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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心中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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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安,我听说这寒山寺中有三千佛灯,若有人心诚将其点亮,能亲见古佛于瑶灯上。”
景书平日自称“本主”,是跟宫里的宫人教她的,但是她不喜这自称,不过一句过后就算破功了。
“枫林单调,久赏也无趣,你随我一同进去点佛灯如何?”
褚西沉虽行为有礼,却沉默冷清。
景书瞧着他半晌,只觉她这般好动之人,与寡言的眼前人似乎很是相配,开门见山地提议道。
“悉听尊便。”
褚西沉随声应和,一双沉冷的黑眸,看不出他真实想法。
日头渐上,想集结宋京中零散势力需要一定的时间,要和许呈见暗中周旋,时机很重要。
许呈见在引他出手,但是许呈见虽对他有了解,但并不多,一切都还是在试探的边缘。
“我不知你今日赴约是不是出于真实想法,但是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在西北的时候,我表兄说,人心如烈马,若是轻易驯服反倒不是良驹。”
眼下景书虽听到一些朝中风声,听说朝臣属意让她去兰隋和亲,嫁给那乳臭未干的五岁小皇帝。
她觉得此事荒唐,但是和亲之事还悬而未决,她自不会轻易屈服。
“谢公主抬爱……”
他正欲婉言推辞,景书却朗声将他剩下的半句话直接打断。
“别抬爱不抬爱了,我喜欢你,不算抬爱,你若是受得这份爱,于我而言才算好事。”
正踏入寺庙,正在打扫庭院的小沙门听到这番话,连忙放下笤帚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微动,静念数句禅经以净心。
景书随方丈进了长长回廊,两旁摆放的正是佛前三千灯,要诚心点燃所有的灯,至少需要一整日。
而眼下已经过午,褚西沉在长廊外止住了脚步,道:
“齐某今日用了荤食,不便入内。”
景书走在他前面,已经踏入廊内,听到这句话,没有立刻回头。
她忽而抬眼看向那无边回廊,目光黯了黯,深吸了一口气,叹息道:
“罢了,你在此处等候吧。”
这燃灯长廊位于寺庙背坡后山处,前院每日都有无数百姓供奉香火,祈求平安。
一个竹林,便足以将外面喧嚣隔绝。
景书走在长廊上,心里泛起一阵不安和失落,她低头,看着自己藕色的裙摆。
嬷嬷说她穿淡色好看,今日宫中五个嬷嬷为她精心装扮了两个时辰,但是她却并未见那身后之人眼中有任何的惊艳。
十三年前,她不过四岁,很多场景在脑海中已经模糊凋零。
但是她是记得在宫宴上遇到的小公子,她不记得他的面容,但却将他的名字刻在脑海里,每日自我提醒,防止忘记。
只记得那日桃花开得灼灼,她被皇祖母批说顽劣,不得参加宫宴,以免露出丑态损皇家颜面。
春日尚未褪去严寒,她身穿红色小夹袄,悄悄跑到桃林中,偷偷看高台上的舞姬跳水袖舞。
那清袖是苍穹之色,是翻滚在她双眼中云彩,明了又灭。
耳边忽而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
只知那人半倚在桃树下,手中把玩着黄铜铃铛,白玉指节无暇清润。
将那铃铛抛向半空,又翻手稳稳接住,铃铛声混杂这桃林清香入耳入鼻。
“想要吗?”小公子侧头看见身边的小小身影时,微微一愣,随即笑了一声。
他眉眼温和干净,晃了晃手中红绳,带着几分戏谑逗她。
粉妆玉砌的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中铃铛,只觉那物件在他手中像是被盘活了一般。
“老奴的九公主啊,你怎偷跑来了,被太后知晓仔细罚你板子。”
老嬷嬷从远处找了过来,小景书闻声,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就想从桃林的半坡跑下去,结果没两步便栽了跟头。
好在那小公子及时拉住了她,在嬷嬷将她抓回去前,将铃铛塞到了她小小的手里。
他笑如春风:“铃铛归你了。”
后来,那铃铛成了景书幼年时期最爱的玩物,每日都仔细系在腰上,那叮铃作响的声音像是陪她度过了母妃去世后的孤寂时光。
她一逮到机会就拔腿就跑,一路躲开宫人,往桃林跑,跑到半途就被嬷嬷捉了回去。
就如此坚持不懈,终于在桃花喧嚣落尽之时,她气喘吁吁地来到桃林。
那个人影依旧在那里,懒洋洋地依靠着桃树,伸手挡了挡阳光。
“小家伙,我上次给你铃铛,还在吗?”
他明知故问,只为了打趣她。
那小小身影一路跑来跌跌撞撞,腰间的铃铛声老远就传入耳中。
小景书身上锦衣沾染了春泥,眨了眨明亮清澈的眼睛,用力点头,晃了晃腰间的铃铛:
“每日都戴着,可仔细了,我不让别人碰。”
她那时不知尊卑,虽命运悲惨,却人人都要尊称她“九公主”,但是小公子却从未叫过她公主。
后来嬷嬷发现她不过喜欢去桃林而已,从不乱跑,便不再次次将她追赶,心软地让她去桃林短暂体味几分清悦。
每次他见她,都会用不同的称呼唤她,“小不点”,“小团子”,“小包子”……
母妃才过世不过半载,外戚都在边关,皇祖母喜欢其他孩子,不喜欢她。
一时间她在宫中没了庇护,人人都将她视作最没有仪态规矩的公主,妃嫔暗中说是她母妃来自武将世家自小不学规矩,而她同她母妃一样少教养。
她渐渐开始因为旁人的责备和眼中的厌恶而感到伤心,在他身旁红着眼眶,却拼命忍着。
他问她怎么了。
她抬眼望着他,万分委屈,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她们说我母妃……粗鲁,说我是没教养的公主。”
他伸手用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看着她一字一顿说道:
“她们是笼中雀,而你母妃是自由鸟,你,和她一样直率真诚。”
他给她讲《子不语》里的故事,讲学堂发生的事,她似懂非懂,但却在他身旁抱膝而坐,安安静静地仔细听着,缩成一个真正的柔软的胖乎乎的“糯米团子”。
直到她被送去西北的前夕,那已经是与他相识半年以后。
她那次直直站在他面前,奶声奶气地说:“我叫景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姓齐。”他低笑一声,耐心地托起她的手,在那小小的掌中写下自己名字。
“我舅舅要接我去西北,你可以一起和我一起去西北,继续给我讲故事吗?”
她用稚嫩的声音对他发出邀请,并不知当人不再是孩童,更不得自由。
他垂眸,看着她无奈地笑着摇头,抬头轻抚她的小辫,跟她轻声说:
“景书,好好长大吧,等你回京之日,我们会再见的,届时,我送你一个永远不会生锈的铃铛。”
小景书那时不知何为伤离别,但是心里已察觉那将是遥遥无期,只觉鼻头酸涩,她捂着脸忍不住蹲在地上,将头埋进膝盖大哭起来。
长廊传来香火气,景书的脚步顿了顿,那烟雾熏眼,令她不住落泪。
这一落泪,悲恸到了骨子里。
她伸手,缓缓握住腰间的早已生锈的铜铃,连铃心都已经老化掉落,变成了哑铃铛。
稍微一用力,铜铃被她拽下,她回头泪眼婆娑地望向身后之人,颤巍巍着伸出手,摊开手中生锈的铃铛。
“齐安,你已经不记得它了……对吗?”
她的眼前已经被泪水淹没,豆大的泪珠滚落,如心坠冰渊,声音颤抖而隐忍:
“我从儿时离开宋京那日,便盼着与你重逢,盼了十三年……”
褚西沉负手而立,他身后的广袖华服之下,宽大的手掌中正握着一个象牙镂空鬼工球。
当年他在大漠中将真正的齐安从流沙中挖出的时候,齐安还剩一口气,将信物托付给他。
此刻,面前的景书泪如雨下,不知何故,他手中的鬼工球竟然变得灼热烫手。
褚西沉单手握着这鬼工球,象牙质地圆润轻柔,球体上花纹细致,制作十分复杂,最中间的球心处雕刻的正是半山桃花林。
他神色沉重,将手中的鬼工球握紧了几分,怔忪道:
“公主心中所念之人,不是我。”
是那远逝在蜀漠的齐安。
齐安曾说,他想穿过大漠,去寻一片草原,寻一个马背上的姑娘,她或许腰间戴着儿时留下的,生锈的铃铛。
景书忍住哭泣,双眼中光华寂灭,她抬手胡乱拭去泪水,倔强地扯出笑容,重新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决绝转身。
她只知自己被彻底拒绝了,却不知他说的……
其实是实话。
稳定了心神后,她从方丈手中接过香烛,开始一盏盏引燃佛灯,悲风一起,将刚引燃的佛灯吹得摇晃。
她动作一滞,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直起身,看向那长廊外,那人不见了踪影。
她的脸上还有泪痕,却恍惚间被减弱了悲伤。
那穿过长廊的微风,带着寺庙中的香火气味,令她安下心来,似当年那个锦衣公子自袖间伸出的手,细致谨慎地拭去她眼角的泪,似笑非笑却语调温柔:
景书,好好长大吧,我们终会相逢……
*
午后落了雨,风雨吹打得花园中海棠花枝乱颤。
一桌茶点,承载兰隋的文化与风味,阿巳却一口未动,冷着一张脸,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你是担心有毒吗?”
许呈见对她谨慎的模样颇为满意。
“这般警惕也好,临渊阁之人该有的优点你都有。”
此时屋门被人扣响,濮剑沉着脸走了进来。
考虑到阿巳的听觉非同常人,濮剑甚至不用耳语,而是用一张写了字的薄纸。
许呈见打开那字条,毫不避讳阿巳,因为临渊阁有一种分化人心的方法。
拿刀剑的杀手不习文,抚琴唱曲的伶人不习武。
而且她如今还未同景恒习字,在许呈见的视角中,阿巳是大字不识的。
阿巳倒不用刻意打量,用余光一扫便知道字条上的字是:
褚下山,诱其动,诛之。
她心中悚然一惊,若此时避开视线反而会引起怀疑,她便大着胆子佯装一脸疑惑地端详着。
“看得懂?”许呈见手执信纸,见她如此认真打量,明知故问,并未产生怀疑。
她静静摇头,许呈见笑意渐深,将纸重新折好,对空中一松手,完好纸张瞬间变成空中的碎片。
“随我去兰隋,我可以让太师亲自教你习文断字。”
许呈见知晓她一直抗拒去兰隋,随口一句话就能动她的念。
以他对她的了解,要知道她渴望习字这件事并不难。
“不敢……”她淡然推辞。
太师,储君之师来教她,真是堪比杀头的荣耀啊。
她心中升起一个危险的念头,眸光一闪,霍然站起身,顺着桌子边缘走到他面前。
她看着许呈见,清冷目光覆雾霭,迷蒙又疑惑,她走到他面前,带着某种晦涩的风情。
“为何一定要带我回兰隋呢?” 她眸光深沉,缓缓在他面前蹲下,仰头打量着他。
一双伤手,包着白布,可指节却偏偏葱白纤长,不似常年握刀的手,上面隐有粉色血迹,伸向了他膝上衣袍。
还未触及,他瞬间收敛了笑意,厉声警告道:“禄梳,不得僭越。”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般收回了手,但是眼神却分明没有惧怕,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心中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虽目光迷离,却心神坚定,她不懂在许呈见面前做这些动作的玄妙之处。
但是当许呈见的脸沉冷下来的时候,她有种强烈的预感,或许她可以赌一赌呢?
赌许呈见的心念,赌他不忍杀她。
她若有所思地冲他心脏之处伸出手,这一次,依旧还未触及,就被他紧紧捉住了手。
他用了点力,让她吃痛,但是力确实夹在她的指节上,并不会引发旧伤破裂。
她眉头一皱,低声道:“……痛。”
许呈见面不改色地松开了她,叮嘱道:“知道痛就离我远点。”
阿巳冷笑一声,语带嘲讽:
“我一直都在远离你,是你三番五次找我麻烦,我不得不怀疑,莫非你对我有兴趣?”
她此话毫无根据,只是想激怒许呈见而已。
“若你心里没鬼,为何此刻不直视我的眼?为何你胸口起伏剧烈?”
“你千方百计以我为饵试探褚西沉,我看是为了你自己吧,你觉得你亲手培养出来的的禄梳应该只属于你,是吗?”
她陡然站起身,厉声道。
她今日将亲手在许呈见面前堆叠起干柴,再放一把接一把火,让这火在他面前燃烧,让他震怒,让他怒吼,让他失态。
“承认吧,锦川王,你对我……”
她的话吼到一半,脖子瞬间被掐住,但是幸而没有顷刻拧断。
她艰难地深吸一口气,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得逞的笑意,劫后余生般放松地静默闭上双眼。
但是久久没有迎来她预想中的滔天愤怒,他应该会立刻惩罚她,用她最害怕的方式惩罚她。
让她服软让她求饶,如熬鹰一样消磨她的意志和骨气。
静默了良久,她能感知到许呈见冰冷的气息和眼中翻滚的怒意。
她有些费解地睁开眼,却见他转而抓住了她的衣领,眼神复杂,但又克制。
他几乎是将她衣料攥在手心里,就像攥住她脖子一般。
因为只有当他攥衣领,他才不至于瞬间拧断她的脖子。
良久之后,他彻底松开了她,将她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低头打量着她,用最蔑视最凉薄的语调对她说:
“你,不配。”
突然间,她才艰难地松了口气,收敛了方才的狂妄,用躲闪惧怕的眼神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