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柳西月

1、一

　　三千年寂灭期里，绝世山脉脚下并没有接天镇，自然也没有正热闹着的初习瓦舍。
　　接天镇是这五十年中往来人群聚集自然而成的，镇民来源千奇百怪，形成的镇子规模不小。接天镇临近修真第一门派绝世门，也就意味着靠近绝世门所看守的人魔两界缝隙。因此这镇上来往之人不是求修真便是与魔界有点牵扯，虽长住的大抵是凡人，却少了许多世俗欲望。镇上原本别无消遣之所，就这初习瓦舍，也是去年才开起来。瓦舍内有杂技戏文说书甚至还有间茶社，纯表演，清得很。
　　这间特别清的瓦舍里最受欢迎的节目也很清很素，是个垂髫小儿说书。说书人也便七八岁的样子，口齿清晰已是他说书的最大优点。说的内容也平平无奇，无非是妖魔横行的寂灭期里一名修真者斩妖除魔的套路——或者准确点说，是若干以数字为名的低阶修真者与各种各样妖魔以及作恶的人类作战的套路。
　　接天镇上也有风流才子来听过几回书，评价是：“人物塑造：烂！故事情节：老套无聊！说书技巧：基本没有！感染力和吸引力……全靠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这评价不算错。初习瓦舍这说书小儿有如此多听众，靠的并不是书说得好情节引人入胜，而是……真实。
　　接天镇那许多想修真或修魔的凡人虽然不曾得到修行的机缘，能走到接天镇这里，也多多少少都是窥了点天道的。这书虽说得无甚趣味，里面偶尔提到的修真口诀、魔族种类、修真门派等等，却都是真的。
　　自有一天天来听书的凡人凭着书中口诀进入炼气期、正式窥得修真门径后，初习瓦舍日日爆满，尽是希望能从这无聊的故事中得到修真讯息、得到顿悟机缘的人。书说得如何并不重要，众人只当是听课，一心求学之人，怎会因书本枯燥无味便放弃？
　　“在一百四十九岁最后一日，十二给自己做了一碗长寿面。辟谷前的寿数便是一百五十岁，多一日也活不到。”
　　小少年正要打惊堂木，台下已有人“好诶”喊了起来。
　　“好你个头啦！人都要死了你喊什么好！”台下倒也不全是二愣子，便有惯于捧场的一掌砸过去骂道。
　　喊好的二愣子犹自没发觉台上说书人脸色不好看，还为自己辩解：“这十二死了不就是十三了，十三又要从头修炼，我们又能听一遍修真入门口诀，这是大好机会啊！我们这种都还没有开始炼气的人，多听一次别人入门感悟，就多一分悟道的可能性啊！”
　　“这是人死、是这段故事完结啊！十二的故事也陪了我们两个多月，他一生奔波除魔卫道，他死我们要惋惜才是！”其他听众见说书人脸色愈发难看，赶快找补，“人间现在平安祥和，不再有魔气四溢也不再有妖魔为害，都是多亏十……呃，一到十二这样的修真者啊！”
　　“十二他不就是个拿来说书的工具人嘛。”二愣子低声嘟囔，也是有点心虚不敢大声。随后想起了什么又找到了反驳点，清了清嗓子扬声道：“你这话不对，我们现在没有妖魔作乱，是长生真人为两界献祭的结果，可不是依靠修真者斩妖除魔。”
　　长生真人四个字一出，全场顿时安静。
　　有些资深粉已经肃然站立拱手作礼，默然片刻方才有疑似长生真人黑开口：“长生真人献祭自身当然值得尊敬，但这三千年来保护凡人的其他修真者也不容忽视啊！”
　　这是一个五十年来真·老掉牙的辩题。只要有人甩出“论人魔两界裂痕的寂灭三千年里，长生真人窃神器补天的利弊”这种话题，很快就会引发大规模争吵。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长生真人拥护者占据绝对的优势地位。不管反对者从什么角度出发，是“偷窃神器给封印带来损伤才导致人魔两界裂痕加大才导致生灵涂炭，长生真人只是承担自己造的业”、还是“如果你是这三千年里原本可以享受神器庇佑却由于长生真人的行为而丧命的人，你会怎么想”等等等等，都无法抵得过拥护者的一招必杀：你现在活着。
　　——你现在活着。活得悠闲适适意。
　　若你是修真者，你不必在稀薄灵气里修真，时刻担心无法在寿元内突破境界；不必面对天生修行的妖魔，用勉强才筑基的修为与之对抗。
　　若你是凡人，你不必战战兢兢活着，或是必须低眉顺目依附修真门派，献出一切资源以求庇护；或是东躲西藏躲去妖魔没出现过的地方，时刻活在被灭城屠村的恐慌中。
　　甚至若你是妖魔，你不必再浑浑噩噩直至魔灵期，不必在魔识未开的千百年里只知杀戮以至日后追悔。
　　长生真人究竟为两界做出过什么，凡间所知并不多。毕竟神魔大战后，他几乎是人人喊打的存在，直到五十年前他祭神之时，神器激活后依次道出其弥两界补天之责，世人方才略有所知。
　　长生真人究竟是用三千年时间收集神器以补两界缝隙，或是偷窃神器导致两界封印破开而不得不献祭自身了结因果，对还活着的人来说区别并不大。
　　生者安居乐业，而他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这世间死者已殁，生灵无不蒙恩。
　　当然，世人即便蒙了恩，也未必都要感激。长生真人拥护者固然极多，热衷与主流唱反调的人倒也不算太少。初习瓦舍听书的人里也免不了有长生真人黑，此刻就忍不住互相争辩几句。
　　说书小少年听台下嘈杂，沉下脸拍惊堂木：“话说十二过完生辰便身死道消，他一生走过二十二座城千余村镇，斩妖除魔上百，也算得上功德圆满。十二性格稳重，接下来的十三却是个潇洒跳脱的。他练气筑基，悟道悟的是一个醉字。”
　　诸人连忙收敛心神听去，说书人道这十三生性洒脱，爱与人结交，常兴起畅谈喝至酣醉。
　　十三——或者说一到十三——修的功法是几千年来修真界流传的基础入门心法，在场听书人基本都背得熟了，只是他们都是凡人，无人为其讲解，并不十分明白，更难领悟。说书少年从十三开始练气说起，倒也没有太详细地描述修真细节，但对在场的门外汉们而言已是足够。许多人在座中若有所悟，甚至原地打坐，不再听少年说书。
　　这倒也是常事。小少年无奈收了场，任诸人自行修炼。

　　“唉，我这辛辛苦苦说了这么多，听者却只顾着惦记从里面漏几句修真口诀。小风啊，我说得真有那么差吗？”
　　初习瓦舍在接天镇占了好大一处地界，茶社、戏台、杂耍等场地零散分在瓦舍各处，由回廊□□及院内湖上桥连接起来。小少年出了茶社便跑到庭院，坐在惯去的凉亭里发呆。
　　作为他的小尾巴，小风并没让他一个人发呆太久，很快追了过来。小姑娘站着和他坐着差不多高，趁机摸摸他的头：“祈哥哥，说实话吧怕你伤心……”
　　廿一头向后仰躲开她的手，用袖子盖住脸：“我不怕伤心，但你还是说假话吧。”
　　“那还是没有那么差的。”小风悻悻收回手，“至少我从中获取了大量修真知识，由之前的练气后期都筑基了呢！”
　　依然是教材的廿一晃了晃脖子，很是苦恼：“我听他人说书也无非如此，修炼、斩妖除魔、解救众生，怎么到我这里大家就只关注修炼？”
　　“都是斩妖除魔不假，说得差别可大了。你听过《霜华真人传》吗，人家霜华真人天赋平平，但自幼立志修真以护众生……”小风显然书听得不少，说起来头头是道口若悬河，开始描述书中精彩之处。
　　自幼立志成为很牛的说书人的廿一当然听过市面上绝大多数评书，便打断了小风的滔滔不绝：“霜华本人是不错……但真天赋平平的人就连道都悟不出来，怎么可能入门筑基？这些为了说书的包袱段子强行歪曲事实的评书只会误导世人，使其盲目追求修真得道，最终徒劳无功误了终身。”
　　“而且修真之路孤单枯燥，又极为在意因果，哪来那么多打脸情节？要说高阶修士对低阶修士漠然甚至有点鄙夷那是有的，但大抵都是不在意。真说出手教训低阶小辈，就算不自恃身份也要顾忌因果，当真少有修士会故意为之。”
　　“总之，这类书说着简单热闹，但与实际情况相差甚远，如果只是听个乐子还好，就怕有人当了真，导致误入歧途啊。”廿一最后叹了一声，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尽是小大人状的忧虑。
　　“听人说书而已，哪里会当真。”小风嗤了一声，“修真要那么简单，有没有天赋也能修，到了寿算上限爆发一下就能突破……过往三千年人类就不会那么挣扎求生了。”
　　“过往的寂灭三千年里，就算是天赋异禀也很难突破啊。”廿一道，“小风你没见过五十年前的人间，和现在呼吸吐纳都是灵气不同，当年的人间连空气都是稀薄的恶气。”
　　小风眼珠转动：“那你见过五十年前的人间喽？”
　　看上顶多比小风大两三岁的小少年失笑：“也许。”
　　“我才不信。”小风斜他一眼，“你身上没有那种腐朽的老人味儿。”
　　“老人味儿？”廿一怔了下。
　　“是啊，一种到年纪到寿数该死了又挣扎着不肯死的老人味儿。”小风哼了一声，圆嘟嘟的脸上带着鄙夷。
　　“这……倒也不是吧。”廿一多少有点尴尬，“修真之人，除非天赋太差连筑基都不成，否则多多少少怎样都会突破寿算的。”
　　“二十不达练气、五十不达筑基，则修仙无望，只能是凡人。但凡在五十之前筑基，寿算便可到一百五十岁，已过常人百岁寿命。便过一百五十岁，也只需要修至辟谷即可。在三千年灵气寂灭期里，修至辟谷确实寥寥无几，现在却并非难事。小风你天资聪颖又有奇遇，估计再过个十几年就能突破辟谷，岂不也成了你口中的腐朽老人？”
　　“我、我才不一样！”小风生气道，“我是灵气丰沛这五十年里自然出生、修炼天资过人的小仙人，和那些寂灭期里坑蒙拐骗混过百岁便无寸进的废物完全不同好吧！”
　　廿一苦笑：“小风，灵气寂灭三千年里，凡人与修真者都是挣扎求生。你这么说，未免有些不敬。”
　　“有什么可敬的，难道不是事实？”小风嘟嘴哼道。
　　“你出生灵气丰沛时期又有天赋有奇遇，修炼自是极为顺利。但若将你置于寂灭三千年间，怕也是很难突破辟谷，只能在遍地妖魔的险境里求生存。”廿一伸手去摸她脑袋，被小女孩避开。
　　“我才不会成为那种寿数到了又突破不了的废物！”小风皱起眉高声道，“什么长生真人霜华真人官渡城主，都是一群为活下来勾心斗角、活得很难看的废物！”
　　廿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见小风还要说下去，右手拇指中指环起聚集灵气，缓缓弹出想要阻止她继续。小风注意到他动作，嘟起嘴正要出手去接，一名中年女子忽然窜出来，挡在廿一和她之间：“廿一，你干嘛凶小风！”
　　廿一被她喝住，苦笑下收了手：“桃姑姑，明明是她凶我。”
　　“胡说，你都出手了，小风顶多是说两句你不爱听的。”桃姑一把拉过小风到身边，摸摸小女孩的头，“小风不怕，姑姑帮你揍祈廿一。”
　　桃姑说完手中还真多了一节桃枝，上挑一下刺向廿一，桃枝尖端一朵桃花开得正艳，薄薄的粉色花瓣微颤。
　　廿一不敢小觑这柔嫩得一阵风都能吹破的桃花，一个旋身抽出玉伞招架。他也不过是个筑基后期的小少年，即使桃姑并未当真动手而只是教训他一下，这桃花枝也非他能随便接下的。
　　桃花枝灵气纵横，一挑一刺似是剑招，套路却甚是古怪，竟有些阴气森森。廿一出手老练得很，但修为所限，每一招都比她落后一步，倒像是主动把破绽送上去一般。他无奈摇摇头，干脆抱伞而立，灵力在周身经行，结成屏障。
　　桃姑手中桃花枝在他身上连点，廿一灵力相抗一部分，再持伞招架一部分。虽然也还是会被打几下，但总算能挡住一些。桃姑本也就是随便揍揍他，倒也未施几分力，打上去也只是稍疼一些，留点印子而已。
　　小风在旁笑嘻嘻给桃姑鼓掌加油，还数他挨打数量。廿一摇头：“你数多了。”
　　说完又挨了一下，小风“哈”一声笑：“现在就对了。”
　　廿一无奈笑了笑，一个翻身躲开桃姑攻击，纵身越到旁边树上：“我这筑基都未到的小小练气，打不过打不过，我跑了。”
　　小风做了个鬼脸：“祈哥哥你比我大好几岁，又理论知识极其丰富，从小就修真，到现在还没有筑基怪谁呀。”
　　“怪我自己。”廿一踩着树枝道，“我的道太强，筑基便慢。”
　　“略略略。”小风嘲笑他，随即一个纵身也跳上树，“你太强的道是什么呀，给我这个小筑基初期看看呢？”
　　廿一两指并拢向下一挥，直接斩断了脚下树枝。他自己有防备，提前借力跃开。小风刚跳上来还没站稳，便直接掉了下去。桃姑忙飞身接她，廿一趁机在树上及房上跳了几跳，跑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