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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   腊月三十,岳焕独自坐在屋里烤火,见天色已暮,该吃夜饭了,便自己到厨房取了两枚馒头,放到火盆上,烤了一阵,待热了些,伴着热茶,吃了起来。院里办伙食的老妪,岳焕见今日过年,便让她回家去了,老妪走时道:那少爷的饭菜怎办?岳焕道:我一人,去酒楼买些就是。老妪听了,便千恩万谢的回家去了,老妪走后,两进出的院子,只剩岳焕一人了,不免有些冷清,原本刚来时,还有两位丫鬟,岳焕没来几日,也将两位丫鬟送走了。吃完馒头后,岳焕将灯火点燃了,今日过年,岳焕见墙上挂着一对彩灯,这还是老妪过年前买的,岳焕见那彩灯空空的挂着,心里倒是有些空茫,犹豫片刻后,取了那彩灯,点燃后,拿木挑子挂在了厅堂的门前,挂灯笼时,见那彩灯流光溢彩的,忽的想起了田青禾姊妹,若她们也在,此时该热闹了吧。挂完彩灯后,岳焕看了看,觉得心里也亮些了,又走到天井里,看了一遍,却见整个院子,就那一处灯火,其他屋子都黑黢黢的,不免有些凄然。回到屋里,关上了那扇门,又将火盆、油灯移到了卧房,自己在书案前,取了贾岛的集子,看了起来,只觉那贾岛的幽寒,正合了自己的心境。正看得入心时,好似听到了敲门声,因住在后院,那前院的大门倒听得有些不清,岳焕心头一惊,又听了听,那叩门声好似还在,是谁来了,田井泉么,还是谁?岳焕便擎着油灯,出了门,走到廊子上时,那敲门声又没了,岳焕站在廊上,听了片刻,再无敲门声响起,便回屋去了,心里倒是有些失落之感。再坐回书案前时,却有些分心了,不免想起,多日没买点心了,田青禾会饿着了么,还有那狸奴,若再回那院子,还会认得自己么。想起那院子,岳焕就有些心慌,那日上值离开后,便再没回去过了,行礼也是派别人取的,连个敞亮的道别也没有,田青禾和姐姐怕是会伤心了吧,可若当面去道别,自己是没那个胆子的,见面了,道别又怎么说得出来,可要是还住在那里,自己又何以自处,心头那道口子,只有在无人处、在黑暗处才结得了痂啊。又心不在焉的翻了一阵书,虽觉时候尚早,岳焕却觉得坐不下去了,便躺倒床上去了,吹熄了灯后,那窗子白了起来,今夜的月倒明,岳焕想去院里看一眼月亮,到底却忍住了,躺在床上,又想起杭城来,父母上回又来信了,言虽在京城娶亲了,过完年也抽空,携妻回家一趟,好在杭城重新办礼,岳焕回信时,也未言及婚约已结之事,只是道,部里公事冗繁,等有机会了,再与部里长官告假,以便回家。写那信时,倒又想了田井泉的话,岳哥哥带我们去杭城一趟,吃吃那里的点心,看和京城有何不同,又想起田青禾说的偷采青莲回,杭城有白的莲子么,想起两姊妹,岳焕总觉柔和里有些悲凉。正心绪万千,无头无绪的想着时,忽听外面响起了爆竹声,一开始只有几处,然后陆续的都响了起来,整个京城都弥漫在爆竹声中,岳焕听着那声响,心里倒是一静,是啊,过年了。想到今日的日子,自己却孤处于此,心里到底是一阵孤苦。爆竹声慢慢息了,只剩一两处零落的响着,岳焕似乎闻到了爆竹的烟气,渐渐的,那零落的爆竹声也断了,夜又静了,岳焕却又想起了两姊妹,若还在她们那里,此时也会放爆竹吧,田青禾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但自己是回不去了,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之前觉得是为了那口气不被消磨掉,然此时呢?或许是不为自己的狼狈,为在意的人看见,忽又想起杜霄雪摘耳环时的神情,岳焕心里不觉生了丝微微的痛楚,痛后又猛地发觉,这是他近日来,似乎是第一次想起杜霄雪,刚搬来时,每时自处,心心念念都是杜霄雪,心里如蚁噬一般,可过了些日子,想起杜霄雪的次数倒渐稀了,多想起的却是那两姊妹,就连上书参杜家的结果下来,不知实情,不与追究,岳焕也没觉得有多失望,时日愈久,岳焕将杜霄雪遗忘的次数愈多,只是每日在部里,见着牧心,心里有些硌着,可有那么好多次,他知道自己恨着牧心,然恨他的因由,杜霄雪,岳焕却没因见着牧心念及到她。对杜霄雪的遗忘,岳焕一开始颇有些自恨,后来却也不强作了,不再背着心、拗着心去自苦了。不知多了多久,岳焕在思绪中,不知不觉睡去了,醒来时,天已透亮,岳焕走到院里,见那老妪已归,院子里不再是自己一人了。
      岳焕洗漱后,老妪上了饭菜,岳焕道:怎今日就来了,不是说放你两日的假么?老妪笑道:家里也无事,见见孙子也就够了,我吃少爷的饭,哪能让少爷没饭吃。岳焕道:我哪里就没饭吃了。老妪道:我在厨房也没见酒菜,就只有几块冷馒头,还是我走时蒸的,少爷昨日过年吃的什么啊?岳焕心里一动,笑道:我昨日在酒楼吃的。老妪道:大过年的也去外面吃,丫鬟少爷也送走了,这么大的院子,就少爷一人,也不嫌冷落么,我看少爷还是早日讨个婆娘,成个家吧,我这老婆子心里也踏实些。岳焕见老妪又啰嗦了起来,便也不言语了,只是吃着饭菜,跟这老妪处了这些时日,知老妪人倒勤快,性子也善,就是嘴太多了,好多时候,岳焕都躲着她,可老妪还是每回上饭时,见着岳焕了,便长长的言语一串,岳焕开始觉得厌烦,后来倒适应了些。老妪见岳焕埋头吃着,也不理自己,却也不难堪,在内屋见岳焕换的衣物在衣架上,便拿出去洗了。岳焕吃完饭后,呆坐了一阵,觉得无聊,见今日日头倒暖,便坐到花坛沿子上晒太阳,老妪洗完衣物,拿来晾晒时,见岳焕一人坐着,便道:少爷,你一人呆着作何,今日初一,去逛逛庙会吧。岳焕道:人挤人的,有什么逛的。老妪道:人多才热闹,我看少爷就是太孤僻了。岳焕见老妪又起了话头,摇了摇头,去卧房看书去了。将昨夜贾岛的集子看了半晌,总觉老妪来了,反而没昨夜的心境了,便放了集子,研墨后,摊开娟纸,打算动动笔墨,过年这几日,一直没写过字,墨汁研好后,拿笔舔了舔,提着笔立在纸上,思忖一阵后,忽心生王维的句子,便写道: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写完后,看了片刻,只觉笔意还是有些滞涩,便又写了一遍,然还是难尽清纯之意,不由叹到,作诗人心境之纯,非读诗人可比,纵领会了一二,也难达其全境。想了片刻,又写道:灯灭月窗白,独卧拥寒衾。旧事如烟起,除夕思故人。写完后,念了一遍,暗自叹息一回,将那墨纸收了。吃夜饭时,老妪多做了几样菜肴,岳焕道:做这么多,哪吃得完。老妪道:这大过年的,还不多做些,少爷你早日找个婆娘,家里添些人,不就吃完了。岳焕见老妪又絮叨了起来,便不理会她了,独自吃完后,又到卧房看起书来。次日起来,因前些日便得张侍郎告之,今日杭城老乡有一聚会,岳焕吃过早饭,便去那落月居了,到了那宅子里,与杭城老乡,为官的,为商的,闹了半日,才倦意阑珊的回去了,到了院子里,岳焕觉得,自己虽有时念着故乡,然一见到在京城的那些老乡,又觉得没思乡的心了,只是觉得疲倦,那疲倦里好似还有些厌恶,倒是之前,与田井泉姊妹处着,想起杭城时,心才是柔和的。
      又过了两日,年假已过,部里上值了,岳焕倒觉松了口气,不用每日待在那院子里了。到了部里,坐在那书案前,看着叠着的公文,岳焕好似长途跋涉的回来了,心也慢慢凝拢了,杂役生好火后,岳焕煮了杯热茶,新年初日,倒也无什么公事,岳焕便在书案上练起了字,翻开今日带的王维集子,抄了些诗文。正写着时,尚书唤人将部里的长官喊了过去,岳焕也过去了,到了尚书的公房,不过是每年上值时的客套话,又唤众人,今日散值后,到外面吃顿酒,聚上一聚。待尚书说完,众人也都回去了,尚书却将岳焕留了下来,岳焕见众人走后,张侍郎也在,张侍郎将岳焕唤到前面,岳焕过去后,尚书笑道:岳都事一人在京城,这年过的可好?岳焕道:谢尚书大人关心,过的还好,和平日一样的。尚书笑道:过年哪能和平日一样。岳焕道:不过平日怎样过,过年也就怎样过罢了。尚书道:岳焕都事到底太耐得清苦了,虽说是要做大事,然也不可过于亏待自己了。岳焕便又行礼答谢了一番。尚书说完后,张侍郎看了眼尚书,笑道:岳老弟,上回上书的事,你也别太灰心,日后有的是机会。岳焕道:他们那一闹,杭城死了多少无辜之人。张侍郎笑道:有你为咱们杭城人出这口气的时候,不要操之过急就是。岳焕听了,也是叹息一番。张侍郎又闲语了两句,便让岳焕走了。岳焕回到公房,待心静下后,又练起字来,待到散值后,岳焕提前来到府门,见已有几位长官在等着尚书,岳焕与那几人聊了片刻,牧心也出来了,岳焕见到牧心,却忘了与众人继续聊着,牧心也站在一边,没与他人言语。尚书出来后,张侍郎也伴着尚书来了,待尚书起轿后,众人便都跟骑马上轿,慢悠悠的跟在后面,到了不远处一相熟的酒楼,众人进了雅间,待尚书坐下后,也都按品级落座了。不一刻,酒菜上了,按官场的规矩,众人与尚书敬完酒后,听尚书言语了一番,又酒过几巡,言语方渐渐洒脱了起来,尚书也有几分酒意了,笑问牧心:牧心都事几日喝你喜酒啊?牧心道:正月十九。尚书笑道:元宵才过完,看来是要乐上加乐,喜上加喜了。牧心道:都是府上长辈定的,到时还要请尚书大人与各位长官过来喝杯水酒。尚书笑道:那是自然的。众人见尚书开了头,便纷纷与牧心道喜,一王姓的员外郎笑道:牧心都事也成亲了,我们部里,就看岳焕都事了。众人看向岳焕,有几分玩味的笑着,岳焕见此,也凝笑道:该成亲的时候,自然是要成的。那王员外郎笑道:岳都事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多少人家做梦想把女儿嫁你,只是岳都事别挑花眼了。众人听了,也都笑语起来,岳焕心里一沉,还是凝着笑意道:青袍之士,谈什么挑剔,只是寻个合适的人过一辈子罢了。岳焕说完,见牧心也看了看自己,便低下头去,慢慢饮了口酒水。众人见岳焕不卑不亢,也不作态,心里失望的人,倒也有几个,众人又笑闹了一阵,喊了一伎子弹琵琶助兴,直到夜深时分,见尚书有些倦了,方才归去。尚书上轿走后,众人陆续也走了,岳焕见牧心还立在门前,却也没言语,随众人一道上马走了。行了一阵,街市上也黑了,岳焕倒觉得自在了些,又见店铺大都打烊了,只有几家零星的铺子还亮着灯火,走过一拐角时,忽见一点心铺子,店主正关着梭板门,岳焕心里一动,便下马走进店子,问店主称半斤点心,店主笑道:这么晚了,公子还来买点心。岳焕道:正巧碰上了,有什么点心来上半斤吧。店主笑道:今日做了一炉桂花糕,公子尝尝?岳焕想起田青禾,心里一温,笑道:那好,称半斤吧。店主称了点心后,又拿干荷叶包了起来,岳焕付过银钱后,拎着那包桂花糕,回到了院子。到了房里,岳焕将那桂花糕放在书案上,洗濯脸足后,坐到案前,看着那桂花糕呆了片刻,才解开荷叶,见糕点白里透黄,倒也还细腻,吃了一块,只觉太甜了,没之前给田青禾买的那般口味自然,又吃了一块后,觉得还是比不上过去那家,便放了那点心,见时辰也晚了,饮了半盏茶水,漱了漱口,便入睡去了。次日,将那桂花糕扔了,之后,岳焕便也没再买糕点了。
      又在部里过了些日子,在院子里也待了些时候,元宵到了,元宵放假时,张侍郎到岳焕的房里,笑道:元宵后,那孙牧心便要成亲了,岳老弟去吗?岳焕一听,心里一突,言道:我有什么去的。张侍郎笑道:虽然咱们心里清楚,他们那些人是什么样的人,然这面子上的功夫,咱们倒也不能失了礼数。岳焕想起杜霄雪摘耳环时的样子,只是觉得不敢再看见她,便道:我与他们谈不上什么面子,也谈不上什么礼数。张侍郎见此,便摇头笑道:岳老弟既然这般说,那就随老弟自便,不过年轻啊,也要沉得住气。张侍郎走后,岳焕想起适才的谈话,心里倒有些恼怒。待到散值后,想起今日是元宵,忽觉那院子太空了,有些不愿回去,想在外面逛逛,便骑马往街衢去了。走到那热闹处,见一条街上都挂起了彩灯,有绣角宫灯,鲤鱼灯,荷花灯,琳琳种种,应接不暇,只是天色尚早,未点起火来。各处行人,亲朋成群,熙熙攘攘,你来我往,岳焕牵着马,挤在人群里,却有些孤单了,又见一巷子有些熟悉,原是先前吃羊头的地方,便牵马走了进去,巷子里面倒是如旧的冷清破落,倒让岳焕的心舒了些,到了那店子外,岳焕系了马,店主还记得岳焕,笑道:公子可多日没来了。岳焕笑道:有事忙住了。店主笑道:还是一碗面,一煮羊头。岳焕点头答是,店主便下了面,捞了羊头,端过来时,笑道:这元宵节,公子怎就一人。岳焕道:一人自在,岂不好些。店主笑道:原来与公子一道来的那位相公,今日怎没来?岳焕心被一触,言道:他有他的事,哪能回回一道来。店主见面也开了,便回去捞了面条,浇汤上料后,送了过来。岳焕见店里只有自己一人,倒也喜这清静,吃完了面条,与大半个羊头后,付了银钱与那回子,又取马走了。回到街衢上,那一街的灯火都亮了起来,行人也更多了。岳焕挤了一阵,听着身边的人们笑着闹着,却又一句话也听不清,心里也有些烦了,见一旁有一酒楼,便将马交给那迎客的小厮,去了酒家里面,到了楼上,见厅堂里靠街市的栏杆上,也挤满了看灯的人,岳焕嫌人多,不愿粘过去,便问堂倌有无靠街的雅间,堂倌笑道:刚好还剩一间。便引着岳焕过去了,岳焕见那雅间有一窗子临街,也和了心意,便点了几样菜肴,又给了堂倌一份赏钱,自己挨着窗子坐下了。见那窗下面,人们热闹着,笑语着,有女子丽装而行,有小孩提灯而过,有卖汤圆的摊铺,有卖糖水的担子,心里觉得这般隔着看去,那些人倒进了自己心里,与他们挤着时,倒离了很远。正看着外面的人群时,堂倌托着酒菜来了,笑道:公子,客人还没来么?岳焕道:没客人,就我一人。只见堂倌微微一惊,却也无多语,行了一礼后关门走了。岳焕看着那菜肴,也未见新奇,不过是寻常的东西,便也没动筷子,只是把酒水取了过来,一面自饮自酌,一面看着灯市,忽见一对情侣,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在窗下的树下,女子靠着树,男子蹲下解了女子的鞋子,将鞋子拿起来,抖了抖,女子又才接过鞋子穿上了,是那女子的鞋子进石子了吧,岳焕正想着时,那女子穿好鞋后,又与男子走进灯市,消失在了人群里。岳焕看着那灯火煌煌的街市,想起杜霄雪也要成亲了,忽觉这房里的油灯有些暗了,冷浸浸的,裹住了心。一壶酒水饮完后,街上还是热闹的很,岳焕却无再看的心思了,便出了房间,下楼取了马匹,独自往住处去了。走过了街市热闹处,到了那冷清的地段,只觉倒比平日更冷清了,连行人也少了许多,许多铺子也关门了,大约也是逛灯会去了吧。岳焕打着马,不疾不徐的行着,抬头看了眼夜空,今夜的月,倒没人间的灯火亮,那冷淡的光流在瓦背上,好似也有些苍凉。
      到了住处,岳焕叩了一阵的门,老妪才过来,岳焕也未说何,倒是老妪道:少爷等久了吧,我在厨房腌咸菜呢。岳焕道:刚到的,没事。岳焕进门后,老妪又跟在身后道:这么大的宅子,就少爷一人住,我看还是买两丫鬟吧,也好有人说说话。岳焕一面走着,一面道:我搬来这里就是图个清静,买丫鬟做什么?老妪笑道:少爷还这般年轻,怎和老头子一样,也要热闹热闹才好。岳焕见老妪又起了话头,便没作理会,往后院去了,老妪见岳焕没答话就走了,也知岳焕的性子,不爱说话,心倒也实在,便也没多心,忙去厨房夹火子,给岳焕房里生火去了。岳焕进到屋内,点了油灯,不一刻,老妪也进来了,拿着一火铲火子,给岳焕在火盆里生了火,又问岳焕要不要吃宵夜,厨房里备了元宵,岳焕道:在外面吃了,不用了。老妪又道:要不少煮几粒元宵吧,今日过节,也应个景。岳焕见此,便点了点头,待老妪去煮元宵时,岳焕自己煮了杯热茶,茶水滚开后,还未温下来,老妪端着一碗元宵送来了,岳焕接过一看,核桃大的元宵,足有大半碗,便道:不是说少煮些吗,这么多哪吃得完。老妪笑道:少爷年纪轻轻的,这点东西还吃不完,我家那大孙子八九岁了,这点元宵还不够吃呢。岳焕听了,苦笑一声,坐在火盆边,端着那碗元宵,吃了几粒,里面包的红糖芝麻,甜得腻口,没吃多少,便吃不下了,端着那碗剩下的元宵,走到院子的花坛角倒掉了,倒那碗元宵时,见四周都黑越越的,平日吃剩饭的野猫一只也没见,岳焕拿着碗,又四顾张望了一阵,见还没有动静,便回屋去了。在厅上坐了一阵,饮了半碗茶水,见时辰晚了,便关了门,将火盆端到了卧房,坐在书案前,想看会儿书,再入睡去。见上回买的刘长卿集子搁在案上,便取了过来,翻阅一番后,想起自己因风雪夜归人一诗买了刘的集子,虽说刘工于绝句,然读了几首,不免觉的,气象到底弱了些,那风雪夜归人一诗,只是妙手偶得罢了,便有些看得走神了。只因今日吃了羊肉面、羊头,适才又吃了些元宵,有些腹胀,加之酒意尚在,倒也不愿去睡,意兴阑珊的看了半晌,听见外面开始有鸡啼了,想着时候不早了,才吹了油灯,上床入睡。
      次日元宵休假,岳焕醒了后,又在床上卧了半日,才穿衣出去,到厅上看了眼水漏,竟已到了午时初刻,在院里洗漱时,岳焕看了看花坛角,昨夜倒的元宵已不见踪影了,只是那猫还是未见着。洗漱后,老妪端了饭菜过来,岳焕见是一碗烩肉,一盘白菜,一碟咸菜,岳焕拿过馒头,吃了口咸菜,笑道:这咸菜倒做得好,下饭得很。老妪一面收拾屋子,一面道:你们当官的爱吃咸菜,人家种田的就爱吃肉。岳焕道:这肉也不错。本还想说,这肉的做法与江南有何不同,忽想起这不是田井泉的阿婆,便也没做声了。吃过饭后,岳焕在院子站了会儿,见房子都空空的,猫也不知躲在何处,也觉这院子太静了。回到屋子后,将碗里的茶水饮尽了,又到卧房看起书来,到了快入夜时,吃过夜饭,本想出去走走,却见天色变了,吹起了朔风,云头也厚了,犹豫片刻,便也作罢了,又在房里看书直到深夜,方才睡去。翌日,醒来后,去部里上值时,在府门处,又碰见牧心,彼此也无言语,放好马后,各自去公房了。到了房内,岳焕呆坐了会儿,想起那日子,十九日,也就三日后的事了,念起与杜霄雪的过往,心里到底还是一痛,正有些茫然无措时,一书记送公文来了,岳焕收起了心绪,接过公文,办起公事来,慢慢的也将杜霄雪忘了大半。
      到了十九日,尚书给部里长官放了半日的假,以便众人去牧心府上吃喜酒,岳焕见众人都结伴去了,想起张侍郎的话,面子上的功夫要做足了,不禁想起杜霄雪,自己去了又会如何,人总要给自己一个体面,不去便是如此。回去的路上,连阴了几日,雪终于落下了,鹅毛一般,岳焕骑着马,见天地皆漫着雪花,头上肩上也有了积雪,想起西湖相遇时,那时的雪倒是静的,不如这般闹心,街上的行人也都带了斗笠,打了纸伞,岳焕觉得这雪好似只是为自己落的,打马走了一阵,见前面一个身影,那女孩的身影好似田井泉,心里不禁一颤,有些惊怕的骑马赶上去,只见那女孩却是别人,心里倒是舒了口气,想起田井泉,直想打马回那院子去,可却又觉得太难为情了,便提了马缰,往此时的住处去了。到了院子里,老妪见岳焕一身一头的雪,忙道:少爷快去屋里烤烤火,可别着凉了。岳焕拂了身上的雪花,言道:这雪下得倒巧。老妪道:都到雨水了,这雪下了,估计往后是没雪了。岳焕笑道:不是三月清明才断雪么?老妪道:古话是这么说,可这些年过了腊月,雪就少了,这时节落这么大的雪,倒也少见。到了屋里,老妪赶忙生了炭火,岳焕坐在火前烤了烤,本来一路上也不觉得冷,坐到火前,为热气一熏,倒打了个摆子,觉得手脚有些凉了。烤暖和些后,岳焕煮了杯热茶,正喝着时,忽听门外有了声猫叫,只见一只黑猫,在门口弓着腰,徘徊着,也不敢进来。岳焕见这猫一身黑毛,不禁想起田青禾院子的猫,那猫倒是黄毛,身子也肥些,岳焕看着这猫为雪冻着了,见有火盆想过来取暖,却又有些害怕,便低声唤了几声,那狸奴听岳焕喊着,小心的走了过来,在火盆边蹲下了,将头缩在身子里,舒坦的张嘴叫了声。岳焕见此一笑,想拿手摸摸那猫,可手快要贴着时,那黑猫一激灵,又跳开去了,冷冰冰的看着岳焕,岳焕便又招手,低声学着猫叫,让那黑猫坐回来。黑猫见此,又才慢慢的坐了过来。岳焕便起身去厨房,打算拿点菜来喂那黑猫,老妪见岳焕来了,翻着碗柜,便问道:少爷,这夜饭还没煮呢,可是饿了?岳焕道:寻点剩菜,喂那猫。老妪道:不是我说,这院子空,喂猫不如喂狗,狗与人亲热,又能看家护院,不如买条狗回来吧。岳焕笑道:你这么一说,倒也是的,哪日有机会买条狗回来就是。说着,岳焕装了半碗昨日的剩肉,去屋里喂那猫了。到了屋里,却见那猫不在火盆边了,岳焕心里一惊,不免有些失落,便坐在火盆边,又想起田青禾的那猫,那猫倒是和自己亲热,不如这些其他的猫。正欲出去将肉倒掉时,忽听卧房里,传出了一声猫叫,岳焕一喜,到卧房一看,见那猫正站在书案上,岳焕拿着那碗肉,慢慢递过去,让猫闻了闻,见猫欲上来吃时,又将碗慢慢拿走了,将猫引到了火盆边,才将碗放下,让猫吃了。见那猫快将一碗肉吃完了,岳焕小心的将手贴上去,轻轻的摸着猫的脖子,那猫抬头舒坦的叫唤了一声,又才低头吃着肉。岳焕见肉吃完了,欲拎着猫脖子,将猫放到膝上时,不料那猫反身一抓,厉声叫唤一声,跑出屋子去了。岳焕觉得手背一痛,只见一道抓痕,已破皮渗血了,岳焕叹了口气,自己到屋里寻了一布巾,将血迹擦干了,见那碗还放在火盆边,便将碗收到厨房去了,老妪正在煮饭,见岳焕来了,便道:少爷,今日买了尾鲤鱼,红烧了吧。岳焕道:怎样做都好。老妪又道:少爷吃饭也太斯文了,多少好肉好鱼,也没人吃,倒便宜那些野猫了。岳焕道:少做些便是。老妪道:少爷毕竟是做官的人,这一条鱼还能分成两半做,看也不好看。岳焕道:那有什么,分成两半做便是。老妪道:不成的,那鱼又没多大,再少做些,也得把锅底油了,之前我在一老爷家下厨,那老爷一天要吃五六只鸡。岳焕道:那也吃得完?老妪笑道:那老爷爱吃鸡下水,肉倒都便宜我们这些下人了。岳焕道:吃的我倒不在意,你想吃什么买了就是。老妪道:我也知少爷不讲究这些,也没那些当官的架子。岳焕道:我本就是寒门小户出身的,那些架子倒也讲究不起。离了厨房,岳焕到屋里坐下后,觉得手背有些痛了,抬起来看了看,见血倒没渗了,只是皮肉有些伤着了。到了吃夜饭时,雪势弱了,只是稀疏飘着些雪花,地上积雪已有半尺,吃了饭后,岳焕站在廊子上,静了一阵,忽听见墙外又有猫在喊着,岳焕忽觉有些冷了,便回去烤火了,夜里,岳焕梦见杜霄雪成亲时,自己变成了只猫,冷冷的看着一袭青绿的她,她的耳朵上也未带耳环,只是那环痕倒是如在近水阁的灯火下一样的,微微透亮,清晰可见。后几日,那为猫抓的伤痕好了,只有一道淡淡的白印,那只猫,那些猫,再也没看见了,花坛角的剩饭却如旧倒着。
      这场雪后,果如老妪所言,再未下雪了,不觉到了惊蛰,花坛里的枯草也回青了,那日岳焕起来,在花坛边洗漱时,忽见院里的山茶花开了,不免想起杭城的家,家里山茶开花的时节,倒是比京城早些。想起杭城的家,又念到了信上的事,昨日父母又来信了,催岳焕今年回去一趟,言家中的阁楼已翻新了一遍,待岳焕回去,好做婚房之用。想到此处,岳焕倒有些心忧,也没了回去的念头。吃过早饭后,到了部里,待到散值后,回到院子,明日旬休,杭城的向大哥给岳焕做了媒人,约岳焕明日去见一女子,那女子是一富商独女,年纪也与岳焕般配,模样向大哥说来也是极周正的。岳焕想起此事,心里却还有些犹豫,即不愿去,也不愿不去,只是难拂了熟人的情面,才应了这事。吃过夜饭后,老妪又给岳焕生了炭火,岳焕见日子暖和了,喊老妪不用生火,然老妪却言到,夜里还是冷的,少爷为官做宰的,还差那几两炭火钱。岳焕听了,也就随之了。老妪生火后,拿着火铲走了,岳焕把火盆移到卧房,又看起书来,看着案上的一叠集子,犹豫片刻后,拿了李商隐的诗文,随手翻开一页,正是昨夜星辰昨夜风的无题之作,看到下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想起明日的事,心里倒是一动,又心有所思的翻了半晌,见夜深了,欲睡时,将集子放在书堆上,却见那上面的一本正是白居易的集子,想起教两姊妹念白诗时,田井泉的话,哥哥教回大人的诗吧,心里倒有些悲凉,长叹一声后,离了那些诗文,入睡去了。次日,刚吃过早饭,向大哥便过来接岳焕了,向大哥见岳焕穿着平日的衣服,便笑道:老弟,今日怎还穿布衣?岳焕笑道:穿惯了,这棉布比绸缎舒服些。向大哥便笑道:岳老弟倒是朴实的人,只是今日去人家府上,还是随俗一番,换身绸缎料子吧,不然人家还说,你们礼部没给你们发俸禄呢。岳焕略一尴尬,言道:我没绸缎的衣服,都是棉布的。向大哥听了,便摇头道:罢了,家财万贯,清居依旧,也是行的。言罢,便拉着岳焕一道上车去了,行了半晌,到了那女子府上,岳焕下车来,只见一朱红的高门上挂着一匾额,四个小厮站在门房处,见向大哥来了,为首的便赶忙迎了过来,带着向大哥、岳焕往府里去了。到了厅上,女子家里的长辈皆坐在那里,见岳焕来了,便起身迎了两步,那女子的父亲,站在椅子前与向大哥寒暄了一番后,看着岳焕,微微一笑,也言语了两句,便唤岳焕两人坐下。向大哥对在座的人笑道:今日我将人带了了,剩下的戏我就该退了,让主角儿自己来登台献唱吧。那女子的父亲,一圆身圆脸的老头,拇指上带着一大玉般指,不时捋下稀疏的黄须,问了岳焕的年纪、家境,岳焕如实答了,那女子的父亲便眯眼笑道:万丈高楼平地起,岳公子有这个平台,日后也会发达起来的。岳焕见那女子的父亲,有些看不起自己家中的清贫,心里便有些不悦,又见那女子父亲一副商贾的神态,便更生了些厌恶,只是耐着性子,笑脸应酬着,又看了一遍众人,一眼看去,都是劈肉刮油的角色,那女子倒是不见踪影,便有些后悔来了。向大哥见那女子父亲与岳焕言语一阵后,没什么话可谈了,便笑道:老哥哥,喊贵府千金也出来露个面,见见我这老弟吧。那女子父亲拿手捋捋胡子,笑了一笑,吩咐身后的丫鬟接女子去了,过了片刻,那女子在四位丫鬟的簇拥下,慢盈盈的走了进来,岳焕心里也是一紧,只见那女子给向大哥行了个礼,又对岳焕也行了一礼,岳焕赶忙起身还了礼,还礼时却不敢目视女子。女子又给父亲行礼后,方在父亲下手的椅子上坐了。岳焕壮着胆,提着心看去,只见女子吊梢眉,丹凤眼,颧骨微突,鼻丽唇薄,虽不说万般好看,倒也有几分动人的姿色。那女子来后,岳焕见众人都看着自己,脸倒红了起来,头也低了下去,呆坐一阵后,在座的人便交头接耳的私语了起来,向大哥又笑道:老哥哥,今日的中饭安排了么,我这老弟来的急,早饭都忘吃了。女子父亲也觉气氛有些冷落,便笑道:安排好了,我们去厅上吃吧。于是岳焕跟着众人移步到饭厅,厅里一张大方桌,已摆满了菜肴,几位丫鬟候在桌边。岳焕落座后,见那女子也在对面坐了,向大哥见丫鬟将酒倒好了,便举杯笑道:今日这杯酒,我和岳老弟先敬老哥哥财源广进、福如东海。岳焕见了,便与向大哥一道敬酒,那女子父亲只是微微一笑,举杯饮了。饮完后,向大哥看着那女子,对岳焕笑道:岳老弟今日你也敬敬你那妹子。岳焕脸一红,举起酒杯,起身敬了那女子,那女子微微动了动身子后,半坐半站的举了酒杯,向大哥看着岳焕笑道:岳老弟,你敬酒也要有个说法,平日写诗文才气那般好,此时怎不说话了。岳焕一听,又见众人都笑了起来,脸更红了几分,煎熬片刻后,只是道:那在下敬姑娘一杯。女子也是一笑,与岳焕饮了那杯酒。饮完酒后,岳焕坐着,也没心思夹菜,那女子父亲便笑道:岳公子怎不吃菜,是不合口味么?岳焕道:没有,没有。那女子父亲便拿筷子指着那桌上的菜,颇为得意的言到,这盘是驼峰,那盘是晶虾,另一盘是鹿脯,将桌上的菜说了一番,脸上倒颇为不在意的得意笑着。岳焕见那女子父亲,有些炫耀的心思,倒也无心周旋下去了,只是想早些离开便是。吃完饭后,众人又回到刚才的正堂,饮了一阵茶水,向大哥见岳焕愈发不自在,只道岳焕是面浅,有些害羞,便与那女子父亲笑道:老哥哥,今日贵府的千金,我这老弟有幸见着了,不过我这老弟年纪轻,又面浅,不如先回去,下回再登贵府拜访吧。女子父亲道:也好,日后熟了,他们孩儿家聊他们的,不过岳公子也在朝廷为官,太过腼腆了,倒也不好。岳焕正欲与向大哥一道辞别时,那女子却道:两位慢些走,今日难得来了,送这岳公子一个物件。女子便吩咐了身后的丫鬟一番,众人听了,也知女子的性子,倒只是笑笑,岳焕却是一惊,又尴尬的坐下了,向大哥笑道:那好,那好。又看了看岳焕,只见岳焕红着脸,低着头,又笑道:我这老弟是咱们江南人的性子,心诚面浅的。不一会儿,那丫鬟拿着一匹鹅黄色的缎子过来,递给岳焕,岳焕见了,倒不知所措,女子笑道:回去做身衣裳,下回来时,别穿布衣了,我家有点身份的下人也是穿绸缎的。众人听了,皆低声笑了起来,岳焕见此,抬头看着女子,只见女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心里倒是一怒,也不接那缎子,起身便走了。向大哥见此,接过缎子,给众人赔笑一番,也跟了出来。到了车上,向大哥笑道:人家不过是玩笑一番,岳老弟也真生气了。岳焕道:这般人家不是我攀得上的。向大哥笑道:我看人家倒是有意于你的。岳焕道:他们还是有意别的人为好,我过惯了我的日子,享不了那些富贵。向大哥又欲说何,见岳焕有些动怒了,便也没多言语了。回到院子,岳焕想起今日的事,倒是恨自己心意不定,随了人情去走,白给自己惹了气受。夜里,看书时,取了白诗来看,翻到我有所念人一诗时,想起田井泉,与她们相处时,心才舒坦,气才柔顺。过了几日,向大哥又来接岳焕,言那女子家人颇看得起自己,请岳焕再去会会,岳焕却拒了向大哥,言语也不再含糊,向大哥见此,脸上生了一丝怨色后,又立马笑道:岳老弟眼光高,日后咱们再寻好的便是。向大哥走后,岳焕也没再去想那女子了,倒是多想起了田井泉姊妹,时日如汨水,故人若白石,一日,与部里长官吃过酒后,回到院子,已是夜深,忽见月光下,院里的那株梨树也白了,岳焕站在树下,不由得想起与田井泉说的是诗文,心念心中人,月照月下花。故人去已远,梨花落满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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