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清泉，云落行舟》予宓

2、林中清泉(上)

　　林泉视角：

　　我真的…没有想过会再遇见云舟。

　　我以为我们俩是有了一个交点，便匆匆分离，然后沿着不同的轨迹，各自走下去的两条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她会考上理想的高中，大学，体验美好的恋爱，婚姻，也会有些烦恼，迷茫，但最终总会是幸福，璀璨的一生。

　　我总觉得我的出现是她生命里一抹洗不净的污痕，我以为她也不会想提起那段记忆，但说到底是我不想。

　　我是喜欢沈照的，可能是因为我还是害怕和男人接触，一碰到他们我浑身的汗毛就会竖起来，也可能因为她是我活到现在生命里唯一的希望。

　　我偷偷的给她写信，正面写上可以公布天下的问候和寒暄，背面用铅笔写上见不得人的情书，然后再擦干净，有了她的回信，我就可以再捱过一段。

　　我只有一张和她的大头贴，我学着记忆里她的样子剪了短发。我还努力的活下去，哪怕我把自己当做她甩不掉的泥点子，但一想到她，我就不忍心死了。

　　这些话烂在我的肚子里，我以为这辈子不会有人知道，可那天，云舟知道了。

　　就在我的希望彻底破灭的那天。

　　我本想约沈照出来，却意外撞见她和她男朋友走在一起，她和从前有很大不同了，留了长发，美不胜收。

　　出乎意料的，我心里倒没有多难受，更多的是为她感到高兴。

　　与此同时，我是有些害怕的，我真心把云舟当做朋友，我怕这样的想法影响她，玷污她，更怕她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果然，她情绪明显有点低落，我根本不会哄人，我也分不清到底是见证喜欢的人和别人修成果更伤心，还是被好朋友当场发现取向更窒息，总之回学校的路上我快被这两种情绪淹死，任凭哪个都让我喘不上气来。

　　明明不长的路，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一样，谁也没说话，天有些黑下来了，路上人很少，风吹叶动的声音都一清二楚，我在心里酝酿着，刚想开口，迎面忽然走过来一个男人，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云舟一把拉到她的另一侧，等到那人从她身边走过去，她才有些冷淡地开口：“你走里面。”

　　我不愿意和男人接触这件事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平常生活中我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太过激的行为，可云舟竟然还是察觉了…

　　我感觉自己的脸一定红了，说不出因为什么，之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更不敢说话了。

　　好在回到寝室里，气氛很活跃，有个室友过生日，大家计划着要在宿舍里团建，我们也帮着布置现场，整个屋子热热闹闹的，我也就把一切不愉快都暂时忘了。

　　吃过饭，喝了酒，就到了真心话大冒险环节，我眼见着酒瓶口转了几圈停在云舟面前，其他人马上起哄：“云舟，来吧。”

　　“真心话。”云舟刚喝了一瓶酒，酒色有些上脸，泛红的眼角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桌子上的瓶底刚好对着我，我好像有点说不清的预感，将自己的目光隐在玻璃后面，不敢看云舟。

　　就听见云舟坦白道：“有的，小时候就喜欢。”不等她们追问，她便继续道：“她笑起来像向日葵，特别好看。”

　　众人又问：“我们认识吗？长得帅不帅？”她就低眸浅笑，不再搭话。

　　云舟的目光透过玻璃瓶直直地看过来，我心尖一颤，勉强维持着表面的淡定，低头抿了一口酒。

　　又过了几轮，不知怎么，又轮到云舟，她将手里的一瓶酒一饮而尽，而后爽快道：“大冒险。”

　　众人异口同声：“给你喜欢的人打电话表白！”

　　云舟没有拒绝，竟真的划开手机打了过去，几秒之后，我感到自己的手机在震动，我的心跳跟它一起剧烈的波动着。

　　我觉得自己就快要被震碎了。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云舟那里，我悄悄接了电话，带上蓝牙耳机。

　　只听现场的声音和耳机里透过电流传过来的声音像回音一般，说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音色空灵，干净利落。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般跳动，怎么也平复不了，我手忙脚乱地挂了电话，试图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可我知道，我装的一点也不像，因为我看见云舟嘴角晕着一抹笑。

　　在宿舍众人看热闹的严刑拷打之下，云舟到底还是没说出那通电话的后续，问到最后所有人也都精疲力尽，闹也闹够了，各自洗洗睡了。

　　熄灯后，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呼吸声传开在狭小的寝室空间里，似乎只有我还没睡，我辗转反侧了快两个小时，反复告诉自己明天还有早课，可怎么也睡不着。

　　云舟的表白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脑海里循环播放，从最初的问题：云舟怎么会喜欢我，逐渐演变到：我这样的人，也配被人喜欢么。

　　我在最肮脏的地方戒过D，我见过人最扭曲最丑恶的一面，或许我自己也长成了那样，才会几经周折也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我早就像一张隔了一个世纪也卖不出去的报纸，再没有人愿意看一眼，我也早就已经习惯了。

　　可突然有人说，她喜欢这样的我，觉得我的笑容很好看。

　　听到这话，我觉得灵魂都在忍不住战栗，怎么会呢，她一定是找了一个借口，她一定是骗人的…

　　我好像掉到一个怪圈里，怎么也爬不出来，过往的回忆犹如洪水猛兽将我一点点吞噬。

　　就在我差点被溺死的瞬间，我看见上面垂下来一只手，瘦削颀长，黑暗里朦朦胧胧的，又被窗外洒上了星光，我先是一惊，随后又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那只手。

　　上面的人明显一怔，我瞬间便打算放手，却又被她牢牢攥着，我听见透过床板传来一阵模糊的话音，那声音被周遭的牛鬼蛇神的鼾声过滤，再通过固体传播到我的耳朵里已是几经周折，我坐起来一些才勉强听清。

　　“我今天没有喝醉，说的都是真心话，做的也是大冒险…”然后，我的手又被攥紧了几分，我听见她继续道：“我没有想要你什么回复，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我会一直拉着你的手，不会松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躺回我冰冷的床，这太不真实，可我又从不会做这样的好梦，我反复咀嚼她说的话，我的灵魂一遍一遍地颤抖，震撼，最后麻木。

　　终于，我相信我得救了。

　　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形影不离，也都默契的没有再提那天的一切。可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比如，她似乎比从前更加严肃地帮我抵挡所有试图靠近我的男生，不管人家到底是不是居心叵测。

　　我们的室友还总是调侃，是她挡住了我所有的桃花运，可我却觉得她才是我的桃花劫。

　　我们日复一日的相处，从绿荫茂盛的夏天到白雪皑皑的冬天，从花团锦簇到银装素裹，一直都是我们两个，我们成了彼此的影子，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也愈发按耐不住。

　　云舟的嗓音很独特，她也很喜欢唱歌，不仅加入了学校的合唱团，还报名了一个唱歌比赛。

　　她让我在下面帮她录像，我就挑了一个中央最好的位置，只要她稍稍一抬头，第一个看见的一定是我。

　　云舟选了一首有点伤感的情歌，全场的情绪都被她的歌声带入到有些落寞的氛围，某一次对视，我看见舞台上无数灯光汇聚在她里，而在那瞳孔深处我看见了我的影子，接着连伴奏也无法掩饰我剧烈的心跳。

　　我感觉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想到我看过一小段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那里有一段关于爱的比喻：天悬地殊隔离了我们，却留下了你的心脏，在我的心房里搏动着两个人的心跳，在我的双眼里盛着两个人的泪水。

　　那一刻，我知道我爱上她了。

　　我抑制不住我的心跳，它快从我的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胸腔深处好像又结了一团乱麻，无处宣泄，无从开解。

　　“我感觉…我好像喜欢上云舟了。”我支支吾吾地和电话那边的沈照说。

　　我打电话给她，是因为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在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听我，关心我是死是活。

　　“什么？！你喜欢云舟？”我之前跟沈照提过云舟，说我们现在住一个寝室，果然，隔着手机，我都能感受到沈照的反应有点剧烈。

　　沈照的声音很大，就算我知道我们都在很安全的地方，电话两边都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可我还是心虚地说：“别…别这么大声，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都已经做好被沈照泼冷水的准备，却没想到她说：“这…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喜欢一个人很正常啊，是男是女有什么所谓。”

　　听她这话，我心里好像燃起了一簇簇的火苗，它们肆无忌惮的烧了起来。

　　沈照直截了当道：“喜欢就告诉她啊，别想那么多。”

　　我听说过沈照小学刚毕业就跟人表白然后被拒的光荣历史，心想自己要是有她百分之一的勇气垫底也不至于还在这纠结。

　　我小心翼翼地说：“她…她之前有喜欢的人，但我不知道现在…”

　　云舟之前是说过喜欢我，可是…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她会不会…

　　没等我内心天人战争结束，沈照又继续道：“诶呦，你再犹豫，她就不是有喜欢的人，而是直接成了别人的人了，先下手为强懂不懂？”

　　挂了电话，我心里总算疏解了一点，我看着云舟，想着先下手为强，可怎么也下不去手，期末考试在即，我只能安慰自己等考试之后再说。

　　结束了考试，大家又如火如荼的买回家的车票，我正在角落里发呆，忽然有人从背后腻上来，我后面没长眼睛也知道是云舟，她的气息我太过熟悉，心已经先一步怦然而动。

　　“你定了车票吗？我要跟你买一趟。”她缩在我颈窝处，小声说。

　　我勉强平复心绪：“我…假期不回鹿鸣，打算在学校附近租房打工，都安排好了。”

　　“啊，好吧。”

　　她毫不掩饰的失落好像一根羽毛飘进我的心房里，一阵酥麻过后的酸涩让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有心哄她一下，却也只能作罢。

　　我在鹿鸣没有亲人，朋友也寥寥无几，我居无定所，在哪里都是租房，何必还要浪费那车票钱，这些不用我说，云舟也想得到，可她还是肉眼可见的不开心。

　　云舟买了最晚的飞机票，宿舍大家都在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的离别情绪还能稍作掩饰，可一旦大家都走了，平日里拥挤的寝室忽然就剩下了我们两个，要跟面前这个人分开的情绪便再也无从压抑，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好像生生要将我的心撕裂一样。

　　我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也不跟我说话，我便凑上去贴着她：“你不是喜欢玩单机小游戏吗？我陪你玩。”

　　闻言，云舟眼睛一亮，她小时候被家里管的太严，外表乖孩子的她总喜欢追求点刺激，恐怖片是一个，电脑上的单机小游戏就是她另一个执念，就像童年吃不到的零食，上房揭不开的瓦片一样。

　　可我对此没有半点兴趣，然而恐怖片对我又是更大的挑战，我就只能耐下性子陪她玩了一个上午单机双人游戏，到最后我只觉得腰酸背痛。

　　但一回眸，就能看见云舟那双澄澈的眼睛望着我，里面盛满了欣喜，便觉得把我千刀万剐了我也愿意。

　　到了下午，我亦步亦趋地把她送到学校门口，每走一步就好像踩在刀刃上似的，我咬着嘴唇不让眼泪落下来，可在目送她出了校门的那一刻，她的背影还是模糊了。

　　我的泪珠被寒风吹散，一瓣一瓣地落在地上，我抬手擦去泪痕，到最后脸颊生疼，才转身离去。

　　我回到寝室，空荡荡的，一个人，想到至此往后，我的影子没了，我的太阳也跟着没了。

　　我的眼泪就再次决堤。

　　我径自坐了一会儿，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估计是宿管阿姨过来检查，我连忙把眼泪擦干，却看见一个熟悉的光影出现在门口。

　　是云舟！

　　她带着一身的冷气，身边还有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手里还捧着什么，我已经看不清了，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我这样爱哭。

　　云舟走过来抱住我，问我怎么了，我看清了她手里的向日葵，我的眼泪都落在了那上面。

　　我哽咽地问她：“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走了。”说着，她一踢行李箱，那个庞然大物竟然被那轻飘飘的一脚就推走了，我才意识到那分明是空的，她根本就没打算带行李走。

　　“飞机…飞机票呢？”我的声音已然跑了调，云舟一边忙着给我擦眼泪，一边道：“没订…你怎么哭得这么惨，谁欺负你了？”

　　我指指她：“你…”

　　云舟失笑：“我去给你买花了，不哭了好不好？”

　　我这才意识到，这世上多了一个人倾听我，我的眼泪终于找到了归属，便不停地冒出来。

　　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我扑向我的影子，我的太阳，我的光亮，我的向日葵，我抓得比以往都紧。

　　我哭着说:“云舟，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