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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十五(五) ...

  •   “你对她太过溺爱。”

      “那又如何?”

      流川母子二人又是不欢而散。

      流川从未许过我任何承诺。此刻他说养我一辈子,我却并无太多欢喜之意。
      我的内心甚至隐隐升起一股惧怕,如同清晨湖面上升起的白茫茫浓雾,看不清方向。

      我问东京结识的女朋友:“什么情况里一个男人说要养你一辈子?”
      我渴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女朋友言之凿凿:“自然是想睡你的时候。”
      我摇摇头。

      她见没有更多八卦可听,便兴致缺缺地说道:“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会心甘情愿养女儿一辈子,还不是所有爸爸哦。”

      我被她一句无心之言重重击中心脏。
      从小到大,与我而言,流川就是流川,他不是能被任何规则定义的角色。
      他不是父亲,不是叔叔,甚至不是我可以描绘出的理想爱人。
      流川就是流川。

      而初见时带我走又让我直唤他名字的流川,是否从一开始就定义好了我们的关系和他的角色,所以他才愿意养我一辈子?
      那一刻我如同天主面前跪拜的虔诚教徒,心中情绪千丝万缕纷杂缠绕,却不知祷告忏悔的字句。

      流川执教的篮球俱乐部的篮球手阿田追求我,我不咸不淡地和他约会。在电车站附近的小酒馆里,我问他:“流川当教练是什么样?”

      阿田知道我和流川的关系:“那你不许和教练告密。”
      我饮一口鸡尾酒:“我才没那么无聊。”

      “教练话很少。”
      “……废话。”

      “他几乎不笑。”
      “……你再说些没营养的话试试?”

      阿田笑得爽朗,大概是觉得逗我很好玩。他见逗我差不多,方才认真思索起来:“其实啊,流川教练是世界上最好的教练。”
      “他会认真研究每位队员的资料,仔细翻看过往视频,总结出最适合团队的训练方案。训练场上他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
      “他这样尽心尽力,却从未将此挂在嘴边。你知道的,这个社会上有人做了三分,能吹嘘出十分。他私下里做了一百分,偶尔才能从训练方针里窥得一二。”
      “在比赛进入绝境时,他会望着每个人的眼睛,无比坚定地说着我们会赢。他比任何人都坚信我们一定会赢,那是一股伟大的力量源泉,指引着球队走向胜利。”

      我知道流川是篮球巨星,没想到他做教练也如此能俘获人心。我心底有些骄傲。

      我微笑起来:“可是他话这么少,怎么指导你们球技?”

      阿田脸上浮现出一丝被恐惧支配的裂痕:“言不传……身可教。”

      我没明白,他陷入绝望般吐出几个字:“一对一。”
      “……?”

      “若是队员对某种技巧不熟悉,他会拉着队员一对一到队员彻底掌握为止。太多队员一对一练吐在球场,是真的运动强度和心理阴影太大到会吐……”
      “由于这种一对一的训练模式太过有效,篮球部经理彩子小姐换着法给教练洗脑,说队员们都很喜欢一对一的训练方式。”
      “他竟然信以为真!他真的以为我们很喜欢和他一对一,有时候还会面无表情地将一对一作为奖励!简直是太残忍了……”
      “流川教练,有时候真是天真的可怕……”

      我听得心有戚戚焉,流川时常在知世故和缺根弦里反复跳转。

      阿田话锋一转:“流川教练作为父亲的感觉又如何?”
      我一愣:“父亲?”

      “他独自一人带你长大,不就是父亲一样的符号?”
      我脸色一沉,并不接话。

      他叹气:“叶月,你有时候和流川教练真的好像。”
      我皱眉望着他。

      “我行我素,从不粉饰太平,有时候让人恨得牙痒痒。”
      我狠狠瞪他。

      他自嘲一笑,眼里是淡淡的悲伤:“可是,却让人喜欢得无法自拔。”

      那日之后,我没有再回复阿田的信息。我并不讨厌他,他是我在东京难得能说上话的朋友。
      可是我从他眼神里看到了自己,那个喜欢流川到无法自拔的自己。
      我如此讨厌卑劣软弱又虚伪的自己。

      篮球俱乐部经理彩子和流川是旧识。我问她八卦小报拍到的流川恋情,她吃惊地说道:“流川没和你说过?照片里的女人是我。”

      我摇摇头,流川从来不和我说这些。
      她说道:“我们回神奈川探望教练,晚上一群人聚在海边。流川最有新闻价值,就被八卦小报断章取义了。”
      我恍然大悟:“所以他没有女友。”
      彩子冷笑一声:“他年纪虽然一大把,倒是还没开窍。”
      我听到这个结论不知是喜是忧。

      彩子略显担忧地看着我:“可是,流川未来或许会陷入爱情。”
      我不服气:“有我爱他还不够么?”

      “爱有百态。有父女之爱,也有男女之爱,不一样的。”
      她说我和流川之间是父女之爱,我撇撇嘴。这群人都是疯子,他们根本不懂。

      “流川有爱与被爱的自由。小华,他这些年为你付出太多,你是唯一能给予他这份自由的人。”

      我倒是变成了困住流川的罪人。
      我口是心非地嘴硬道:“他一直有自由。”

      像是得到了国王的特赦令一般,彩子开始给流川介绍对象,并且动员所有身边的人逼着他认真对待。
      我想,流川遇到他的爱情,只是时间而已。
      我大概也该提前彩排一下。

      我遇到一个男人,他和流川年龄相仿。
      他成熟妥帖进退有致,在森美术馆递给我名片。我一眼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带着银饰素圈,他并无遮掩之心。
      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对年轻女人赤裸裸的欲望,我没有拒绝。

      我们开始在东京的不同酒店约会,只聊美酒艺术和爱||欲。
      □□之际时,他问我:“为什么是我?”
      我望着天花板,喃喃说道:“我想知道,你这个年纪的男人同时能爱多少人。”

      他哑然失笑:“原来我是你的社会实验。”
      “算是吧。”

      偶尔偷偷听到彩子和流川聊天,彩子说:“我总觉得小华有自毁倾向,我有些担心她。”

      流川缓缓低下头:“是我未将她照料好。”

      彩子沉默片刻,问道:“流川,你记得高一时对战海南那一场球赛么?”

      “……嗯?”

      “输给海南后你将全部责任默默揽在自己身上,只怪自己耗尽体力提前下场。这些年过去,你的性格原来丝毫未变。”

      我听到流川的声音:“因为那是篮球和小华。”

      我还来不及感动,就听到彩子劝慰的声音:“流川,你无需承担小华的人生。”

      他淡淡陈述着他认定的事实:“这么多年我太过忽视她,也不懂育儿教子。我并不是一个好的监护人。”

      原来我和他是简简单单的监护人和被监护人的关系。我有些灰心。
      所以他愿意责无旁贷地养我一辈子,因为我是他的责任。
      他向来很有责任心,我倒是不必担心他会弃我而去。

      只是这不是我要的而已。

      我生日那天,流川和我在东京城内最贵的餐厅吃饭。流川在东京人气太高,平时出门用餐时总会碰到民众索要签名。他选贵的,纯粹是因为餐厅内人少,他怕麻烦而已。

      我们安静地用餐,拘谨如同初次相亲的男女。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

      这时一个气质优雅的中年女子走到桌前,看向我:“请问你是叶月华小姐么?”

      我并不认识她,还是点点头承认。

      她突然脸色一变,讥诮一笑:“你对面这位,是你的新目标么?你就对中年男人这么感兴趣?”

      我大概猜到她是谁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之前约会的中年男人冲了上来,怒气冲冲地斥责她道:“你太失礼了!”
      她脸色惨白一片:“果然是她。”

      我和中年男人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联系。他发讯息说他的夫人察觉出了些猫腻,最近需要减少联系。我对他没有半分情意,更从未想要破坏他的家庭,自然爽快地答应了。

      我站起身来,想要郑重地说些什么,突然耳边一阵疼痛袭来,嘴角火辣辣的,我有些恍惚。
      抬眼间,流川已经站在了我身前,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他冷眼望着对面的夫妇:“闹够了没有?”

      昂贵餐厅里零零星星的顾客已经看了过来,经理站在一旁随时等着解决问题。

      中年女人嘲笑流川道:“你可要小心她,别被她骗了。她破坏起别人的家庭可是不遗余力。”

      流川虽不世故,但并不傻,他听懂了来龙去脉。
      他仍然牢牢将我护在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中年女人,眼神冷得可怕:“和你有婚姻契约的是你身边的男人,在神坛上许下承诺的也是他。破坏契约和承诺的是他,请夫人你搞清楚逻辑关系。”

      流川思路清晰得可怕,他很少一连串说出这么多话。
      他转身看向我,眼里是隐去的痛惜:“还继续吃么?”
      我捂着热辣辣的左脸颊,木讷地低头摇摇头。

      他护着我缓缓离开,中年女人仍然不甘心,在我们身后喊道:“她是你什么人?你就这么甘心被她骗么?”

      他侧过身回头,仍是将我牢牢护在身后。
      他语意郑重:“她是我最亲近的人。”
      他顿一顿,语气加重了一分:“不许再伤害她,我没有不打女人的原则。”

      我眼窝一酸,将胳膊快要掐出血来,才强忍住眼泪不掉下来。
      我究竟要让流川陷入多少次不堪里?

      我小时候那样渴望成为他的骄傲,过上他所说的波澜壮阔的自由人生。
      我无心伤害任何人,可是那位夫人惨淡的脸色,分明早已伤心透了。
      而向来寡言少语不理世事的流川,不得已要挡在我面前说着违心的话语。

      我究竟在干什么啊……

      我俩一路无言地上了流川的车。他看一眼我被打的左脸颊,只说道:“回家后冰敷就好了。”
      就好了?为什么要说得这样轻描淡写?他是没发现我做了多糟糕的事情么?

      他踩下油门,车辆缓缓行驶在人潮涌动的街头。东京银座的霓虹灯闪烁,有雨水落了下来,让整个城市陷入光怪陆离的迷幻感里。

      我抿一抿嘴,扯得嘴角的伤口有些痛。我望着窗外琉璃雨景:“流川,我很抱歉。”
      这是十五岁以后我第一次和他说抱歉。

      他却回道:“不是你的错。”

      我转过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不是我的错?那难道是这个世界的错了么?流川,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不要再说这些荒唐的话语好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道:“是我的问题。我陪伴你太少,不是一个合格的监护人。当年若是让你跟着彩子回日本,应该会更快乐。”
      “小华,我很抱歉。”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流川怎么可以将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轻易否认?跟着任何其他人长大我都不会更快乐,你就是我波澜壮阔的自由人生,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擦干眼泪,嘲讽地说道:“流川,你真的觉得你是救世主么?”
      这些年跟着流川长大,我最会的就是嘲讽技能了。

      他瞳孔微微一震,忍不住讶异地看我一眼。

      “你真的以为过去的你再努力一点,就可以改变我了吗?我不是篮球,不是拼命练习就能赢的。”
      “你为何如此自大,以为你再努力一些,陪伴多一些,就会有所不同?”

      这并不是我的真心,可是我当时一股脑将真话假话都说出来了。

      “流川你真的太自大了……我讨厌你总是没由来地带我去祭奠我的亲生父母。老实说我根本不记得他们了,也不想再想起他们。可是你总以为你以为的,你有问过我想要什么吗?”

      听到这里,他猛然停下车。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阵阵雨声伴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在震天的嘈杂声里,他不看我,忍着脾气说道:“下车。”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吵架。
      我生气地拿起皮包,重重地推开车门,又狠狠地摔上车门。我很快在大雨里淋成落汤鸡,一边走一边气到冒烟,流川真的太没有绅士风度了!他居然就这样放我下来淋雨!

      彩子很快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打车去她家。在她家洗了一个热水澡后,理智和智商终于一一回归。
      我一时间羞愧又自责,我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啊?流川是我最在乎的人,我却如此肆意地伤害着他。
      我觉得我没脸见他了。

      彩子却说道:“他那样大心脏的人,才不会在乎。”
      她话锋一转:“不过,小华,你需要认真过好自己的人生。”

      我烂泥一般的人生,是时候按下重启键。
      我找到一份英语家教的工作,自己租了一个小studio,从流川家里搬了出来。

      我和他都没有再联系对方。我一开始是觉得羞愧难当,后来则有些赌气的意味。
      我想靠自己证明给流川看:跟着流川长大的小孩,也可以过得很好。他凭什么给自己那样重的枷锁,也锁住了我?

      再到后来,各种情绪都一一消散释怀,我竟然不想再打扰他。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不折不扣的问题少女,给他带来的烦恼太多了。
      或许他的生活里,没有我会比较好。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联系我,大概是类似的想法吧。
      我们有时候太过默契。

      我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我换了更好的工作,换了更大的公寓,换了更脚踏实地的朋友圈。
      有流川在时,我一直走马灯似的换着约会对象。当他从生活里消失后,我突然对约会毫无兴趣。
      我承接不了他人厚重的感情。

      就这样,五年很快过去。

      我也渐渐明白,年轻时的我打着爱的名义招摇撞骗,那层爱的糖纸包裹的其实是自私。
      时至今日,我仍然欠流川一个道歉。

      流川一直活在镁光灯下,我时常能看到他的消息。他带着日本篮球打向更大的天地,还被著名篮球漫画家画进了漫画里。他和当年的队友一起成立了篮球奖学金基金,激励更多日本少年少女接触并热爱篮球。

      大众都在猜测流川什么时候退休,毕竟他当教练的方式太消耗体力,而且他好像已经成就了许多。那一年他五十岁。

      我不满地嘀咕着:“五十岁很年轻好不好?退什么休啊?流川起码也要奋斗到八十岁吧!”
      我差点化身为不知名粉丝,给他IG留言鼓励他奋斗到八十岁,并且购买水军将我的留言赞到最热。

      我在慢慢积攒着勇气,可以当面和流川说句我很抱歉的勇气。

      一日入夜,潇潇秋雨席卷走初秋最后一点躁意。我望着窗外阵雨敲打着窗棂,猛然想到我和流川最后一次见面时,雨也下得这样唐突。

      我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有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打电话了,除非是诈骗电话。

      我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您好,请问是秋月华小姐么?”
      “是。”
      “很抱歉这样晚还打扰您。”
      “没事。”
      “请问现在方便说话么?”
      “方便。”

      对方的声音极度礼貌又专业:“我是流川枫先生的律师,现在需要和你聊一下他的遗嘱问题。”

      我的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大晚上的,是在人间作乐的最好时机,死后的事情有什么好聊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崩了……
    下个短篇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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