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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撒谎” ...

  •   黑云滚滚,雷声轰鸣,树叶裹挟着雨水胡乱纷飞。
      “叩叩——”
      清脆的声音在一片嘈杂里若隐若现,急切却又带着微不可察的退怯。
      黑暗里,祝熹无侧耳,几次过后终于确定有人在敲门。
      没有迟疑地,他点灯开门,因为这座房子里,除了他就只有那个久别重逢的弟弟了。
      毫无预兆地,柔和的光倾泻而来,准备再次敲门的列周一下子紧张起来,局促着说道:“我……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雷声太大了,我有点害怕。”
      他低垂着头,手里攥着软绵的枕头,语无伦次补充道:“但不是很害怕,就是,就是有点疼。但也不是很疼,就是麻麻的。”
      祝熹无安静听着,奇怪的描述让他猜测列周应该是被雷击过,才会求助于自己。
      出于安慰,他轻轻揽住列周的肩膀,将他带进房间:“可以。”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列周将头垂得更低,亦步亦趋,除了明亮的地板,他的视线里再也找不到其他东西。
      祝熹无默默观察着,一会儿后关了灯。
      重新袭来的黑暗让列周不知所措,前进的脚步停下,他抱着枕头站在床边默默等待吩咐。
      祝熹无无声地叹一口气,掀开被子轻声道:“睡觉吧。”
      “好。”得到确切的安排后,列周规矩地躺下,规矩地闭上眼睛,两只手因为燥热放在了床被外面,规矩地垂在身体两侧。
      祝熹无注视着,半晌后移开视线。
      狂风呼啸,雨声噼啪,闪电密集而惨白,如巨蛇般腾云驾雾。雷声愈发猖獗,从耳膜处震荡开来,好像要将人的头骨击裂。
      列周眼皮闪动,努力克制却没有效果后终于忍不住悄悄蠕动,尝试着把自己蜷缩成不大的一团。
      “你可以靠着我。”
      清晰的邀请声让列周僵硬了一瞬,他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后又将睫毛垂下,认真回答道:“我很快就睡着了。”
      说完却没有闭上眼睛,耳朵竖着像是在准备接收来自旁边人的指令。
      祝熹无侧目,凝视半天后缓缓开口:“那你闭上眼睛睡觉吧。”
      “好。”抚平手边带有褶皱的被子,列周闭上眼睛,恢复入睡的模样。
      “咔嚓——”是树枝断裂的声音,很快又被雷雨声盖了过去。
      闪电穿透玻璃,留下一瞬的清明。
      祝熹无盯着列周没有遮蔽物的手臂,上面覆盖有深色痕迹,密密麻麻近乎规律地排布着。
      不好看,但也不算难看。
      祝熹无沉思,猜测这大概是人为虐待后留下的痕迹。
      列周似乎过得不太好,他总结道。
      这样想着,迟疑片刻后他还是伸出手拉过那截带着凉意的手臂,感受到列周的僵硬后也没有放手的打算,而是将那具不知道是因为雷电还是因为他的无礼而变得不安的身体揽到怀里。
      列周睫毛蹁跹,不知道祝熹无为什么突然做这种奇怪的动作。虽然不舒服,但他倒是没有反抗的意思,一如既往等待着对方的安排。
      “你比小时候好看了。”祝熹无看着眼下无措的人情不自禁蹦出一句话,说完觉得有点奇怪,但毕竟已经收不回,于是也懒得去管了。
      列周的睫毛因此愈发闪动,瞬息后淡淡“嗯”了一声,之后就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连动作也没有变换的意思。
      祝熹无已经习惯了列周的规矩,猜测这大概是伤痛给对方留下的后遗症。不听话的孩子总是会招致惨烈的惩罚,面对无法抵抗的庞然大物,听话总是没有错的。
      但他到底不是残酷的庞然大物,所以列周不必那么听话。
      “怎么现在才来找我?”这是一句没有道理的话,祝熹无希望列周可以反驳自己。
      他们只是幼年邻居的关系,最亲密的瞬间也不过是说了“要一起长大”这种虚无缥缈的话。但童言稚语做不得真,更何况两年的相处最终还是以他的不告而别来结束,列周没有接受埋怨的义务。
      身边的人没有声音,只是呼吸略微滞缓了一下,祝熹无也不催促,他知道列周总是很慢。
      可真实的列周却一点也不慢,至少这一刻的脑子是如此。
      他不觉得祝熹无的问题是在无理取闹,也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延迟了什么,于是绞尽脑汁想要找一个贴切的答案,在脑细胞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勉强的理由:“我找不到路,去求了父亲,父亲太慢了,所以现在才找到你。”
      大概是觉得自己给祝熹无带去了苦恼,末了还郑重地补充一句“对不起”。
      祝熹无垂下睫毛看他一眼,应了一句“没关系”,而后抬眼看向窗户,不经意地回忆起从前:“我记得你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念叨着要等爸爸回家,念得多了,就连我也开始盼望着你的爸爸回家。可惜,一直到搬家我都没有见到他。”
      涉及过去的话语让列周的肩膀微微向内蜷缩,手指互相摩挲着,努力平静道:“他不在这个世界了,但给了我很多钱。”
      祝熹无盯着对方颤动的头发,伸手拨弄了一下:“睡觉吧。”
      说完侧过身子面朝天花板,看一眼晃动的灯影后阖上眼睛。
      他小时候跟随母亲住在外婆留下的旧房子里,或许是贫穷让人没有装扮的欲望,小小的房子除去灰暗还是灰暗。那是水泥的颜色,不好看也让人没有观看的欲望。
      他百无聊赖地生活着,隔着窗户在脑海里描摹云的形状。一天两天……数不清的天。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描摹出重复的画面后,他忍不住抱起手臂,慎重地做下了结论——这世界上所有的云都已经被他装在脑子里,不会再有他没见过的了。
      可惜,这份慎之又慎才得出结论轻而易举就被推翻,因为那朵云竟然变成了一个会眨眼睛的小孩,就趴在钢筋那头好奇地看着他。
      年幼的祝熹无不知道什么叫天崩地裂,只是觉得天好像一下子就黑了,面子让他绷紧脸颊没让泪水滚出来,心里却是委屈羞耻得不行,只觉得五岁的人生已经到头,他再也不想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云了。
      即使后面得知那是真实的小孩,而不是云朵变出来的,他也没有再关注过那抹窗户外的白色。
      列周那时候只有两岁多,话都说不明白但就是喜欢叽叽喳喳,他也不找别人,每天就只要祝熹无。大概是怕祝熹无不耐烦,还会时不时带一点零食,用小肥手递进窗户,又用小肥手把垃圾拿走。
      他们就这样隔着窗户交流,一直到祝熹无的母亲带着他离开那座破旧的房子。
      回忆到这里似乎就该戛然而止,可惯性总是会让人忍不住多往前一步,祝熹无想起那时候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离开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轻轻戳破那层朦胧的纸片——列周的妈妈快要去世了,他还没有爸爸,列周要怎么办呢?
      是呀,他认识的列周……是没有爸爸的小孩,是被捡回来的小孩。
      他的养母已经年老,还不幸地摔倒,她在阴雨缠绵里艰难地呼吸着,即使意志强大那枯槁的身躯也让人看不见生的希望。
      从母亲的嘴里祝熹无知道老人没有伴侣也没有其他的孩子,列周就像一朵短暂栖息在芦苇下的浮萍,芦苇枯萎后他又要随着水波不知道流向哪里。
      幼小的祝熹无或许想要做一点什么,可他也不过是浮萍一朵,飘飘荡荡连自己也不知道脚下是哪里。
      雷声雨声没完没了,扰得人心神不宁,祝熹无拾掇完那些没有什么色彩的阴湿回忆后,烦乱之下开始猜测他走后列周过的日子。
      他走后不久,列周的养母大概就去世了,可活了八十多年的老太太总不至于一个熟识的人都没有,她一定会安排好列周的去向,不让他流落在外。
      所以,列周才会有了那位他不曾知道的父亲,祝熹无如此想道。
      他继续推想,列周的那位父亲应该是富有但忙碌的,所以列周才会在他的疏忽下遭受虐待,留下了精神和□□上的磨灭不去的双重创伤。
      而列周也因此对他感情淡薄,故而刚才提起时,对他的去世没有流露出什么悲伤。
      列周的过去就这样在脑海里被编排完,祝熹无默默睁开眼睛,墙顶的灯影已经不再晃动,催促着屋子里的人和它一起入眠。
      仿佛没有感受到身旁的颤动,祝熹无阖眼睡了。
      列周不知道身旁人睁眼闭眼的动静,自说出“父亲”两个字开始,后知后觉地,他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他对祝融有所隐瞒了,他怎么会对祝融有所隐瞒呢?
      惶恐过后是折磨神经的无尽痛苦,列周不自知地睁开眼睛,侧目看着残败的树叶争先恐后碎裂在玻璃上。
      就像他,他也应该这样被撕碎,被吞噬,被折磨地没有形状、连哀嚎都发不出地死去。
      可是,他收回视线,看着手臂上的乌青面无表情,他没有资格谈论死亡。
      死亡太轻松了,是对他的嘉赏而不是惩罚,他就该活着,直至最后一丝血肉都被榨尽才可以不知廉耻地奢求死去。
      冷冽的风钻进又钻出,带过祝熹无清幽的味道让列周将思绪从发散中收回,顷刻间,他又陷入了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与痛苦。
      在铺天盖地的惊惧之中,他原本挺直的身子不由自主蜷缩,混沌的眼睛无意识看向身旁安睡的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是噩梦也是救赎的源泉。
      列周又垂下了眼睛,剧烈的悔恨让他的五脏六腑开始痉挛,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狼狈、不堪。
      他咬紧唇齿,勉强翻转身子,面对着惨白的墙壁终于叹出一口轻松的气——他不想祝融面对着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即使是在看不见的时候。
      列周没有睡意,对祝融的隐瞒让他没有办法把神经交付给睡眠。
      他没有所谓儿时的记忆,所有的过去都是虚幻泡沫,编织出来却只有祝融能够看得见。
      祝融是严峻的,可又总是带着温和,那双平静的眼睛好像盛放了天地万物,就连微不可见的埃土,也能在那里找到自己伟岸的身躯。
      第一次见面,列周卑怯地低下头,然后再也没有抬起过。
      笨拙的身躯下是无比敏锐的神经,在那次见面的时候,列周就察觉出这个世界让祝融知晓了他,可是他没有同样的记忆,即使想要学着熟稔也无从下手。
      如果祝融在初见那一刻就说起他们的过去,那么即使不安,他也一定会如实坦白,说自己没有那段记忆。
      可几日过去,对方关于过去的沉默让他忘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也有身份,毫无预兆的聊天里扯上了本不该存在的父亲。
      列周接受不了他对祝融有所隐瞒,即使是在无意的情况下也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挥之不去的厌恶。
      片刻后,像是从哪里接收到了自我惩罚的命令,他开始有意识地扣弄皮肤。
      遍布全身的青色痕迹散发出痒意,他近乎自虐地将短平的指甲插进去,直到弄出血迹,痛意也传到神经,才转而寻觅下一处。
      “轰隆——”雷声震耳欲聋。
      列周惊醒,从混沌的意识中将自己解脱。
      可下一秒,在看清满床的红色后,他随即陷入了另一场惊恐——祝融醒来以后发现了怎么办?
      这个残酷的认知让他眼前发黑,更恐怖的是恢复意识以后他才发现血的腥臭味原来那么浓,充斥在鼻尖令人作呕。他双手捂住嘴巴,好一会儿才压下去那意欲呕吐的本能。
      在电闪雷鸣里,列周如同惊弓之鸟,抱着被子一动不敢动。
      他寄希望于这样的动作能够压制住四散的血腥味道,让祝融至少不至于在这一刻醒过来。
      至于天亮了以后会怎么样,老实说,他并不知道。
      他只能确定,他不会再隐瞒祝融的,祝融想知道什么他都会如实回答。
      就这样,列周睁着眼睛,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僵硬到天亮,直到祝融难以置信地扳过他的身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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