子推开门，将一桶冒着鱼腥味的血水拎了出来。他们看着有八九岁，扎着结实的辫子，模样却像哈拉德人。

　　他们看见了美亚拉斯，却没看见与骏马同行的人。阿斯翠亚抬起头，高塔上又燃起一团火。她没管那两个孩子，推开虚掩的门，闪身进了瞭望塔。她走上石阶，听见头顶的火焰劈啪作响。

　　“布蕾妮？”精灵冲塔顶问了声，无人应答。她又往上走了两节，隐约看见了火光，照亮了守塔人大衣上的金徽。也许那铁匠已老到听不清声音，也许她已经将她忘了，“布蕾妮，我回来了。”

　　海浪冲刷着中洲的礁石，用一种与呼吸同频的节奏。在隔离之海的另一头、也许会响起同样的响声，但彼岸的一切似乎都是永恒，日月星辰，岿然不动，而此岸的时间却飞快地跑走。

　　阿斯翠亚面对着一位头发全白的老人，她看着他格外的苍老，他看着她不变的年轻。她在过去里见过他，他却不认识这精灵。布里顿透过火焰看着她，看不懂她欣喜的眼睛，但他却很高兴，布蕾妮的名字还有人记起。

　　“精灵？你是来取那把弓的。”

　　小屋中烛火摇晃，阿斯翠亚曾住的屋子开着门，那扇窗还在风里摇晃。两个哈拉德小孩正在给处理干净的鱼抹上盐，一层层铺在桶中。他们用刀用得那样熟练，好像从一出生便会了这项工作。

　　布里顿将银色的长弓撂在桌上，指着弓弦说它绝不会断，他声称那是龙的筋腱，他日日养护。他又指着弓身的纹路，说这是刚铎的海浪的形状，和远哈拉德的浪花不一样。

　　他又说、给紫衫木贴银箔是个细致活，可布蕾妮做得好极了。在布里顿心中，布蕾妮似乎任何事都能做好，她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姐姐。他瞧着桌上的长弓，好像又看见那无所不能的刚铎人了。

　　阿斯翠亚没有坐下，也没有拿起那把弓。空荡的房间让她手脚发凉，但她还是询问布蕾妮身在何处，她只见一面便走，见一面才能走，否则就算违背了约定。可布里顿动了动浑浊的眼睛。好像此事是难解的字谜：

　　“布蕾妮，我们在战船上遇见了。我的指挥官是费雷卡，她的指挥官叫梭隆吉尔。”老头抿了口酒，“我当了好多年的海盗奴隶，所以打头阵，她是新晋的战士，所以扑过来要杀我。但我们把对方认出来了，我们都想大叫一声，最好把战争给叫停咯！但谁也没喊出来。”

　　“梭隆吉尔做指挥官……”阿斯翠亚喃喃道，她有些害怕地抬起头，“刚铎清缴乌姆巴尔海盗，布蕾妮参战了？她回来了吗？”

　　“阿姐有点儿老了，但还是好年轻、好年轻，骨架瘦瘦小小的，跟妈妈一样，但力气大得很。”布里顿说，“我就对着她讲了半句话，我忘了说的是什么，海盗的弯刀就把她戳穿了。”

　　他将酒杯往桌子里头挪了点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像被呛到了。布里顿用袖子抹眼睛，说自己的眼窝里全是沙眼的盐粒，责怪那两个哈拉德小孩将海盐弄得到处都是。

　　“这俩是海水冲上来的。海难，常有的事。”布里顿吸吸鼻子，转移了话题，“还有几个是战船上剩下的，爹妈不是没了就是跑了，海盗总对自己的孩子没概念。我偷偷地送给城里的夫妻，就这么养大了。现在他们打仗，打魔多……”

　　烛火被海风压倒，险些熄灭。老人捂着那幼小的火苗，关上了窗。他的影子投在橘黄的墙上，阿斯翠亚想起了布蕾妮那道小小的身影。她想起、她对她说了许多话，足够做成一条船，从海的这头漂到另一头。

　　布蕾妮在那样年轻的时候、总是喊她“姑娘”，布蕾妮总是在等，布蕾妮说这世界上没有无所不能的人，可她自己不就是吗？布蕾妮等不及了，布蕾妮再也不等在港口，她找到了布里顿，只是没见到阿斯翠亚而已。

　　精灵轻轻叹了口气，好像这样就能把伤心吐出去。嘉维尔、博罗米尔、崔斯坦、布蕾妮，她早该习惯的。未来还会有许多人死去，所有她曾认识的人，都会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为何生命如此脆弱？为何死亡会将一切都夺走，无论是笑声还是哭泣，无论人们写下多少文字、谱出多少首歌曲，只要碰上死亡——只要时间，只要时间在向前走，人类就向死而生，好像相遇就是为了分别。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永恒。

　　“人要是能往回走该多好？”布里顿迷迷糊糊地念叨着，那话语却像狂乱的火舌，烫伤了屋外的精灵，“如果能回到过去，布蕾妮，我不会登上那条商船的。”他的声音沉沉地掉在地上，

　　阿斯翠亚拾起长弓，朝布里顿行了一礼，几乎是夺门而出。哈拉德小孩停下了动作，丢下刀子，整齐地趴到窗子上。他们看着精灵跑过银白的沙滩，奔向罗罕洁净的骏马。

　　她告诉它：“向前走，好孩子。”

　　美亚拉斯重新奔跑在平原，沿着安度因大河一路向北。头顶的星河是变幻莫测的紫罗兰色，圆满的月亮俯瞰人间。莱戈拉斯站在罗罕的门廊，仍望着阿斯翠亚与甘道夫离去的方向。巫师已离去近三日，刚铎那边还未传回消息。

　　白宝石的碎片静静躺在瓶中，在费艾诺之灯的照耀下、散发着温柔的白光。他将它握在手心，光芒便从指缝漏出，莱戈拉斯这时才看清，是着破碎的宝石、自己在发光。

　　他将水晶瓶贴在唇上，又想起了那光怪陆离的梦境。塞勒涅坐在悬崖上，海边睡着绿眼睛的精灵。她们说那是个梦，而莱戈拉斯也是梦，他跨过了隔离之海，却没有真正跨过。

　　海的另一边充斥着欢乐与永恒，连日光都像星光一样清澈，没有纷乱、没有战争。埃莱涅尔，埃莱涅尔会去吗？埃莱涅尔，埃莱涅尔也会睡着吗？住在航道的尽头，住在只有她们的海岸，变成一只永远睡着的精灵。

　　莱戈拉斯无比后悔，当年他竟将塞勒涅匆匆送走。

　　现在没人能告诉阿斯翠亚、看穿的代价是什么，没人能告诉她、究竟该选择什么。但她也许知道答案，也许正走在无数个答案之中，其中有对的也有错的，真假参半。她可能刚开始走，也可能终点就在不远处……

　　精灵靠在宫殿的柱子上，仍希望与那精灵一起走。但他想，在刚铎的战场上，他同样能看见魔多。莱戈拉斯走下台阶，群星环抱着埃多拉斯的青丘，他对着手里的宝石问：

　　「阿斯翠亚，你头顶是否有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