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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46章 ...

  •   一想起胡紫之前所说,她的画像随凤凰神君的一起在下界某些人手里广为流传,花清浅对肖像就敬谢不敏。

      “还、还是不了。”她反射性地摇头,随即把话题引回正事:“肖像什么的不急,咱们还是说说你吧,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为何会出现在院子门口?不用急,慢慢说。”

      “我叫思竹,思恋的思,竹子的竹。我是画画的,前来找清浅姑娘,因为人人皆知,慕城花清浅本事不凡,曾得上古真神亲传……”

      呃呃,用凤凰神君的名号在外招摇,被撞破了怎么办?

      花清浅余光偷偷瞥向吕浮白,果然见他含笑望了她一眼,她又羞又恼,拿袖子捂住脸,使劲咳嗽两声,恨不得在榻上凿出个棉花洞钻进去。

      不过还好,思竹没有就“真神亲传”这一点展开说,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

      思竹其实并不是大焱子民,她本是穎朝人,她爹还曾在穎朝买官做过通判。

      在九岁以前,思家家境富得流油,因为思竹喜画,思通判便请了最有名的丹青先生来教她。

      普通人省吃俭用一整年才买得起一张的金纸成摞地堆在她的闺房,珍稀颜料、古玩画笔等物更是从未短缺。

      思竹也对得起爹爹的这番奢侈,她年仅九岁便从先生手下出师,消息传开以后,有不少画师以为这是通判家自导自演的噱头,忿而前来挑战,却不想十个有十个都铩羽而归。

      他们与思竹同题比试的画作被思通判贴在自家院墙外,供来往行人观赏品鉴。自此,所有人都知道,通判大人的千金乃是位丹青天才;

      与此同时,当地再无人敢教思竹画画,她还因此埋怨了爹爹一番,准备动身前往李家湾——相传有一只鲛人在那里上岸,可用海水与珠泪作画,她想去拜访这位鲛人,最好能拜其鲛为师。

      然而李家湾曾有魔族猖狂肆虐,思通判怎么说也不许女儿前去,思竹觉得那里魔族早就被荡涤干净了,爹爹真是迂腐,跟他大闹了一番脾气,说出好些赌气伤人的话来。

      “你说什么了?”花清浅问。

      “我……我说他不是个好官,总该做个好爹,可他处处束缚于我,简直连好爹也不算。”

      “我一直都知道,爹爹不算是个好官。他一直利用职务之便,私底下贩卖官盐,但我享受着他带来的荣华富贵,是最没资格这样说他的人。”

      思竹现在也看着不大,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回忆到此处,稚嫩眉眼却出现了一丝而立之年的沧桑与悔恨:

      “而且他算是天底下最好的爹,我、我知道的,他有些事做得荒唐,那也是因为他太爱重我,打心眼里想要炫耀我。”

      就像那些前来挑战的画师,思竹不喜欢把他们和她的画作直接挂起来供众人对比,她于画道虽争强好胜,可也点到为止,分出高下便罢,并不想羞辱对手,因此总觉父亲举止欠妥。

      其实细想一想,在思通判眼里,自家女儿年纪轻轻就打遍众多画师无敌手,可不得好好跟百姓们得瑟一番?

      那时思竹尚未明白父亲朴素的爱女心理,灾难却早已降临到思家头上:由于思通判偷卖的盐价比别人低好几倍,几家利益有损的私盐商贩合伙做局,查出了他偷运官盐的路子,揭发他官盐私卖。

      人证物证俱全,此案送到当地知府桌上,知府念在这位下属往年断案有功(也给他这位上司孝敬不少),只收走了思家全部家资,没有将思父凌迟问斩。

      富丽堂皇的家宅没了,由于最后一批官盐被截,货款被官府收走,往日私盐买主成了债主,思父遭受不起打击,脱下乌纱帽的当日撞死街头,思家仆人树倒猢狲散;

      思竹没有任何悲痛的时间,因为外有债主虎视眈眈,内有母亲连夜病倒,她必须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才能把债还上,才能给母亲治病。

      这就是她的十一岁。

      她想卖画赚钱,可是思家的名声已经臭了,她的画再好也无人肯买。眼见母亲病得越来越重,性命危在旦夕,思竹没有办法,只好抹去画作上的署名,暗中找到从前上门挑战的画师,求他们收下自己的画。

      思竹闺中没见过人的画作有三十五幅,每幅画所用笔墨纸张都是千金难买,署上别的名字,转手一卖就能卖得天价,可即便如此,那些画师也不愿意收。

      画师们先前遭到思通判大肆羞辱,被全城百姓耻笑画技还不如一个十岁女娃,心里都憋着火,想从她身上找补回来。思竹便也遂了那些人的意,她低声下气地讲述思家败落的故事,泪眼婆娑,姿态极其卑微,甚至不吝啬跪下。

      一户户画师见过去,她的膝盖跪到红肿,最后画作卖完,统共拿到了三十六吊钱,够请一次郎中,熬三日的药。

      在那之后,她不再给画作署名,甚至不再费心创作、寻找灵感,而是什么赚钱,她就画什么。

      古画仿真来钱最快,她就一心仿古,前朝竹言大师的画价格最高,她就埋头模仿他的画。

      思竹人如其名,从小便最爱竹子,因此对擅长画竹的竹言本来就很了解。竹言大师与其他画竹大师不同,他画的竹子往往不是成片成林,而是孤孤一竿,拔地而起,颇有些傲然出尘、看不上其他竹子的味道。

      她照着画馆老板给的原作,描出成百上千幅孤竹图,半点不害臊地写上“竹言亲笔”四个大字。如此多次描摹,她勾画越来越快、下笔越来越准,冥冥之中竟总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人在同她一起握着笔端,共同描出了那一幅幅大师遗作一般。

      讲到这里,思竹语速变慢,仿佛讲到了重点:“一开始,我以为那是错觉,努力想要忽略,但到后来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怎么也忽略不了。”

      “有一日,我拿着竹言最有名的那幅孤竹长卷临摹,眼前忽然一花,浮现出一幕画面,像是古时候的战场,残阳如血,原上一马平川,全是些低矮杂草,唯有一根悬铃竹高高耸起,直指苍穹,像是能捅破天去,最后却被乌云吞没……”

      丹青小天才的精神世界太绚丽,花清浅听着只觉得美,对她想表达什么却是一无所知。她拍了拍思竹的肩膀,小心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进了竹言的那幅画,结果进到了一个古战场?”

      “当然不是。”思竹莫名其妙地看向她,“画是画在纸上的,人怎么会进到纸里?”

      “有的画在纸上自成结界,怎么不能进——算了。”花清浅闭上嘴,把话题拉回正道,“你继续说你的。”

      “那个古战场的幻象只持续了一瞬,但因为画面构图太美,我久久难以忘怀,当天连夜把它画了下来。”思竹拉开松松垮垮的粗布衣裳,从腰间绑带里抽出一卷草纸,展开在榻上。

      花清浅帮她按着画卷两角,与吕浮白一起凝神看着这幅画。思竹描述得不错,赤红的余晖从天边洒落,像是无尽的鲜血,周围山峦起伏,画面的重点在群山环绕的一块平原,大片草木萎靡如灰,唯有画面中央偏左的那根悬铃竹,以及悬铃竹右方的水光点点泛出亮色。

      奇怪的是,这幅画明明色彩鲜艳,笔触灵动,可整体看上去却是一片死气沉沉,像是缺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花清浅也不懂画画,怕贸然评论会引得思竹不满,就把这点评论吞回了肚子里。

      “关于这根悬铃竹,后来我搜集了竹言所有的画,发现他画的竹子全都是这根竹的一个侧影。”思竹按着画卷边角,指向画中悬铃竹的各个部分:

      “我把这个猜测说给画馆老板,老板还觉得我痴人说梦,因为照此推算,画中完整的悬铃竹得有八十尺长,世上根本没有这样长的竹子。”

      花清浅与吕浮白对视一眼:其实是有的,若竹木生灵,勤加修炼,原形完全可以长到这么高。

      这前朝的竹言大师,莫不是毕生都在描绘一竿竹妖?

      思竹没注意到两人视线交汇,自顾自说:“其实这根竹子长得多高,于我也没什么所谓,只是……从画下这幅画以后,我就发现,我画画的灵气在逐渐流失。”

      “你们看这幅画,难道不是死气沉沉的么?”她摸着画卷上悬铃竹那块斑驳的墨迹,发出一声叹息,“刚画好的时候,它可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这幅画就好像……就好像死了一样,灵气都被抽干了。”

      “我去问了街上的神婆,神婆说是有小贼偷我画的灵气,要我出三块银子跟她买符咒防贼。我买了,可是没有效果。”思竹皱着眉,摆出三根手指头,强调神婆收费之高:

      “我再去找那神婆,她摆的摊却已经荒废,周围相熟的人跟我说,她已经驾鹤西去了。清浅姑娘,你说说,这不算是我害死的她吧?”

      花清浅觉得她一本正经的小样挺可爱,这时玉京子终于回来,她隔空取来两个烧饼,给思竹一个,自己拿着另一个咬了一口:“嗯,不算。”

      若是害死过人,就算无心之失牵连,身上也会落下因果。然而眼前这小姑娘的魂魄干净得很,放眼望去能望到底,没有半分孽果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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