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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司马家兄弟扭曲现场(1) ...

  •   食用说明

      38到本章结尾52都是司马炎和司马攸的个人角度剖析兄弟情

      注意避雷(笔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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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晋十六国南北朝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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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希望在这件事情上面和晋武陛下共命运啊?!!

      饶是在座不少人对于这位上一个一统天下,虽然最后因为私人原因,把自己本来收拾得还不算特别差的手牌在临死前反而打得稀巴烂,但是好歹一·统·了·天·下(着重咬字),被承认为正儿八经汉朝之后正朔的陛下多少其实带点微妙的滤镜——

      但也没几个人正儿八经说想要和他共享他那命运:生出来个不慧儿子,偏偏还咬牙死心眼一定要对方继位,甚至不惜捏着鼻子改旗易帜,自己亲手推翻本来政策。好不容易挑了一个好圣孙司马遹,结果又碰上一个,因为看中了对方心狠护短有手腕,于是哪怕对方犯了大错都有在努力护住,偏偏就是没领到情,没get到他本人意思,于是反手把他好圣孙弄死了的大儿媳……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好像一辈子所有的好运都在前面干翻东吴一统天下的过程中用光了。

      明明是开国初期,王朝就已经因为和平禅让等问题暮气沉沉跟中晚期差不多,最后喜提最没有存在感的大一统王朝旗号,就司马炎一脉来考察简直相当于二世而亡的结局。

      这样的霉比命运,不论是用司马炎泰始年间设立的常平仓“常平”二字,命名自己新铸寄以厚望可以调节市场的五铢钱的高洋,还是在世人都已经对司马炎立司马衷为皇帝这件事上破防崩溃的大环境中,依旧能坚定不移帮司马炎嘴硬“使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实际上自己死了之后兵权也给的是弟弟而不是世子的桓温——

      ——都没办法眼睛一睁一闭硬着头皮说自己愿意接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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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炎:不是,别的开国之君或者千古一帝或者哪怕治世明君嘲讽我就算了。

      你们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不想要跟我共命运啊?!

      我好歹当过大一统皇帝啊?!前明后昏也有个前明的状态,别人再怎么嘴我临死前发癫最起码我前面干的还行——你们有本事先当上大一统王朝皇帝再来审判我啊!

      你们有本事先一·统·天·下,当上大·一·统·王·朝皇帝再说。

      咬牙切齿.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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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焯,往前翻了翻记录,才发现原来司马曜比慕容冲还小了三岁吗?】

      【:因为坚头纳他当昭仪的缘故我一直觉得慕容冲年纪轻轻的……】

      【:是这样的。孝武十一岁登基的,死的时候也才三十四三十五的样子】

      司马曜:知道了!知道了!

      不要再提醒他因为喝酒喝成了酒蒙子,最后跟小老婆开玩笑后直接被弄死了这一点啊?!!

      他在开始试图戒酒了啊!

      ——再喝一口就戒,拉着道子一起戒。

      【:那输给他不得把苻坚气死】

      【:我记得他儿子因为没打赢冲就被骂了一顿】

      【:说打不过小孩还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以天王确实……淝水之战之后也没活多久啊(无辜脸)】

      苻坚:那肯定也不是被气死的啊?!后世人你快收了神通不要再诽谤下去了吧?!

      而另一边,不在前秦大臣跟前的慕容冲也是掐紧了衣袖,面色铁青。

      你可别再提他未来同样背刺了皇帝了吧!

      那个未来的慕容冲自己是痛快了,他现在还想留着自个小命呢!

      【:还有更气人的】

      【:我大概查了一下时间线,孝武当时好像甚至是就在淝水之战前秦南下期间,两边还正打着仗的时候,派了他弟司马道子录尚书六条事,以取代谢安执政,好加强东晋皇权的】

      【:??啊??这么野路子的吗???真的在打着仗的时候??】

      【:素……八月苻坚下令大军开拨要“投鞭断流”,九月司马曜就让司马道子录尚书六条事,十一月东晋这边才最终胜利打得天王“草木皆兵”】

      【:司马道子甚至比司马曜还小了两岁】

      【:也就是说,淝水之战那年,单纯从皇帝角度上看,某种程度上算】

      【:四十五岁的苻坚欺负二十一岁的东晋小皇帝】

      【:和他十九岁的录尚书六条事弟弟】

      【:焯啊……我服了。兄弟,已老实……】

      【:欺负小孩,结果大叔被小孩打跑了】

      【:更关键是,史书对司马家这对兄弟的整体评价还是】

      【:昏·君·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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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苻坚面无表情地盯着天幕。

      感觉自己颇有一种气若游丝,马上就要上气不接下气当场过世的错觉。

      ——前方战线还在打仗,后方皇帝就开始着手清算前线重要人物家里人了?!

      前面天幕说过的吧,说过跟他打那个淝水之战的领头人物就是谢家人对吧?

      谢安是谢家领头人,更对吧?

      ……江对面晋帝,在前线队伍还在跟他对峙的时候反手开始削谢安的权是个什么操作……

      他真不怕前线谢家人知道了寒心跳反吗?!

      九月到十一月,怎么着也不至于说消息被封锁到前线谢家人甚至不知道谢安被削权了吧?!

      苻坚:对面皇帝就这么个操作他怎么就有本事命那么好竟然还能赢的这不科学吧这多少有点荒谬吧到底咱俩谁才是更有能力更有才学的牛逼君主啊我请问呢……

      【:昏君,奸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后世人的嘲笑声阵阵回荡在苻坚的耳边,继续不客气地往上多插了几把刀。

      【:甚至这对兄弟也就勉强在前期兄友弟恭了一下,刚好就被苻坚撞上了】

      【:淝水之战383年,389年他俩就开始闹翻了……】

      【:锐评为高中三年没好好上课,高考凭运气蒙对了,一举成名上北大】

      苻坚:……

      就算不知道什么叫高考,北大是什么含金量,但是后世人那种诡异的酸溜溜劲他真的感受到了啊?!

      凭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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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曜:累了,毁灭吧。

      他一把把原本笑看亲哥乐子的弟弟薅过来:“哦……那什么淝水之战六年之后就开始闹翻了啊?”

      “那时候你才多大来着?嗯?小兔崽子你给我好好说说你对你哥我有什么不满?”

      ——司马家当哥哥的不爱弟弟早有前例,但谁允许当弟弟的可以不爱哥哥了?!

      大晋孝武皇帝如此阴阳怪气,毫不客气地讽刺起大晋另外一位武皇帝起来。

      38

      天幕现在的重点好像还在奚落那所谓东晋十六国时期两边各自闹出的笑话。

      而这些画面,从具体来看对西晋毫无意义,从宏观而看却又历历触目惊心。

      司马攸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所以,兄长不应当让太子继位的。”

      司马衷不够聪明也不够心狠,司马炎于是特意为他挑了一个比他有能力,却又没有兄弟相助,不会让后族坐大的皇后,特意为他培养了一个熟识民生足够接任的太子。

      但即便如此,惠帝不慧。司马衷到底还是为人控制,从自身传承上看险些闹出了贾南风要抱来妹妹生的儿子冒充司马家血脉继位的笑话来,从天下看更是闹剧频出。

      “——不让衷儿继位?”司马炎忍不住露出一个带着嘲讽意味的冷笑:“那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立你为皇太弟,好让你名正言顺在我死后继承大统吗?齐王?”

      “我不是那个意思——兄长能不能不要再任性了?!”

      “是我在任性吗?!难道不是你在逼我吗!”

      司马炎罕见暴怒地站了起来,长长的衣袖扫过桌案,噼里啪啦的摆设倒了一地。

      而司马攸只是同样愠怒地坐着,抬头不愉地看着他。

      于是司马炎只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隐隐跳动,牵动着神经开始作痛:

      “我对你太好了……我一开始就不该那样纵容你……”

      他喃喃自语。

      而司马攸只是抿着嘴,默不作声——因为某种意义上这是事实,司马炎起初确实从没亏待过他的任何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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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魏文帝与陈思王的兄弟关系并不完全相同:曹植固然依旧对他哥念念不忘很多年,但是曹丕一开始对弟弟的芥蒂显然是完全无法抹去的。这对兄弟之间也许还有着对彼此的友爱之情,可是那份感情其中却已然掺杂了太多政治纠葛带来的敌对、分歧乃至于憎恨。

      ——司马炎最初却是很难说得上恨司马攸的。

      他是有酸涩的嫉妒,微妙的不甘:司马攸太聪明了,少而岐嶷,清和平允,爱经籍,能属文,善尺牍,为世所楷,太多人见过他之后开始窃窃私语“才望出其兄之右”。

      地位太特殊了。司马懿活着的时候器重他,将他视为司马家第三代的传承者,甚至不惜带着当年才五岁的他亲上战场,培养的同时不忘标榜年仅五岁的司马攸所谓平叛有功,早早封侯。司马昭把他过继给司马师为嗣,将他视为兄长生命的一种特殊延续,疼爱他到时常拍着自己的座对着他说这以后会是你的位子。

      名望太高了。司马师死的时候,他哀动左右。十岁的小孩就能下定住在别院侍奉伯母的决心,孝名远播。司马昭死的时候他更是哀毁过礼,甚至伤心到拒绝进食,乃至于惊动了王元姬亲自来逼迫二儿子进食。属下劝他以保全自身为社稷之重,他勉强进食的同时不忘在左右面前标榜此人之忠义,更加显得他亲贤好施。不论从孝还是义的层面,司马攸都立于无法被指摘的高地,名声在道德上漂亮到无懈可击。

      才华、出身、名望,除了司马攸比他年幼十岁这一点外,司马炎找不出司马昭选择次子当继承人这件事任何的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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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才很难不在这样的弟弟面前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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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炎聪明吗,他有才华吗?

      裴秀当年日常喜欢夸他“中抚军神武聪明,超世之英”,夸他“立发委地,双手过膝”,说他“人望既茂,天表如此,固非人臣之相”,是注定要成就一番伟业的人物,是他发誓归心要追随一辈子的主公。

      裴秀是司马昭的近臣,在他当安东将军和卫将军的时候都担任他的司马,被援以为腹心。三十四岁当上尚书,三十六岁做尚书仆射——录尚书事,为实际上尚书令的自然是司马昭本人,裴秀已经算是单纯尚书省内一把手了——四十岁的时候司马昭咸熙改制,让他作为领头人改革官制。用一个中央官员的标准衡量,他绝对称得上是年轻有为。

      他不缺领导的信任,不缺政治的权力,甚至不缺什么爵位官位的尊荣。就算司马炎上位后极力地给他各方面的优待,身为皇帝不惜多次下场包庇臣子的失当,可实际上就算他没有那么坚定力挺司马炎,以他的能力,不论谁上位都该尊重他的。

      但是他就是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司马炎当他新一任的主公。

      ……可是裴秀死了。因为服散的时候该喝热酒却喝了冷的,程序不当,所以在泰始七年的时候就抛下他离世了。

      司马炎在诏书里夸他“经德履哲,体蹈儒雅,佐命翼世,勋业弘茂”,为他上谥号为元,尽心为他办理丧事,看到他临终前念念不忘还要上书叮嘱他伐吴需趁早的奏表,哭到“痛悼不能去心”,在咸宁改制的时候追赠他为王公,配享庙廷,让他做自己永远的“佐命元勋”。

      能思辩众曰元,行义悦民曰元,始建国都曰元,主义行德曰元。

      裴秀是那么好,所以被他所选择的自己也应该是有才能的吧?

      他在魏朝当过给事中,加过散骑常侍的头衔,职责上要侍奉在皇帝左右帮忙起草诏令、审核奏章、监督官员、侍从顾问。尽管这些官位不少都是在他十三岁之后,因为父祖的缘故被一股脑加过来的头衔,可在他被允许出仕之后,他也是有认认真真在干活的。所以他真的很擅长写文书,诏书行文中夸人的词哪怕意思再相近,他都能够保证不重复地变着花样用。

      他也当过奉车都尉、中垒将军、中护军,大臣在司马昭还没立世子的时候,最时常用来称呼他的官位还是中抚军。直到后来他被加副贰相国,册封为抚军大将军,终于当上世子。每一个这样的官职都代表着一份军权,他的父亲让他来掌控宫廷宿卫,“保证”皇帝的安全。

      可是这些在司马攸面前好像还不够。

      司马炎写得一手漂亮的草书,诏书公文信手拈来,司马攸就以能属文,善尺牍,为天下楷模。

      司马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都在各种皇宫禁军宿卫侍从的系统里打转,帮着贾充等人将他们驯服成司马家的臣下,最后还是闹出了与高贵乡公光天化日之下兵戈相见的闹剧,十八岁的司马攸就能在步兵校尉的位置上经营出色,被人称为“绥抚营部,甚有威惠”。

      所以司马攸的才望当出其兄之右啊,后来认识他们的人都这么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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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孝顺吗?司马炎是想孝顺的。

      他为父亲守孝同样称得上哀毁过礼:自从汉文魏武相继改制丧礼以来,国朝都只需为大行天子守孝三日,天子自身守孝也是以日易月,为的就是不要让古礼束缚住现实生活的节奏。司马炎所以默认晋国之内只需为司马昭守孝三天,自己却在除丧之后依旧深衣素冠,降席撤膳,被大臣劝了两次也没改,硬生生事实上服完了三年的丧——在母亲去世之后同样是三年。

      大臣们骂他这是“以万乘之尊,履布衣之礼,服粗席稿,水饮疏食,殷忧内盈,毁悴外表。而躬勤万机,坐而待旦,降心接下,仄不遑食,所以劳力者如斯之甚”,虐待自己还日夜操劳,晋王不管在当上皇帝前还是后,都简直在不把自己的命当人命。

      ……但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这么干还能如何展现自己的孝呢?“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李密轻轻柔柔地在陈情表里给他上了一记眼药,可是司马炎又有什么办法去辩护呢?

      忠?司马家还能讲什么忠君之道吗?

      反正两汉时期孝道也是一种绝对的政治正确。不管怎么论,皇帝总不能是个不孝顺、或者连点表面孝顺功夫都不肯做的人吧?

      司马炎比那位和他有着同样异象的魏明皇帝性格更和气,也就会比个性相当突出,简直称得上我行我素,说不去探望亲爹陵墓就真的一次都没去过,终生都在和亲爹相敬如宾冷淡以对的曹叡更加在乎世人的评价。

      所以他在司马昭过世一周年后写“此上旬,先帝弃天下日也,便以周年。吾茕茕,当复何时一得叙人子之情邪”,要求大臣准备行李,要去谒见司马昭的坟墓。以至于被大臣苦苦上书劝谏,说他为了守孝本来就身体和精神状态不好,眼下虽然已经算秋季,但是暑气未退,此时去谒见山陵恐怕对他的身体有害无利。

      ——曹叡当时是不是也是被这样劝谏的呢?所以他最后干脆从善如流,压根就没有出城为曹丕送葬。

      可是司马炎即便和曹叡一样立发委地,却到底不是后者那同庙号烈祖一样刚强的性子,他不敢对司马昭不够尊重,哪怕以损害自己为代价。所以他最后还是坚持,说“孤茕忽尔,日月已周,痛慕摧感,永无逮及”,天气到底已经转凉了,想到我要去祭拜我爹,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一下子好很多了,那就应该去。

      ……他本来还打算干脆再穿上衰绖去拜谒山陵的,但是好像皇帝撑着本来就不是很好的身体,又强行逼迫自己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甚至还要大热天带着大臣一起跑去祭拜他爹这件事,已经很踩在大臣们的底线上——最起码肯定踩到他叔祖父司马孚底线上,老爷子要跟他发火了。

      他已经看到老爷子强忍着火气,在大臣看不到的视线盲区开始瞪自己,甚至开始拿“陛下你这么干,那我们大臣该如何自处呢。都说上行下效,但是大家都已经换成吉服很久了,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陛下你也不想逼迫麻烦到我们吧”这种话来挤兑自己了,那还是赶快见好就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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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孚是司马懿唯一活到现在,并且在司马家篡位事业中处于核心地位的弟弟,也是司马炎当时心目里唯一能够倚靠的活着的男性长辈——司马昭其实生他不算多早,可谁叫司马懿实在称得上老当益壮。

      对司马炎而言,叔叔辈里最为年长、排行老三的琅琊王司马伷也才大了他九岁,最亲的五叔司马干只大他四岁,甚至最年幼的司马彤和司马伦这两个叔叔,实际年龄还比他小。

      司马师和司马昭感情那么好的兄弟都差了三岁呢。司马炎于是实在做不到拿这群某种意义上从小混在一起的叔叔们当长辈看,顶多只能算兄弟辈:像司马伷娶的就是司马炎自始至终念念不忘的好竹马诸葛靓的姐姐,结婚后两人可没少去姐夫/三叔府上玩。

      ……直到诸葛诞在淮南叛乱失败被杀,司马昭下令诛灭其三族。而诸葛靓作为诸葛诞的少子,独滞留东吴为质,此后入仕吴国。

      晋灭吴一战,司马伷领兵为帅,接受孙皓奉笺送玺请降,而身为东吴大司马的诸葛靓却甘愿对着自己的亲姐夫归命请死,也不肯面向洛阳再见旧友司马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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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葛靓在吴,于朝堂大会。孙皓问:“卿字仲思,为何所思?”对曰:“在家思孝,事君思忠,朋友思信。如斯而已!”

      可司马炎的父亲杀害了他的父亲,弑父之仇,若视若罔闻,则是为不孝。司马炎篡夺了曹魏的皇位,又攻破了孙吴的国门,先为魏臣、后为吴臣,若再侍奉晋室,则是为不忠。

      作为朋友,作为朋友……

      ——“卿故复忆竹马之好不?”

      ——“臣不能漆身皮面,复睹圣颜,诚为惭恨!”

      ……诏以为侍中,固辞不拜,归于乡里,终身不向朝廷而坐。

      也是,从诸葛靓的角度看,司马炎才当是为友不信的那方。又或者说,血海深仇,他该如何继续和司马炎做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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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司马炎得承认,不论他为父母的服丧是如何严苛求全,事孝至诚,乃至于父母丧期这加起来六年时间里,皇帝的后宫都愣是没有新蹦出哪怕一个崽。

      可当他那年跪在司马昭的床头,手里攥着父亲托付给他的桃符的手,听着周围所有人的哭泣哀嚎,看着司马昭死后苍白的脸的时候,他的心里实则却很难有着沉重的几乎心碎的哀痛。

      晋王太子只能默默地埋首下去嚎啕大哭。而司马炎扪心自问,在父亲断气的那一刹那,他发自内心的第一反应只有放松:

      司马昭死了。

      他那总是过度偏爱次子的父亲死了。

      英明神武,然而晚年多疑雄猜、不说人话的晋王殿下终于薨了。

      ——司马炎不像魏文恨陈思那样厌恶司马攸。

      因为比起小了他十岁,在司马炎终于得到世子之位的那年也才年仅十八岁,与其说和他在主动争权夺利,不如说从来都没得到过什么朝臣作为羽翼结成党派的弟弟,司马炎实际上相当清醒而绝望地了解一个真相,满腔复杂的情绪直指另一个存在:

      挡在他世子之位面前,让他在无数个夜里辗转难眠惶惶难安,不知未来如何,是否真的能够顺利继承司马昭地位的罪魁祸首,无疑就是晋王殿下、司马昭本人。

      是司马昭将自己纠结的痛苦,有意无意,无情转嫁到了两个儿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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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攸很小的时候就领悟到一个道理:感情从来不是可以轻易试探,甚至是最好不要去太过深究的存在。

      就像祖父会在他被过继给伯父,展现出早慧的天赋后,宽慰而欣喜地开始培养他,将年仅五岁的他就带去一同平定王凌的叛乱。

      所有人都说这是祖父对他的器重,于是司马攸也接受这种说法,不会去追问在他出生前的整整十年里,祖父是否对他那彼时身为司马家第三代独生子的兄长寄以过厚望。

      就像大伯会在他年幼的时候平静而温和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对他说其实可以不用改口称呼他为父亲,但他依旧会将侄子视作自己的亲生子嗣去抚养。

      所以司马攸接受这份关爱,不会去好奇同样是血缘意义上的侄子,大伯到底更在乎那多出来十年相处的时光,还是名义上的父子头衔。

      就像父亲经常会喊他的小名桃符,用一种期许和疼爱的目光注视着他,甚至好几次想要让他成为晋国的世子。当他被父亲拍着座位许诺的时候,司马攸却只想侧过脸去看司马炎的神情,看他低着头沉默无声不作回应的作态。

      兄长那被称为异象、于是颇为不合礼法、没有束起的长发就那样顺着他的脸侧垂落着,宽大的衣袖将他交握住的手遮掩住,没给旁人留下一丝可供窥视情绪的角度。但所有稍有智商的人,恐怕都可以轻易读懂司马炎彼时的难堪,

      于是司马攸一面轻轻揭过父亲抛出来的话头避而不谈,笑意盈盈地转换话题活跃起气氛,一面忍不住在心底叹着气:

      真残忍啊,他们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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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岁的年龄差永远是司马攸和兄长之间难以填平的鸿沟。

      阅历上的差距都是小事,司马攸真正难以企及的,是十年里司马炎积攒下来、远比他深厚的“情谊”。

      和祖父、伯父多出来十年相处,身为司马家第三代嫡长孙而无所畏惧的资本;和他一堆正儿八经如叔侄相处的长辈们可以从容谈笑、毫无顾忌的底气;和羊琇“通门,甚相亲狎”、和诸葛靓“少有竹马之好”、同时喊杜预为姑父、王济为姐夫、羊祜为舅舅的随性自信。

      ——最重要的是司马昭的“情谊”,他们父亲的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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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文王到底偏爱的是哪个儿子?

      所有人都说是他,司马昭夫妇期待了十年终于得到的孩子,嫡出子女陆续早夭后倍加珍视的“老幺”,从小被过继到伯父身边,伯父死后以稚龄奉伯母“于别第,事后以孝闻”,理当更被血缘父母心疼的次子。

      要不然司马昭为什么几次跟大臣口口声声宣称要传位给他,完全不顾嫡长子司马炎的心情呢?

      没有人能弄明白晚年愈发城府深沉,难辨真心的晋王真实的想法,所以哪怕是兄长也是这样以为的吧。

      但是、但是……

      司马攸总忍不住在心里露出复杂的笑:如果对长子没有宏大的愿景,为什么要给司马炎起字为“安世”?如果对长子的未来没有期许,为什么要在知道了杨氏女为善相者说当极贵后,特意为长子聘娶?

      司马炎第一个正式的官职就是给事中,差不多是四品的官品,可以给事宫禁中,常侍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每日上朝谒见,为皇帝近臣,常为心腹重臣之加官。

      奉车都尉是光禄勋卿的下属,负责的是御乘车舆。而光禄勋下属曾经有过另一个属官,叫做五官中郎将。魏文帝以此官受副贰国事,为魏世子,故此后不置。

      中垒将军掌宫禁宿卫,尽管曾经曹爽秉政时期毁中垒营,兵归中领军,一度成为虚职、仅做荣誉头衔考虑。可是当曹爽死后,中垒将军在中领军内部的地位依旧被公认为第三——兵归中领军,然而中垒将军本身又是中领军的属官,再分配兵卒以带又有何难呢?

      散骑常侍为三品的加官,掌章表、诏命、手笔,和汉朝的中常侍本是同源,于是由高才英儒所任,可以直接接受皇帝诏书执行临时任务,甚至可以负责诏狱参与进重大案件的审理。魏文帝还甚至下诏书解释他设此官的心理:

      “今便以参散骑之选,方使少在吾门下知指归,便大用之矣。天下之士,欲使皆先历散骑,然后出据州郡,是吾本意也。”

      ——“便大用之矣”。

      中护军名义上只是四品的官品,属于中领军的下属。可是它负责掌管掌禁军,宿卫宫廷,总统诸将,并且主武官选举,魏朝初置时武皇帝本意即为与中领军互为臂膀、互为监督。天下人咸知其贵,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愿致其为贿赂,只为了能被高抬贵手。

      高平陵政变为何能够发生的那样顺利?因为司马懿是太傅、是曾经以军功步步高升,历督军、骠骑将军、大将军、太尉一系列军队高位,威望甚重的“太傅”;还因为司马师当时当了整整五年的中护军,阴养了三千死士。

      夏侯惇、夏侯尚、曹洪、陈群、夏侯玄、司马师……魏朝曾经出任过这个官职的重臣各个名声显赫,蜀汉和东吴也曾效仿设置过:周瑜、赵云、费祎……何尝不都是一时英爽?

      是——中护军的正官应该是贾充,司马炎的中护军准确来说是“行”,是以中垒将军的官位代理其权。

      可司马昭在高贵乡公死后“使使持节行中护军中垒将军司马炎北迎常道乡公璜嗣明帝后”,归来后便以迎立之功敕当年二十四岁的长子为中抚军。

      中抚军的职责是什么?官品几何?属于谁的属官?

      没人知道。

      因为这个官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司马昭特意为长子所创的。

      49

      抚军,抚军。

      司马懿在曹丕登基后的升职路线,从尚书到督军、御史中丞,再到侍中、尚书右仆射,转了几番,最后才确定主要方向为军事。于是在他们关系最好的那几年,曹丕任命了他为抚军大将军、给事中、录尚书事。此后一路骠骑大将军、大将军、大都督,直到太尉。

      曹丕对他说:“若吾临江授诸将方略,则抚军当留许昌,督后诸军,录后台文书事;镇军随车驾,当董督众军,录行尚书事”,他如果亲自东伐孙权的时候,那就留司马懿为他守家,做他的萧何保证后勤乃至于国家安定,让陈群侍陪左右,辅佐他处理政事。

      然后又对他说:“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

      抚军、抚军。所以司马懿会对这个称呼有微妙的怀念吗?对司马家而言,这个封号又会因为司马懿而多出些权力象征的色彩吗?

      司马师的升职路线则很短:他在曹叡去世、曹爽拉拢司马懿的时候才正式出仕为散骑常侍,之后就是中护军。高平陵政变后司马懿任长子为卫将军,在他死后,司马师先让曹芳任命自己为抚军大将军总理国事,之后才是大将军。

      抚军、抚军。司马昭的父兄、司马家两代的掌权人都做过抚军大将军。

      司马炎当然也做过,他被加散骑常侍,任行中护军,以迎立功任中抚军,后来加副贰相国事,为抚军大将军,册晋王世子,晋晋王太子,终嗣晋王。后几个职位在同一年,司马昭死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里匆匆忙忙一股脑塞给他,世人说司马文王终于确定了继承人。

      可为什么一定要从那么后才开始看清?为什么不看看中抚军这个因人授官、独一无二的职务?

      司马攸曾听说过吴国那边吴书记载的旧事:当年孙权曾想让太子孙登领兵出征,锻炼能力,结果却被大臣劝谏。

      他们说:古来太子未尝偏征也,故从曰抚军,守曰监国。今太子东出,非古制也,臣窃忧疑。

      自古以来没有让【太子】独自领兵出征的传统,所以他跟随在皇帝身边一起出征的时候叫【抚军】,留镇后方,监守国都的时候叫【监国】。

      ……

      司马昭不是皇帝,一辈子都不是皇帝。他册司马炎为中抚军的时候甚至还不是晋王,甚至晋公。但他是彼时魏国上下默认的无冕的皇帝,是名为大将军的实质上的皇帝。

      皇帝是大将军,那这算不算一种“从曰抚军”呢?

      司马攸想。

      50

      司马昭如果从头到尾都没动过让长子继位的心思,一心想要将天下奉还给兄长,那么他就不该给过司马炎那么多那么大那么丰富的暗示,从而动摇司马攸的存在。

      对,从司马攸的角度出发,从来不是他动摇了兄长,而是兄长动摇了他。

      司马攸的地位从来不因他是父亲的次子而显贵,而是因为他是司马宣王器重的孙子、是司马景王过继的嗣子而特殊。

      这份特殊本来不应该遮遮掩掩用年岁尚小而忽视:正元年间的时候,何曾要出任镇北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那时候的司马师还活着,尽管因为目疾以及淮南叛乱的缘故而将朝政大事拜托给弟弟帮忙分忧,身体健康状况堪忧,他到底是活着的。

      ——司马文王的心思不好猜,司马景王的心思更不好揣测。

      谁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是想兄终弟及,过继侄子只为了香火有人传承祭拜,还是觉得自己应该随爹能活能苟精力充沛,能熬过疾病熬到传位给嗣子继承权力。

      所以那时候的司马昭派人代替自己去辞送何曾作为一种荣宠的代表,他就得派长子和次子同去,哪怕那年的司马攸才不过八九岁,而他们要辞送数十里之远,他也不没有用司马攸年幼作为理由不让他去。

      所以那年辞送的时候,哪怕何曾此前对着儿子耳提面命了半天要保持尊重,何劭在司马炎去拜访他的时候依旧敢大大咧咧地不整冠带,和司马炎就那样称不上恭敬地聊了半天,却不敢对司马攸如何。

      何曾在高平陵之后成为了司马家的死忠,后来名列西晋开国的元勋。他在魏朝担任三公的时候,就向礼法上属于半个同级不用下拜行礼的司马大将军叩首以表臣服。司马炎继任晋王,命他为晋国的丞相。

      他的人品时常为世人诟病耻笑,讽刺他没有风骨。他死后,司马炎命博士为他拟定谥号,对方甚至敢直接回以“缪丑”二字。纵然司马炎心软回拒,想要给他留点面子兜底,亲自想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尴尬地给出个“孝”字为谥。

      可就是这样毫无廉耻毫无底线的顶级墙头草,才最敏锐政治的风向。何曾如是、贾充亦如是。

      所以何曾在知道何劭对司马炎的无礼之后,就破口大骂,深深谴责儿子的愚蠢。所以贾充明明身为司马攸的亲岳父,却从司马炎担任行中护军开始就若有所思。

      最后这两个人都在司马昭的面前力荐司马炎为世子。不像羊琇有同门之好、不像裴秀有归心之意、不像山涛有拜谢之情,偏偏是这两个身段顶级柔软的墙头草异口同声在屡次说要传位次子的晋王面前肯定司马炎。

      司马攸五岁的时候就可以被祖父大伯带去战场平叛,八九岁的时候就能跟着哥哥代替司马昭辞别何曾数十里。而到他十四岁的时候,却只能由司马炎去北迎常道乡公为帝,十八岁的时候,也是只让司马炎去拜见素以乡闾宿望著称,刚刚帮司马昭镇守曹魏宗室有功的山涛了。

      司马文王到底属意哪个儿子?

      51

      司马攸不恨司马炎实质上夺去了他继任司马家大业的可能,因为他清楚这压根是一笔算不明白的烂账。

      难道要他怪司马炎才是司马昭的嫡长子吗?还是要他怪司马师死得太早,大业交给了弟弟而非嗣子?

      可那样论起来,在他出生之前,司马炎名正言顺享受着司马家第三代独生子的待遇。司马懿只有这一个孙子,司马师只有这一个侄子,司马昭只有这一个儿子。

      就算司马懿未来肯定还会有其他的孙子。以司马家兄弟出于对母亲的爱,所以多少沾点、微妙的嫡庶歧视,他们恐怕不是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接受过继司马懿庶子的血脉,让对方继承大业。

      所以如果司马攸没有出生,司马炎就不用烦恼和弟弟谁更正统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了。

      就算司马师活到了可以让司马攸接班的年岁,但他真的会这么做吗?都说了司马景王的心思比司马文王的还让人难猜,谁也不知道他想拿司马攸当香火的传承还是权力的继承,到那时候他说不定还会被迫和自己的亲爹争。

      生死本是无常事,俗人何必总叹念,耿耿于怀那么多如果如果,最后困扰的只会是自己。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是而已。

      ——但他确实明白司马炎为何而心绪复杂,因为他也同样叹息。

      何必呢?司马攸想。

      父亲想让兄长继承,各种暗示摆的明明白白,大臣们都心照不宣,所有人都默认世子之位属意为谁。结果到头来还是父亲本人在哪里口口声声说他比兄长优秀。

      您在不安什么呢?您在恐惧什么呢?您在耿耿于怀亦或是想要利用这件事来达到什么目的吗?还是说您只是单纯不想让兄长上位的路那么顺畅,想看他因为您的心意而惴惴不安吗?

      52

      父亲临死前握着他的手托付给兄长,他看着父亲对着兄长用西汉淮南厉王刘长和魏陈思王曹植的下场教导他,让兄长好好对待弟弟,不要重蹈前人覆辙,不要让那样兄弟相残的悲剧发生在兄长和他之间。

      母亲临死前也哭着对兄长说,说他的性格急躁,而兄长为兄不慈,担心兄长容不下他,于是反反复复叮嘱兄长不要忘记对他好。

      ——可其实,司马攸想,如果没有天幕揭示他们最后的结局,如果没有司马衷不慧导致的继承危局,司马炎本来对他真的很好。

      他们其实本不像魏文陈思,反倒是父亲对兄长,有点像魏武对魏文,或是魏文待魏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司马家兄弟扭曲现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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