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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乞讨 ...

  •   我想起来儿时的一件事情。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情了。那时,中国还处在计划经济的末期,“下海”“打工”都还是时髦的词儿。而当时,我只是一个懵懂的男孩,正在人生认知的最初阶段,在故乡的南方小城里,每天跟着一群半大孩子玩泥巴,捉迷藏,黏知了,完全不明白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仅是“人祸”,许多天灾似乎也在那一年爆发,夏天淮河的洪水,秋天岭南的大旱,冬天的暴雪,让是就有各种身份的逃荒灾民,出没在城市的巷口人家,以各种方式讨钱讨粮。

      那个人就是在那时候按响我家门铃的。

      那是一个凉爽的傍晚,我和父母安静地在家吃晚饭。我家住在一所大专旁边,前一阵人潮汹涌的街道这会儿变得萧索了;而围墙上贴的标语还没有撕干净。

      那个人穿着一身旧而整洁的中山装,背着一个军用的书包,站在我家门口。之前他已经不知道敲过多少家门了。

      我父母向来是不接待和尚、尼姑、乞讨者的,那年月这些人太多,难辨真假。

      但是这个年轻人打动了我父母。“我是南下的难民,实在没饭吃了,只有点手艺,大哥大姐给我一个机会吧。”

      也许是他清隽的面容,也许是他的苍白的脸色,也许是他不卑不亢的气质——他不像乞丐,倒像是有什么稀缺的商品,值得一看。父亲打开了防盗门,让他进来。

      他的“手艺”是打菜刀。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两把切菜用的刀,恳求我父母买下。

      我们家并不缺菜刀。那年月,谁家的菜刀都是磨了又磨,用十好几年的,何况他要的价格并不便宜,是市场上的好几倍。我家不缺衣食,可那时候没有人会为两把菜刀付那么多钱。

      他说:“大哥大姐,我跟你们说实话吧。这钱是救急用的。我朋友……她快不行了。”

      那年月,“朋友”是个很少用的词。我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父亲问:“啊,她怎么了?”

      他说:“她……情况不太好。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我不能置她于不顾。”他说着,拽过那个洗的发白的书包来说,“我们从小就在一起,这个书包也是她送我的。”他清瘦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仿佛是从他忧郁的眼神深处透出来的。

      这说辞听起来是职业的;可是他有一种让人信任的能力。

      “那得赶紧救人啊。”母亲已经着急了,“你们结婚了?”

      他低下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家里……不太同意。”他的手抓着书包,眼睛低垂。

      啊,两个沦落天涯的年轻人,而那个姑娘已经快死了。我眼巴巴地看着父母,希望他们能买下他的菜刀。他还保持着最后的体面,可是我知道他很着急,那是他爱的人。

      母亲走进里屋,拿出了一些钱。年轻人很感激,用报纸帮我们把菜刀包好,又用草绳捆好,然后急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旁边的学校闹哄哄的,听说是运回来了几个学生。我也跟着去凑热闹,凭着个子小,从人群的缝隙里钻进去。

      我赫然看见了白布下面盖着的,两张年轻的面庞。一张是我认得的脸,昨天傍晚那张出现在我家的,清隽的,安详的,没有血色的脸;另一个我不认识,可是他背着的书包,与昨天那个青年背着的一模一样。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怎么分都分不开。

      我听见人群中有窃窃私语:“这不是那个学联主席吗,太可惜了,据说家里穷,全靠家传的打菜刀手艺供他上学的……”

      “是啊,旁边那个据说是他的发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那个先死了,本来这个可以不死的,人都送到医院了……”

      “医院收了?”

      “本来医院是不给治,说没有治疗费什么的。说也奇怪,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口袋里突然多出几十块钱来,变戏法儿似的,医院这下没话说了!”

      “那怎么……”

      “据说是他自己拒绝治疗的。说他不在了,自己也决不独活……”

      我无意识地拨开人群,走了出去,伙伴在后面叫我,我也没有听见。

      晚上吃饭时,母亲说,这孩子今天怎么了,从外面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深夜,父母都睡下了。我一个人慢慢走到黑暗的厨房里,踮起脚,伸向那个捆着菜刀的报纸包。

      我什么也没摸到。

      黑暗中仿佛有暗暗的火光;大雾弥漫,嘈杂的声音。我仿佛看到,昨天那个卖菜刀的青年慢慢走向等待着的一个瘦瘦的青年。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他嘴里说的那个“她”——原来是“他”——我看见他迎上来,眼中闪着晶莹的光。我看见卖菜刀的青年微微低下头,他们的额头碰在了一起,嘴角微微扬起年轻的微笑 ——然后他们两人的手牵在了一起,慢慢走远,然后消失在时光深处。

      他们身上伤痕累累。

      后来我问父亲,那些被运回来的年轻人是好人吗?

      父亲说:“他们没有错,可是他们太天真了。”

      后来我长大了,总是分不清理想和爱情,总是分不清男人相爱和男女相爱有什么区别。我想,这都是那件事情给我的影响。

      我没有再动过那个报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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