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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顾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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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修回到自己住的小院,整个人便脱力倒在院中椅子上,因为终于泄了这口气,伤处的钝痛摧肝裂胆一般,他虽然习惯受伤,却抗不住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左手臂颤抖不已。
他曾在万年县任县丞,自然是有随从小厮的,但因为某些原因暂未跟来,这些日子便孤身一人,只临时租了个门房以备收门帖。幸亏张信的宅子就在隔邻,也已经从卫所回来,此时闻声过来:“我去叫大夫。”
大夫来得很快,年纪四十多,倒也不算年老,按压诊断很有些手段的样子,应天府城本是旧都,有许多宗室子弟住在这里,本就有不少太医,能在府城略有薄名的都医术不错,张信说道:“孙大夫在伤科这一行极负盛名,他家有太医的。”
孙大夫微笑:“伤科大夫不入流的,我堂兄是太医不错,却是大方脉,小人医术远不及堂兄,只在伤科金镞一道专研。”
陆修眉眼一跳,张信打了水来,帮陆修略略清洗了一下便请孙大夫看诊。
孙大夫不再多言,专心诊治,之后说道:“大人伤势虽重,却未伤及根本,肚腹内器脏略有出血,但应已止住,肩背有些骨裂,手臂处只是皮外伤,我药箱里有些药丸和膏药暂时可用。至于内服,大人服用的药丸甚是精妙,我开的药方并不能胜过,还是再做些更对症的膏药外敷吧。”他环视小院,见再无旁人,接着便道:“若大人有人手稍晚可到药堂自取,若不方便,我派人跑一趟也可。”
张信谢道:“我晚间要去卫所值守,麻烦孙大夫了。”
孙大夫不以为意,县官不如现管,他与胥吏都有可变通之处,何况这两位是官员,他行的伤科,自然更是融通,遂笑道:“两位不必这么客气。”
他先是从药僮带着的药箱里取出一瓶药丸和几张膏药,道:“这些也是好用的,不过针对性比较普遍,在下先给大人贴上几剂缓缓疼痛和伤势。”他吩咐药僮:“把药丸化开。”
陆修从善如流,由孙大夫烘热烘软的膏药贴上伤处,孙大夫果然是南京城里最出名的伤科大夫,就这几剂膏药贴上,伤处的疼痛就减轻了不少。
一时事毕,孙大夫叫了药僮背起药箱要走。
“孙大夫暂请留步,”陆修忽叫住他:“我想请问一下,今日除了我,还有谁曾请过你上门治伤?或者有谁到药堂治伤?无论是什么伤。”
孙大夫一怔,笑道:“今日么?我上门的只二人,药堂的伤科非止我一人,其他的我倒不知道了。”
陆修目光锐利盯着他,慢慢地说:“我其实想问的是有没有找你或者药堂治肩伤的人。”
孙大夫怔了一怔,脸上神情便有些古怪,过得一会,坦然道:“有的,顾家四爷肩部被刀所伤,今日下午请我过去看了。”
他又说:“应天府城里药堂大大小小有三十余家,伤科大夫非独我专长,捕头还须再问问。”
陆修点点头,不置可否,却又问道:“顾四爷的伤处模样如何,麻烦孙大夫讲给我听听。”
他寒星一般的眼睛眼神微厉,浓黑长眉微微皱着,整个人有一股刀锋一般的气势。
孙大夫做的是伤科大夫,见的人多种多样,更为凶厉的人也是见过不少的,倒也不至于害怕,他想了一想道:“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顾四爷说是练武时被同伴的刀误伤了左肩,伤口深约一寸,流了不少血。”
陆修定了半息,客气地道:“多谢孙大夫。”
孙大夫不以为意,摆摆手,和药僮一起走了。
张信在一旁听得清楚,不禁问:“顾四爷?”
陆修道:“顾严的异母弟弟顾正,远不及顾严有出息,读书不成,走的武举路子,好勇斗殴。”
张信道:“今天当街被杀的顾严?他们兄弟有隙?”
说这话时又有人推门进来,陆修抬头看了一眼,问道:“没有追上?”
进来的正是去追捕凶手的两人之一周年,摇了摇头:“追出两柱香之后便有两条岔路,此处距城门近,来往人口多痕迹凌乱是其一,其二,近日晴晒,地面硬实,并不能看出骡子往哪条路去了,我便和怀专分开追捕,我那条路一路追下去倒没有岔路了,可是路尽头是山脚,找了许久附近也没看到骡子,也没找见人,我便回来了。怀专还没回来?”
陆修并不意外:“还没有。”那青年男子只是腰腹受了拳伤,他自己也知道并未全力打到位,伤势并非很重,且又有先机,看样子还有不少帮手,逃遁对此人来说并不算太难。
他转回话题,将前情对周年说了一遍,然后继续说道:“顾正的母亲是顾严的继母,进门时顾严方十岁,据说这位继母并不慈蔼,但顾严自小也颇有心机,两人也说不上谁占了上风,但顾严年纪毕竟小了太多,当年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几年前顾严把继母的弟弟送进了应天府大牢里,令人狠狠折磨了一番,年前才放出来。去年他回南京就职也另置了宅第,没有回顾家祖宅与父母弟弟们同住。”
张信呵了一声:“那是有仇了。不过也不至于说顾四就有胆子当街杀长兄吧?”
周年说:“也可能未必是他主使,会不会是顺势而为呢?比如说恰好有人要杀他大哥,他呢有贼心没贼胆,一拍即合做个助力?毕竟想出要当街杀兄的主意,这个……”
陆修不置可否,张信倒说:“周年说得不无道理,陆修,去顾府看看?”
虽然陆修伤势不轻,不过他三人相互极为熟捻,当然明白他既然从孙大夫处听到顾正伤情蹊跷,那是一定会及时去看看的。
周年说:“想必你们已经叫了其他捕头捕快到各药堂药铺查有无受伤之人求医,偏偏顾四就这么巧受了左肩的伤也是令人困惑。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奇怪,他既然是和免之打斗受的伤,怎么竟敢堂而皇之地请大夫?”
陆修,字免之。
张信笑道:“说是他的是你,怀疑不是他的也是你,周年,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年也笑:“所有可疑的都列出来,逐个排除,剩下的就是真相了,老师当年不是这么说的么?我猜想四个可能,第一,顾严就是顾四找人杀的,但他并不知道免之是什么人,毕竟免之刚到,便肆无忌惮地请大夫看伤;第二,顾四杀了人,但弄了个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令人反而觉得不应该是他;第三个可能是顾严不是顾四杀的,他被栽赃嫁祸了;第四个可能也是顾四没有杀人,也不是被栽赃嫁祸,而是事情就是这么巧。”
他沉吟道:“如果是第三个可能就麻烦了,杀人者步步为营,接下去说不定还有环环相扣,难查了。”他说的杀人者当然未必就是那个当街杀人的凶徒。
周年生得比陆修和张信都要略矮,算是中等身材,眉目端正,一双眼睛生得靠近一些,便显得有些阴沉,若论心计谋算,不在陆修之下。
此时不过申末,时间尚早,陆修站起身来:“不必想了,去顾府看看。”
张信晚上要去卫所值守,陆修便和周年一起上门。
顾府老太爷曾经官至京城吏部郎中,六年前致仕,一个正五品的郎中在应天府城里很不够看,但是他是京城的吏部郎中,主管本司事务和流外官选补,旧都南京也算是外官,虽然自有南京吏部,少有被京城吏部选补,但情面上比别的郎中就要强得多,而且他家官宦到顾严已经三代,在南京城的祖宅也能占上中等位置,府第足有四进,并不算小。
两人找到顾家祖宅,四进的宅子占了四分之一条巷子,两人正要上前叩门,却见大门边上的侧门打开,三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人清清脆脆地说道:“裴姑娘的手艺真是好,那道鸡汁土豆泥和凉拌鱼皮当真鲜美。老夫人今儿胃口总算开了,老夫人尊贵,只一尝便知道是谁做的菜,谁调的料,今儿吃了一整碗米饭呢,若不是裴姑娘家中有事,还想请姑娘见一见的。”
陆修和周年转头看过去,见是一个穿着体面丫鬟服饰的少女满面含笑地对着另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少女且说且笑,另一个少女右手挽着一个大篮子,身着深色对襟束袖短衫,螺髻插着细巧银梳,十分简洁清素,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小半个侧脸,却觉那肤色比这雪白的墙面还要白上一分。
她却并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笑一笑,体面丫鬟又对三人中的另一个中年男人说道:“青叔,以后裴姑娘来,就让她直接进来便是。”中年男人应该是门房,点头哈腰地说道:“是是,知道了。”
陆修和周年静静地看着,门房转过眼看到他们,忙赶上几步:“你们是谁?要找谁?”
体面丫鬟和那短衫少女转过脸来,陆修和周年只觉得脸上似是掠过一阵凉意,短衫少女清凌凌的漆黑双眼一掠即过,体面丫鬟也是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与短衫少女再说两句,转身回府,短衫少女也转身离去。
顾老太爷一则因长子暴毙伤心难过,二则区区从六品推官上门还不值得他出迎,只在厅堂里坐着,六十多岁的人须发皆白,双目通红。
下手有一人作陪,年约三十,样貌与顾老太爷有些相似,见陆修二人进来,上前略一施礼,道:“两位请了,我是顾端,父亲心伤大哥,不曾出迎,请两位谅解。”
陆修拱手为礼,先向顾老太爷,再向顾端:“冒昧前来,请顾老大人和顾三爷见谅,我叫陆修,应天府新任推官。”他并没有介绍周年。
顾老太爷保养得其实还很好,虽然须发皆白,但面有光泽,此时虽然悲伤,浑浊的眼睛却透着清醒,问道:“陆推官有什么话要对老朽说的?”他任吏部郎中多年,亦有官威余存,只问了这么一句便停住,看着陆修。
他并没有多看周年,虽不知周年是什么人,但按人的气势来看,很明显周年为副。
陆修也不多废话,只道:“我们是来找令郎顾正顾四爷的,请老太爷让顾四爷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顾老太爷一怔,转头看向顾端:“小四?”
顾端恭谨地答道:“小四上午出了城,不知道有没有回府,我去让人问问。”
陆修和周年都是眉心一跳,顾端走出厅堂吩咐门口的小厮后,回来方才解释道:“大哥出了事,我和二哥即刻便去了大哥那边,去之前方知道顾正一早已出城。我不久前才回府,是以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
过得片刻小厮便来回报:“四爷已经回府了,受了伤请大夫看过正在歇息,此刻正在换衣服过来。”
陆修看着顾端,顾端垂着眼,一脸的毫不关心,嘴上淡淡地说道:“没有大碍罢?”
顾老太爷花白的眉毛一皱:“他又去胡闹什么了,竟还受了伤?”
没有人回答他,反正顾正也要来了,便等着。
顾四爷顾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顾家人都长得端正,他也不例外,面庞十分俊俏,个子却不甚高,走进厅堂时眉眼是锁着的。
陆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等他见礼完毕,直接问道:“你的左肩是怎么受的伤?谁伤的你?在哪里伤的?”
顾老太爷正要张嘴问话,忽然被陆修打断,怔了一怔,顾四爷的注意力全在顾老太爷身上,此时回身看向陆修,也怔了一怔。陆修目光锁定他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神情,继续说道:“我叫陆修,应天府推官,请顾四爷回答我的问题。”
顾四爷脸色微微一变,往后退了一步,顾老太爷本来最想问的也是这些,但只想在私底下详问的,被陆修这么不客气地打断又不客气地问了个透,面色就有些不好看:“陆推官……”
陆修眉眼不抬地说道:“令郎顾严当街被杀,我第一个循迹追踪到城外,本来已经见到凶徒正要缉拿,打斗间被两个蒙面人突袭,其中一个蒙面人被我持刀伤及左肩,而凶徒趁机逃逸。”
他这才抬起眼来看了一眼顾老太爷:“适才听闻顾正今日正在城外,左肩也正好受了刀伤。”
他话语简洁,眼神凌厉,一声“顾四爷”都不再称呼了,顾老太爷一时窒住,再一想他的话,面色大变,喝道:“陆推官这话什么意思?!”
顾端也急忙道:“陆推官,话不可乱说,小四出城是常有的事,他是习武之人,受伤也是常事,你又怎么知道他伤了的是左肩?”
陆修上前一步,一掌拍向顾正左肩,顾正也是习武之人,却再没想到他一语不合竟敢在自家厅堂动手,加之听了陆修的话一时出神,后退侧身闪避时便慢了一步,被掌缘扫中肩头,当下脸色煞白,禁不住又后退了一步,左肩情不自禁地缩了起来。时值仲春,衣裳略薄,只一眨眼间便隐隐见有血色淡淡洇了出来。
陆修简单地说道:“回答问题。”
顾正伤口裂开,惯常受伤的人倒也不至于忍不了,咬着牙说道:“陆推官的意思是我买凶杀顾严,然后为免凶手被抓又去相救凶手?”
顾老太爷大声喝道:“闭嘴!”他站起来,向陆修走了几步,面目森然:“陆推官,你无凭无据,竟上我门来胡言乱语胡作非为,你是欺我致仕兼且长子身亡,家中无人?”
周年一直在旁观不语,听到这里上前一步:“顾老太爷言重,陆推官只是想请令郎解释一下,毕竟太过凑巧。顾老太爷想必也想早日缉拿凶手。”
顾老太爷冷笑:“缉拿凶手是你们应天府官员的职责,却到苦主家中来肆意妄为,怎么,是无能抓不住凶徒,便来我家威胁,叫我等不敢多问?”
陆修面无表情,淡淡地道:“不敢。推官询问有嫌疑的人,是正当职守,顾老太爷曾任刑部主事,应当更加清楚。”
顾老太爷噎住,陆修又道:“有嫌疑并非就是凶手,只是如此凑巧,若顾老太爷查案,想必也要问上一问的。只不过顾老太爷当年是主事,问案定是在衙门罢了。”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地说:你这么符合帮凶,不,甚至有可能是主使的条件,我没有请你到衙门而是到你家来问一问,已经是很客气了好不好?
顾老太爷毕竟做了多年京官,本来想着一个小小推官而已,他威吓上几句只怕就客客气气了,先容他和小儿子沟通一下也好,谁知道陆修如此强横,一个曾经的京官被一个小推官拿捏,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可待要发怒,陆修又说得正当合理,真是无从怒起。
也不是不能蛮不讲理,可是毕竟人已不在朝堂,长子又已身亡,南京城中权臣虽少,贵人却多,这陆推官从未见过,谁知道有没有来头,到底也是应天府第四把交椅的人,只得忍了一忍。
陆修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僵局,继续面无表情的问顾四爷顾正:“顾正,你现在可以回答了吗?”
顾正回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陆修,只得道:“我今日出城,是和旧友相约,我二人本来就是以武为友,他每次来南京都要与我比试,他新学了一套刀法,切磋的过程中,我一时不慎滑倒,被他刀尖刺中,他帮我止了血,我后来回到城里,又找了大夫看过并上了药。”
陆修问:“他是谁?”
顾正道:“他名唤刘总,游侠,居无定所。”
陆修定神看他,顾正开头声音有些低,此时倒镇定回看:“陆推官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我是武举出身,素习与武者结交。”
陆修道:“他是你的证人,你要把他找回来。”
顾正坦然道:“我会派人去追他,但是他居无定所,这次也没说会去哪里,未必能找到人。”
陆修忽然嘴角微微一弯:“顾正,你与你大哥不和已久,不和到连声大哥都不愿意叫。若是没有这个证人,那就要你父亲多费些神了,”他慢慢转身,接着说:“——只怕也未必管用。”
他不再多说,也不管身后顾老太爷如何震怒,只大步向门外走去。
周年看了看这三人,顾老太爷震怒,顾端愕然中带着冷漠,顾正眼神有些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