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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一章 ...

  •   弦惊早就想找张县丞聊聊天,但思来想去,还是选在了临走前。
      他一直知道自己在对人的感知上颇有些敏锐,大部分时间里,这都算是一种优势。但偶尔,弦惊也会觉得十分疲惫。
      许多人、许多事,并不是看得越清楚越好,也并不是非得看得一清二楚才行。
      张县丞来时穿着一身官服,人收拾得十分干净,就像是任何一个被上官召见的官员那样,只是他神情十分平静,并无原本应有的忐忑。
      弦惊看着他恭敬行礼,温言问道:“张县丞,近日县衙内忙得很,我竟忘记问了,清河村可还好?”
      “多谢大人挂怀,里正昨日刚来回过话,说是村里一切都好,乡亲们听闻洪刀派被剿、县内蠹虫被除,都很欢喜,也比往日更觉安稳。”
      “如此甚好。”弦惊淡淡笑了笑,又问:“张县丞和王墨湖是何时相识的?”
      自进来后便颔首低眉的张县丞,闻言抬眼看向弦惊,斟酌回道:“下官与王笃相熟,两家人时常走动,故早前便知晓王墨湖,不过只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不曾熟识。”
      “是么?那你觉得,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家仆,在回到洪县后,是如何在孙樘和洪刀派的眼皮子底下安安稳稳活到现在的?”
      张县丞低下头,惭愧道:“下官愚钝。”
      “那日在公堂上,我见王墨湖虽穿着极为朴素,但双颊红润、头发丰盈黑亮,身形甚至比一些同龄人更壮实些,便知道他此前一段时间应是过得不错。对一个死里逃生的孩子来说,这当然是件好事,但也很是蹊跷。”
      弦惊起身来回踱着步子,慢条斯理说道:“这几日我遣人去查了王墨湖此前的行踪,他自去年底便独自一人租住在集市附近的杂院里,平日里靠给院子里的人跑腿打杂挣点小钱。那些钱付租金都很勉强,又怎能让他吃饱穿暖?”
      张县丞没说话,弦惊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种杂院的租赁不靠牙人,只要给钱就能租住,且院子里人来人往,王墨湖混入其中,小心行事,根本不会有人特别注意他。他就这样避开洪刀派的耳目,直到前几日被‘抓’到公堂上。”
      “张县丞,你不觉得王墨湖出现得实在太巧了吗?巧得好像他对我们审问孙樘的进度一清二楚,就等着最后时刻登场,让孙樘再无翻身的余地。”
      “下官也觉得甚是巧合。”张县丞符合道:“不过,大人,这世上本就有许多巧合之事。王墨湖来得如此巧,但能让一切真相大白,说是天意也未可知。”
      “天意?”弦惊感慨问道:“若真有天意,岂会让王笃一家都不幸枉死?”
      “大人是怀疑,王墨湖是被人特意安排的?”
      弦惊看向张县丞,颔首道:“我此前是怀疑过他。不仅是怀疑他说得那些经历,也怀疑他的身份。毕竟王家其他人都死了,没人可以证明他真的就是王墨湖,若有谁知道此前的王墨湖是何种模样,照此找个相似的人,几乎不会有人怀疑。”
      张县丞骇然,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但是大人,王笃的认罪书是真的啊!若他不是王墨湖,他又是从哪里拿到这封信的?”
      “张县丞,你可能不知晓我的习惯。”弦惊微微笑了笑,“但凡是我有所怀疑的,不管旁的证据是什么,我都会单独查证,刨根问底。所以我细细审问了王墨湖,可以确定,他的身份确实是真的。”
      弦惊当时问得很细,一个人大概的经历可以造假,但那些细微的生活细节是很难造假的,尤其是各种微小的细节互相串联印证,想造假几乎不可能,除非这个人曾与被替代的那个人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但如果王墨湖身边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那个幕后安顿王墨湖的人也没有造假的必要了。
      “我也遣人去王墨湖埋葬王沣的地方查验过,那里确实埋有一个孩童的尸体,年龄与王沣相当,看骨头情况,死前未曾遭遇砍杀或重击,若说他是溺亡,倒是部分对得上。而且王墨湖确实水性上佳,这让他如何得来这封信的说法变得更可信了些。”
      “大人,既然王墨湖身份是真的,死里逃生的经历也可信,那下官以为,王墨湖来洪县后得以安顿,应是托了哪位好心人的福,知其身负冤屈,愿鼎力相助。只是这位善人忌惮洪刀派,不敢为其伸冤,只能先护住王墨湖,静待良机。”
      弦惊点点头,赞同道:“张县丞如此推想,很是合理。”
      张县丞扯动嘴角,露出些许笑意。
      “不过……”弦惊拿起王笃的认罪书细细打量,遗憾道:“可惜,推想永远只是推想。但凡有一处瑕疵,就让人难以切实相信。”
      张县丞顺着弦惊的动作看向那封认罪书,敛眉问道:“大人可是觉得这认罪书有问题?”
      “若是说其中的罪状,倒是没什么问题,孙樘之后交代的那些,与其都能一一应对。”弦惊淡声说道:“但这封认罪书是否真的出自王笃之手,却难以验证。”
      “但字迹、手印、私印、官印,还有罪状都核对无误,为何难以验证呢?”张县丞皱眉,甚是疑惑。
      “官印不就在县衙里放着么,况且印章这类东西,只要有此前的印文,再刻一个也非难事。至于字迹,若是有心,也可模仿得惟妙惟肖,让人难以看出端倪。而这最重要的手印……”
      弦惊抬起手,对着烛光看向认罪书中末尾那个手印。
      “这个手印确实与王笃此前在县衙保留过的手印几乎一模一样,复刻他手印的人一定是个非常细心、细心到吹毛求疵的人。”
      张县丞同样盯着那个手印,似是看得入神。
      “这个人对比着王笃曾经的手印,雕出了一个大小完全一样的印章,他细心到连手印中不同部位因按压力量不同而呈现出的细微变化也雕刻出来了,不得不说,这真的需要花极大的功夫。只可惜,即便如此,这样的印章印出来的手印与王笃自己亲自留下的手印依然有所不同。”
      “哪里不同?”张县丞急切问道。
      “印章按压下去的时候,各个部位受力是均匀的,其印出来的墨印无论印纹粗细变化,其显出来的印记处都同样的饱满,这是人手按压无法做到的效果,所以两者始终会有不同。只是这点不同之处十分细微,若不细心观察根本察觉不了,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同太细微,所以也无法成为足以服众的证据。”
      “原来如此。”张县丞了然道:“也就是说,其实大人也无法完全确定这封认罪书真的是伪造的?”
      “能不能向他人完全证明是一回事,但我自己却是可以完全确定的,这封认罪书就是被人伪造的。”
      弦惊看向一脸讶异的张县丞,笑道:“张县丞,就如这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同样的,即便是同一个人,也绝不会在不同时间、不同境遇下,摁下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手印。”
      张县丞瞪大眼睛,一时哑然。
      “这个人太想让一切成真了,他努力还原一切,就连信纸被渗入信筒的水晕染的印记也做得真实可信,但殊不知,越是相似,反而越不可能是真的。”
      弦惊放下认罪书,定定地看着张县丞。
      “张县丞,你说,这人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张县丞张了张嘴,又颓然地闭上。
      “能伪造这封认罪书的人,必须知道王家有王墨湖这么一个人,必须知道孙樘和王笃犯下的事,必须能拿到留有官印和王笃私印及手印的记录文册,并对王笃的笔记非常熟悉,以至于能在短时间内模仿,此外,他还必须知道我们查案和审问孙樘的内情……综合所有这些条件,张县丞,你觉得谁最有可能?”
      张县丞彻底沉默了。
      弦惊转而又说起另外一件事。
      “说起来,清河村就在洪家村旁边,但相比洪家村附近其他被洪刀派祸害极深的村子,清河村一直安然无恙,想必是受了某些人庇佑的缘故,是不是,张县丞?”
      张县丞垂首站在弦惊桌前,纹丝不动。
      “我大约也能猜到一些此人的想法。”弦惊思忖着说道:“他定然是厌恶洪刀派的,也不愿与这些江湖恶人沆瀣一气,但自己有没有与之抗衡的力量,甚至因为清河村的缘故不得不和洪刀派攀上交情,做下一些令自己不耻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他做下了不干净的事情,便自觉失去了对抗恶人们的绝对底气,即便看不下去洪刀派和县衙勾结做下的那些恶事,也没有勇气和能力去坚决反抗,只能借其他方法来完成他心中的‘正义复仇’,为此甚至不惜花费那么多精力只为布下这么一个局,在最后关头给孙樘致命一击。”
      弦惊看着张县丞,淡声说道:“我猜,当一切如他所愿、尘埃落定之后,他应颇有扬眉吐气之感,也很是得意于自己的精心谋划,甚至当他回想过去这段时日时,会对自己的‘忍辱负重’生出些感动和骄傲来。”
      张县丞依旧一言不发。
      “许多事情,但凡我们成功过一次,便会将它视为最有用的经验,反复使用。若这个作假的人,得意于此次的成功,从此将其视为达成任何目的良方,张县丞,你猜,他以后会做出什么事?”
      书房里安静至极。
      “张县丞,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下官……”张县丞突然直愣愣地跪了下去,沉声说道:“奚大人所言,让下官深深拜服,下官……无言以对。”
      弦惊叹息一声,“那你可知道,为何我是在今日今时,在这书房里对你说这些?”
      张县丞双手触地,深深地俯下身,叩首道:“大人胸有丘壑、宽宏豁达,知下官处境,悯下官其情,愿让下官以此为鉴,鞠躬尽瘁、将功折罪。”
      弦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张县丞也一直俯身跪在地上。
      过了片刻,弦惊才平静说道:“张县丞,起来吧。”
      张县丞老老实实地站起身。
      “王笃的这封认罪书,此后会保存在我手里。张县丞,你虽未考中进士,但正如我此前说的,考得举人功名亦是十分难得。如今你在朝为官,虽只是在在这小小的县衙之中,也肩负诸多百姓之重任,还得谨慎行事,切莫让我有再用到这封认罪书的那日。”
      “是,下官定谨记在心。”

      打发走张县丞,柳残机命人准备的宵夜正好送来。
      弦惊二话不说,埋头闷吃,看着似是有些不快。
      “公子,一个县丞罢了,既犯了错,着人拿下就是。”
      但凡让弦惊不痛快的人和事,柳残机那绝对是越看越不顺眼,下起手来绝不心软。
      弦惊含着一个馄饨心不在焉地嚼了半天,才叹道:“算了,好歹还捏着他的把柄,若他以后老实做官,也算是造福洪县百姓了。”
      柳残机闻言沉凝了一会儿,突然改了主意。
      “如此也好,公子以后确实该多埋些钉子,以后也好用的上。就是这人官职实在微末,公子多看看其他人吧,属下觉得那王翦就不错。”
      弦惊正喝着汤,闻言差点被呛到,不禁笑骂道:“残机,按你这法子,以后怕是我说自己无心造反,我爹都不会信!”
      柳残机抿了抿嘴,没吭声。
      但弦惊哪能看不出来,这是不服气呢。
      弦惊无奈,暗暗摇头,他知道残机是想为他以后铺路,但他又未必走这条路,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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