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小腿上的印记 ...
-
许呈见将阿巳带入锦绣宫中,随行的两位兰隋文臣面面相觑,抬手恭敬的行了一礼。
“王爷,南元皇帝亲下函帖,我们不去,是不是……”
其中一个使节斟酌字句,能看出兰隋上下都对许呈见十分畏惧。
许呈见脚步一顿,半转身沉声说:“南元上下想用区区一个公主换兰隋国境昔日的海湾飞地,哪有这等好事?”
“那环海边上的岛屿三十年前在海湾战争后,就已经割给兰隋,本王替皇上求娶公主已经给足了面子,旁的不可能答应,本王只关心,是否和亲,派哪位公主和亲。”
“二位大人去跟宫里的人说一声,若是与和亲无关的邀请,一概回绝。”
许呈见三言两语间,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提及可兰隋南元两国之间的抵牾,竟然没有任何避讳身旁阿巳的意思。
两位的兰隋大臣听到这番话,下意识看向在场唯一一个他们眼中的“外人”阿巳。
阿巳自觉站到一旁,有回避之态,但是如此近的距离,早已将所有的话都尽数收入耳中。
待那两人退下之后,整个锦绣宫的花园内,五十步之内就没有别人了,只剩下阿巳与许呈见在原地站着。
阿巳说:“在我面前商量兰隋内政,如今北秦和南元都迫切想知道兰隋的立场,你不怕我告密吗?”
兰隋南元两国和亲,乍一看是兰隋倾向于南元,但实际上从许呈见的态度来看,兰隋是带着傲慢的态度来和亲的,只不过是给那没有实权的傀儡小皇帝找个伴罢了。
顺便……弄一个南元公主当个人质。
这样一来,兰隋南元只谈和亲,不谈飞地,就意味着兰隋也没有将自己的姿态放低。
面上和亲,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想要进一步合作的意思。
“告密?这等小事,还扳不倒我,禄梳,等你知道如何将我一击毙命的那天,才能说明你能脱离我的操控。”
许呈见清冷一笑,事不关己地说道。
“随我来吧,我们一起静等,看看褚西沉这次想如何捞你出来。”
许呈见前行几步,身形卓然,如松如竹,而阿巳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挪步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
阿巳目光一凛,质问道,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褚西沉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非但不杀你,还冒着风险力保你,你说什么意思?”
锦绣宫中的前花园,地上是鹅卵石铺地,踩上去要想的头肩稳定很难,但是许呈见却走得很稳,他的体态与举止是常年在兰隋养进了骨子里的。
只见许呈见停住脚步,狐疑地转过身来,容色清朗淡定,胸中已有丘壑。
阿巳闻言,一时间心下一沉,她的身份暴露这一点,齐府中只有她和褚西沉还有胡狄三人知道。
以褚西沉的谨慎,周围自不可能还能留有许呈见的探子。
不过以许呈见对褚西沉的了解程度,大概率是可以推测出来的。
“我于褚西沉而言,不过一介普通婢子,他不会为我大动干戈,犯不着你费心试探。”
阿巳说得笃定,因为她真心如此认为,顶多,褚西沉对她多了几分惜才之意,想将她收到麾下。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闪过一些往昔画面,褚西沉对她,又好像有些奇怪的地方。
“罢了,禄梳,人的情感,跟你说不着,你这辈子也不可能体验到,我原本将你派到褚西沉身边,是敬畏他是北秦唯一还算拿得出手的人,提防他日后在北秦覆朝对我造成威胁。”
阿巳听到这番话,心里觉得许呈见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多年后若是北秦将南元吞并,那兰隋一家独大的局面将会彻底被打破。
虽兰隋综合实力是三国中最强,但是并非绝对性的优势,否则早灭了其他两国。
三国之间,若是不出现吞并,相互制衡是最好的局面。
若是三国之间相互发生战乱,最北边的乌兰达就能有可乘之机。
所以中原三国,虽内有争斗,但是要面对北边幅员辽阔的乌兰达,谁都不知挑起大型战乱。
“褚西沉他在南元无心仕途,也没法结党,北秦南元水火不容多年,他对于北秦来说不过一介平民,对于南元来说也不堪重用,对你造不成威胁。”
她想到未来发生的事,正是因为褚西沉的低调蛰伏,才能换来来日归朝的机会,若此时他被许呈见忌惮上,事情就不妙了。
“禄梳,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褚西沉在南元沉沦?连你自己都不会信吧,他自然是在南元有自己的部署,至于他是想继续当缩头乌龟,还是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来救你,就看他自己了。”
许呈见移步上前,站在她跟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许呈见是兰隋只手遮天的摄政王,从弄权的角度,他们都是一种人。
将权力紧紧攥在手里的人,也可以为了夺权而蛰伏而不择手段的人。
所以同一种人最能互相猜对方的心思。
许呈见眼神让她感到有些心虚,但是她可以肯定,许呈见虽然提防褚西沉,但实际上对褚西沉的实力是轻视的。
因为齐家在朝中势力再大,但是爵位和朝堂舞台,都是偏向齐远的,褚西沉又将自己隐藏得极好,确实没有太多机会暗中积蓄实力。
她不知道褚西沉当时夺权的细节,但是她能猜到,如果褚西沉要从南元全身而退,就必须要让自己隐身于朝堂,不招人忌惮,才是万全之策。
如今,许呈见想要用她来测试褚西沉在南元的部署,顺便看看褚西沉会不会让自己在南元露出马脚。
只要褚西沉在南元暴露身份,不用许呈见亲自动手,南元自会将宋京城门一关,来个瓮中捉鳖,让褚西沉再无可能踏出南元半步,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
阿巳深吸一口气,恍然想到上次褚西沉出现,联合齐远找了个替罪羊将她带走,这件事也许引起了许呈见的猜忌。
看来麻烦都是一环紧扣一环的,这些相互猜忌和勾心斗角愈发让她举步维艰,还无意中连累了旁人。
她视线缓缓移向许呈见的心口,方才被她拽过的朝服已经被重新整理整齐。
她心里闪过狠意,无数次对许呈见起了杀意,但是许呈见招招克她,让她无机可乘。
“……我今日就不该来西市。”
阿巳愤然,袖中双拳握紧,只后悔今日若是不出府应该就不会招来麻烦。
“即便你不出府,我自有其他法子逼褚西沉就范,用你来牵制他,只因为……他对你有意,而你对他无心,这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许呈见随行地打量着花园中白色重瓣海棠,只心想:
海棠美矣,可惜无香。
阿巳从前只知千丝毒会将她变成一个冷血的杀人魔,直到今日她才从许呈见的话中隐隐猜出……
原来千丝毒最先灭绝的,是她心中情爱,其次才是恻隐之心。
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因为亦人和步荷死去而伤心不已,能怜悯可怜人,能明白自由可贵,却还能狠心对褚西沉下毒,置他于死地。
她对褚西沉,有敬畏,有害怕,有欣赏,有感激,唯独没有情。
白日清风穿园过,夹杂着远处长廊处传来的女子的求饶。
“我错了……我知错了,求求你们……别杀我……”
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从远处传来,有些不真切。
阿巳下意识看向声音所在地,强行止住自己想要上前一看究竟的步伐。
下一瞬,一声刺耳的惨叫过后,天地间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你……”
竟然敢在锦绣宫,南元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杀人。
她双目大睁,对着许呈见欲言又止。
“我杀的是临渊阁的背叛者,不听话,你的下场也是一样的。”
许呈见含笑,从最平和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语。
从小到大,阿巳无数次看见临渊阁其他的杀手被人处死,但是那时候她还是孩子,身边的同伴被处死的理由一般都是违抗命令或伺机逃跑。
但是她如今已经远离临渊阁,多年不曾目睹有人被处死。
她心中有些胆寒和愤怒,但是面上强装镇定,“她犯了什么罪过?”
许呈见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将她直接带到了那女子的尸体面前。
那女子看上去比阿巳年长一些,应该算她临渊阁的前辈,若是已经在临渊阁平安活到现在的人,自然是对临渊阁忠心不二的,而且被千丝毒控制的时间久了,是不会犯低级错误的。
“你自己看看她小腿上的印记。”
许呈见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尸身,眼中没有任何一点不忍,冷声道。
阿巳见惯了血腥,自是百无禁忌,女子周身鲜血流了一地。
她上前,绣鞋避开了地上鲜血,那女子头朝地被处死的,不至于让人目睹她死不瞑目的模样。
掀开女尸腿上的一群,她隐隐看见那白皙无暇的小腿上,竟然呈现了一个清晰的云纹印记,暗红色的,浮于皮肤底,看起来不像是画上去,更不是纹上去的。
但是她更多在感叹,此人应当在临渊阁没受过太多罪,不然小腿处不可能一点疤痕都没有的。
“这是什么印记?而且,为何她腿上没有半点伤口?”
阿巳第一次见这样的印记。
“她与你不同,你是一把匕首,为了将人一招致命的,她是伶人,为了用美色迷惑人心,只学看书调琴,不学舞刀弄剑。”
“那她……”
阿巳正欲追问下去,却听见远处响起孩子的啼哭声。
“娘亲……”
一个不过三岁的孩童,步履蹒跚,被下人牵着,孩童走得不快,数次摔倒,但却被身旁这人单手提着手。
小小的手臂被人拽得生疼,让他啼哭不止。
拉着孩童的下人此时突然松开了孩子的手臂,孩子大老远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整个人摇摇晃晃下了台阶,准备冲向地上血泊中的女人。
孩子的母亲,是被割喉的,死状凄惨狰狞。
阿巳立刻站起身,挡住孩子的视线,在他看见母亲尸体之前,将他抱了起来,并用右手将他双眼捂住。
“娘亲贪玩在花园里睡着了……我带你进屋里玩好吗?”
她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分明是一句温暖的话,却因她声音清冷,而显得有些生硬。
那孩子只是哭了几声,便神奇般被阿巳安慰到,立刻任由她单手抱着。
那一刻,她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上一世的场景,原来在厮杀中……
褚西沉捂住她双眼,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情吗?
怜悯……不忍……
三岁孩童的重量并不轻,她左手臂托住孩子的腿,让他整个人的重量都集中在她的手臂上。
“禄梳,你手上有伤,将他放下。”
身后传来许呈见的声音,是命令的语气。
她心中有畏惧,同时交织着某种使命感,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一个孩子目睹母亲的死状。
这将会成为这孩子一生的梦魇,就想她从小被梦魇困在每个夜晚里,为了防止她半夜说梦话泄密,每日只得口含橡木入睡。
直到在褚西沉身边待得久了,生活带来的体验更多,她才学会如何让自己放松地入睡。
至于口含橡木,取决于那天她是否杀人了,若是杀人了,目睹了血腥,便仍然含着橡木入睡。
阿巳对自己手腕上的疼痛浑然不觉,只是回头用最冷的语气跟许呈见说:
“许呈见,为自己积点德吧。”
后来是许呈见让身边的侍卫濮剑上前将孩子强行抱走。
那孩子又开始啼哭了,不过好在他没有真正走进看见母亲的尸体。
许呈见对她终究是仁慈的,毕竟许呈见将她培养到如今,十六年过去,对于许呈见来说,人生有几个十六年来培养一个禄梳。
所以没到万不得已,许呈见是舍不得要她性命的。
“现在你明白她犯的何种罪过了。”
许呈见脸上已然没有笑意,因为阿巳刚才违抗了他。
阿巳心里一清二楚,“当我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临渊阁的人无论当杀手,还是当琴师,都不允许与主子产生感情或是联系。
但是眼下被处死的女人竟然能偷偷将孩子也生下,只说明……
“她动情了,而且用情至深。”
阿巳一脸静默,平铺直叙地说出自己的结论。
她不知道顶着千丝毒如何动情,但是她听说那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比毒发还要痛苦万分。
这女子将孩子生下来,还能将孩子抚养到刚好能走路,说明她每日都在忍受常人难以理解的痛苦。
而且还要日日心惊胆战防备着临渊阁的追杀,连同那孩子也不能有一个健全的幼年。
但最终,许呈见冷眼地结束了这一切。
院中伫立着数棵葱郁古树,可风一吹,便落下无数枯叶,不过片刻,那女人的尸身上便落上了几片叶子。
“儿女情长,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不过在这方面,我对你很有信心。”
这句话像是许呈见对她的告诫,又像是对她的赞许。
阿巳凉凉一笑,回想起自己小腿上只有伤,并未有任何云纹印记,这说明,她心念确实坚定。
“那你呢?你既然是临渊阁规矩的执行者,你是否也会被千丝毒左右呢?你如此对待这些所谓的‘临渊阁罪人’,不怕有朝一日,待你儿女情长的时候,也同样死于割喉?”
她不知道为何,突然间大着胆子去问许呈见这种危险的问题。
许呈见沉默半晌,不知道想到什么,将双眼缓缓闭上,又重新睁开,坦荡看向她,铿锵顿挫地说道。
“我能成为决定你生死的人,前提就是我没有情,你且记住,无情人在临渊阁中才是能活得最久的,自然也会站得更高。”
阿巳看着他的眼,心里在猜测他的话有几分真,绝对的无情人,若是没有情爱便也算了,连恻隐之人都全无的人,真的存在吗?
她观察了一下他的面容,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恭肃地颔首:“多谢锦川王,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