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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作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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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自己的腿麻的厉害,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白皙的手指抚上墓碑上的刻痕,宫远徵三个字的一笔一画都陌生极了,
她一遍一遍的抚摸着这三个字,手上越来越用力,像是要用血肉之躯擦掉这钉在她灵魂上的三个字。
新凿刻的墓碑刻痕锋利,手掌被刮磨出血迹,她感受不到痛苦,发疯一样的想要磨掉宫远徵的名字。
他的名字怎么能刻在这样冷的石头上呢?
无忧眼圈通红,忍不住冲过去拉住傅九星的手,“阿朵,阿朵...我们回家...”,泪水滚滚而落,砸到傅九星的手背上,灼热一片。
傅九星在她怀里僵硬的像是一块石头,浑身冰凉,她的眼神死死盯着墓碑上的名字,脸色比满地的积雪还要白。
“擦掉...擦掉...我不要看到他的名字,要擦掉...”她被无忧紧紧拢在怀里,遍布伤痕的手却挣扎的要擦掉墓碑上的字,指甲被折断,白色的墓碑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好好好,你别动,我帮你擦掉,没事的...姐姐帮你擦掉...”无忧轻声安抚着怀里颤抖的身体,伸手拔出腰间的短刀,锋利的刀刃和石碑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直到石碑上再也看不清宫远徵的名字。
“好了,你看,没有了,没有他的名字了。”无忧轻轻拍着傅九星的后背,泪水一串一串砸在胸前的衣服上,她却不敢发出声音。
僵直的瞳孔动了动,傅九星看向园外奄奄一息的宫尚角。
她扶着无忧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宫尚角走去。
宫尚角靠在上官浅的怀中,脸色青白,一只濡湿的手托起他的下巴,傅九星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双眼睛被冰雪覆盖,颈边的红色血丝再一丝蔓延出来,顺着脖颈慢慢爬上下颌,像是身体里长出来的罪恶的花,一点一点的快要把她吞噬。
“你骗我。”傅九星的声音尖锐到扭曲。
上官浅握住傅九星的手狠狠甩开,却又被她紧紧握住。
“你们在骗我!”她恶狠狠的说道,一双眸子里装满了无措。
上官浅沾满血迹的脸再不复往日的精致与美艳,她看着傅九星惨白的脸,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
她扯了扯唇,声音干涩又沙哑:“傅九星,他死了。”
那双眸子瞳孔募的放大,上官浅甚至能从中看到自己的样子,她看到自己的嘴唇一开一合,像地狱里挣扎出来的恶鬼。
她说:“宫远徵,死了。”
死了...他死了...
“怎么死的?”傅九星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嘶哑难听。
“怎么死的?和我现在一样...”宫尚角的声音轻飘飘的,他握住胸前长刀的刀柄,猛地拔出来,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溅了傅九星满脸,她猛地抬手捂住左眼。
“宫尚角!你...不要...”上官浅扑上去不知所措的想要捂住他的伤口,白色的丧衣瞬间被染透。
“你做什么...宫尚角...你别死...”上官浅伏在他身前,满脸痛色,纤细的手摁在他胸前的伤口,泣不成声。
宫尚角眼神虚无的望向前方,瞳孔涣散。
“就像这样...他的胸口,好大一个洞,血流了满地,渗透了长街上厚厚的雪,他的身体是僵硬的...”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宫尚角通红的眼眶中滚出来,他虚弱的抬手,沾满鲜血的唇不停颤动着,“...他的嘴唇没有颜色,头发上落满了雪,我紧紧抱着他,可是越来越冷,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紧紧闭着...”
他摇动弟弟的身体,可是再也听不到那一声哥哥了。
宫尚角声音越来越轻,喉咙里像是塞满了血块,鲜血大股大股的涌出来,呜咽不清,但是傅九星还是听到了他的话,他在问:“傅九星,他死的时候是不是很冷?”
他死的时候是不是很冷...
“哈哈哈哈...”刺耳又疯狂的笑声响起,傅九星低着头,双手交叠紧紧捂在左眼上。
“死了...死了也没关系,我有蛊...我是青漠最好的蛊师,他还会和以前一样,我有蛊...”
她缓缓站起身,肩膀不停的耸动着,明明在笑,露出的另一只眼睛里却盛满了绝望,喉咙里像是插了几把刀子,将她的声音划得的尖锐又可怖。
“挖...挖出来...我有蛊...挖出来就好了...”她猛地转身,朝着陵园内踉跄奔去。
无忧又惊又痛,阿朵竟然想把宫远徵变成蛊人,可是这根本不可能,她从身后猛地拉住傅九星。
“这里不是青漠,没有万蛊潮,也没有湿水林,他的身体里也没有沙蛊,承受不了蛊虫的噬咬...”无忧上前握上傅九星的肩头,“还有,他已经死了三天了,蛊虫不会进入一个死透的人的躯壳里...”
像是被人扼住咽喉,她的声音陡然停下。
“阿朵...”无忧忍不住松开了控住她的双手,眸子猛地睁大。
“闭嘴...你闭嘴!”傅九星猛地抬头,露出溢满鲜血的左眼,整个眼眶里都是鲜血,左脸上一道鲜红的泪痕,血泪相合,妖异无比。
傅九星一步一步走向宫远徵的墓碑,血迹斑斑的左手抬起,虚空伸向前方。
“我是最好的蛊师,没有万蛊潮,我就炼出万蛊,没有湿水林,我的血就是最好的养料...他不能躺在那...不能...”
陵园深处传来一阵阵窸窣声,傅九星越走越近,沾满鲜血的脸配上血色瞳孔,像是地底爬出来的罗刹妖女。
左手用力收紧,一阵轰鸣声响起,宫远徵的坟墓轰然塌陷,激起了大片尘土,千军万马的黑色蛊虫在褐色的土壤中隐隐约约的游窜,一口黑色的棺材显露出来。
宫门众人脸色巨变,宫紫商又惊又怒:“傅九星,你疯了吗!他已经死了,难道你要他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稳吗?”
傅九星恍若未闻,手抖的厉害,没关系,她可以救他的,她是最好的蛊师,她一定可以救他的,他们可以和以前一样,成了蛊人就不再受神庙的禁制,宫远徵可以和她一起回青漠,他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他们可以永远永远在一起...
她嘴角甚至带了丝笑,手上越来越用力,上好的楠木相撞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下一秒,笑意僵在嘴角,傅九星眼睛睁大,那只没有被鲜血浸透的眸子里,血丝疯长,像是要碎掉了。
“宫门子嗣,未及冠者,殡三日而葬,循火制。”
宫子羽面色苍白,在云为衫的搀扶下,慢慢靠近傅九星。
身后,红莘低着头收敛气息,缓缓走到傅九星身边,看到棺中的东西,他浑身一僵,偌大的棺材中空荡荡的,只有一方黑色的盒子静静躺在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棺材旁的人动了,她弯腰探身,将棺中的骨灰盒拿了出来。
真轻啊,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轻,傅九星将盒子放到地上,身后宫门众人被红莘和蛊卫拦住,却挡不住那一声声痛而凌乱的指责之言。
“他违背家族的意愿,执意要娶你,你却一直在骗他...”
“如果不是你骗他许嫁,他又怎么会私自出宫,又遇上了你们青漠的人...”
“你还有脸来这里,远徵就是因你而死!”
“双刃弯刀,创面极大,我们找到他的时候,血都流干了...”
“他还未及冠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傅九星,滚出宫门,滚出去...”
......
颤抖的手打开了盒盖,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么热烈的火不足以让一个人化成齑粉,灰色的骨灰和碎裂的骨头碎片片混合在一起,傅九星的头痛的要裂开,这怎么会是宫远徵呢,装在这小小的盒子里,这怎么会是他呢?
她如同入障般将手伸向那一捧骨灰。
“阿朵!”无忧急奔过来,心头的震惊无以复加,她用力掰开傅九星的带血的唇。
“吐出来...吐出来啊!”
她...吃了宫远徵的骨灰,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无忧满脸惊骇。
傅九星用力吞咽口中的骨灰,左手紧紧握住催动沙王蛊,胸口越来越厉害,黑色如瀑的青丝一寸一寸变灰。
她在他身体里下了留生蛊,饮足了她鲜血的留生蛊,如果这真的是他,沙王蛊感受的到,伴生蛊也感受的到。
“王女!停下来!”红莘再也按捺不住,她在强行催动沙王蛊和伴生蛊的连结,可是伴生蛊已经离体,即便是耗尽心力建立了连结又能怎么样呢,只是要一个结果吗?
傅九星用力扯过腰间的囊袋,伴生蛊像发疯一样在囊袋里乱撞,她把它放出来,眼睁睁看着它跌跌撞撞爬到了骨灰里,躁动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附在一块残骨上不再动弹。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颈边的红线疯长,死死缠绕爬上了她的下颌,脸颊,直至覆盖整个面容,就连额间缀的黑色珠子里也有一丝血线在游走。
青丝变白发,满山的毒虫都躁动不安,山林里传来一阵阵的窸窣声,就连红莘腰间的赤色毒蛇都变得狂躁,竖瞳变得血红。
“阿朵,停下来!”无忧紧紧抱住傅九星的身体,满眼痛色,她轻轻掰开傅九星紧握的左手,大手轻轻拍在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
像是卸力一般,她松开左手,伴生蛊像是迷失了方向一般开始乱撞,片刻后它爬出来依偎在傅九星的衣裙上,陷入了沉睡。
“我们走吧。”
嘶哑的声音一出,红莘和无忧均是一愣。
“好...我们走。”无忧扶起傅九星,慢慢朝陵园出口走去。
园外,宫尚角已经昏死过去,宫门的大夫围在他身边均是面带难色。
“徵宫药房靠左最里面的柜子下,有一尊琉璃罩,里面有三株初云重莲,那是宫远徵留给你们的。”
她方才已经在宫尚角身上下了留生蛊,加上有初云重莲,他死不了,宫远徵,一定希望他最爱的哥哥活着。
左手轻抬,短暂的握紧又松开,她缓缓说:“你们身上的蛊,解了。”
月长老一行人一头雾水,云为衫和宫子羽却松了一口气。
“傅九星,过往种种,不论你愿与不愿,有心无心,都已成定局,宫远徵因你而死,你今日又于宫门有恩,此间纠缠就到此为止吧,以后,请不要再踏入宫门半步,如再踏足,宫门必会以死相搏。”
看着她满头的白发,宫子羽竟然生出了一丝不忍,她对宫远徵并非全然利用,但是宫远徵死了,即便他自小不喜欢他,但是依旧心痛难忍,那也是他的弟弟。
傅九星回过头,夕阳逐渐落下,西方的天际一片胭色,夜色很快就要降临了,那个黑色的盒子孤零零的躺在地上,等等傅九星吧宫远徵,黄泉路上不要走的太快。
“你们会为他重新修坟吗?”
这话问的奇怪,宫子羽还是答道:“会。”
“那留一个大些的碑吧。”
宫子羽脸色僵硬,不再作声。
踏出宫门的时候月上中天,缠绵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日间的兵荒马乱早已消失无踪,旧尘山谷无端热闹起来。
一盏盏颜色各异的天灯升到半空,似乎要与月亮争辉,街上灯火交映,一盏盏别致的花灯又被挂了出来,孩子们成群嬉闹,个个围在花灯铺子前看热闹。
傅九星浑身被红莘的袍子罩住,被无忧紧紧搂在怀里。突然,她脚步停下来,眼神直直的看着街道中央那盏巨大的花灯。
“这上元节过了没多久,怎么又这样热闹?”
“听说山上的小公子要成婚,那新夫人喜欢花灯,管事们这才跑出来走动,不知花了多少银两让那花灯铺的老孙又做了一盏大鳌山...”
“可是那位风流倜傥的羽公子?”
“这回你可猜错了,是那位更小的公子,听说还尚未及冠呐,就非要娶亲,也不知新娘是有多貌美...”
花灯铺子旁,花灯老板与人闲谈的声音撞进一行人的耳朵里,傅九星面无表情的走向那尊巨大的鳌山。
巨大的灯耸立街衢,层层叠叠,覆以松竹翠枝,各种形状的花灯悬挂其上,木制的架构支撑出灯山的样式,每个棱角上都挂了一盏造型别致的星星灯,星步珠悬,皎如白日。
傅九星抬手抚上那盏星灯,橙色的火苗闪烁,一碰便轻轻转动,黑色的字迹便显现出来。
愿傅九星,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是他的字。
她开始翻动鳌山上悬挂的花灯,每一盏灯上都写着:愿傅九星,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灯座下,刻着落款:星徵。
身旁有人指责道:“这位姑娘,怎么随意翻动鳌山,这主角还没来,你怎好随意动人家的东西?”
说罢甚至还过来推了一把傅九星,这一推,黑袍落地,露出了满头的白发和一张遍布血丝的脸。
“鬼...鬼啊...”那人吓得大喊,身后却越来越多的人凑上来,要看看这鬼是什么样子。
红莘呵斥道:“滚开!”蛊卫迅速上前将傅九星护在中央。
无忧把袍子重新裹住傅九星,心里又急又痛。
傅九星捧着那盏灯,惶然笑出声,声音如同泣血。
“哈哈哈...长命百岁,岁岁平安...长命百岁,岁岁平安...”她不停的重复这几句话,眼泪汹涌。
他愿她长命百岁,他愿她长命百岁,可是她亲手把他送进了坟墓里。
是她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她不该离开青漠的,那病治不好,就是她的命,她就应该死在二十五岁,非要求什么治病之法,反倒是拖累了别人的性命。
她不该招惹他的,浮屠山拿他试蛊,是她的私心,入宫门拿药护之法逼他不得不留她在宫门,也是她任性妄为,在明知自己没有办法保全他的时候,执意许嫁,又在取出伴生蛊之后将他扔在了冰天雪地里,桩桩件件,皆是她的错。
双刃弯刀...双刃弯刀...她从没忘记自己是青漠王女,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他,为什么他非死不可!
该死的人,从来都不是他啊...
那拿着无尽痛苦的笑声越来越扭曲,无忧泪如雨下,也只能紧紧抱着她,说不出任何安慰之语。
“阿朵。”
清俊的声音响起,傅九星的身体僵硬,她转身看着面前的人。
“为什么?”
乌潼还没来的及回答,胸口就被鲜血染透,
一根金色的簪子生生插进了他的胸膛。
“对不起。”
“我问你为什么...”
声音弱下去,傅九星紧紧扣住胸口,经脉像是被撕扯,骨头被一寸寸碾碎,痛,铺天盖地的痛,她滑落在地上,极致的痛苦中,她的眼前模糊一片,却恍然看到了宫远徵的脸,他笑的肆意又昂扬,像是山间雪松,像是人间至宝。
“快回去,她病发了!”
乌潼面色苍白,不顾胸前的刺伤,打横抱起傅九星,转身朝客栈疾步走起。
*
宫门后山,雪宫密室。
雪长老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的匣子,雪重子一脸平静的坐在他身侧。
“如果他们不敌无锋,你真的会启用无量流火吗?”雪重子问道。
“不知。”雪长老肃穆的脸上少见的出现了一丝迷惘,无量流火的威力太大,灭了无锋,可山下许多无辜之人也必将受到波及。
轻叹一口气,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巨大冰棺,“即便是不敌无锋,他若是能活着,宫门就还有希望。”
纯白的极品雪莲掩映下,露出一张年轻又苍白的脸,眸子紧紧闭着,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
黑色的里衣上,一朵金色的莲花枝叶舒展,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