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坠花折》江笑语

3、第 3 章

　　付宇10岁时，老姑【注1】付音结婚了。
　　付音高中毕了业，一直跟着付振民讨生活，在他的小裁缝店里打下手，负责给客人量尺寸，选布料。期间谈过两个男朋友，但都因为对方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而被荣花棒打鸳鸯，付音为此和荣花吵过很多次，不到年节不回家。
　　荣花被付音气得心口疼，经常在饭桌上骂付音不知好歹，付宇每次被叫去吃饭，都会听到荣花骂一箩筐。
　　“那两个穷山沟里的小子，穷得就剩一张嘴，能吹会侃，专门骗你小姑姑这种傻子。”
　　“彩礼出不了一分，结了婚喝西北风？”
　　“再瞅瞅那小身子板，有一米七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肚里又没二两墨水，将来拿什么挣钱？”
　　“你瞅我干什么，这几个孩子都随你了，平时蔫了吧唧，旁人欺负也不吭声儿，一到跟我犟嘴的时候，一个顶仨，恨不能立时把我给气死。”
　　“我死在你们前头，你们就高兴了。”
　　付瑞只是听着荣花骂，半句也不搭话，两碗饭吃完，一抹嘴巴走了，付宇吃得慢些，不得不继续听荣花骂她的四个不孝顺的儿女，一直骂到付音过了二十五岁。
　　这一年，付音被逼着去相亲，和隔壁村的于学明看对了眼，谈了半年恋爱后，两边就紧锣密鼓地开始谈婚论嫁。
　　付音这年回家的次数比以往频繁，但与荣花的关系仍是不大好。付宇和付音最亲，皆因当年付振国和曲桂云只隔两年就生了一儿一女，付柔又难带，所以付音便帮着他们带了几年付宇。那会儿，付音一放学就去把付宇接过去，带着他给下田未归的付瑞和荣花做饭，吃完晚饭又带着他去睡觉，第二天上学时再给送回付振国那，如此养出了感情，所以，付音只要有点好吃的好喝的，都会付宇留着，体己话也多半跟他叨咕。
　　在付宇的心目中，所有亲人都重要，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长大成人，挣很多钱，把他们都安排得妥妥的。
　　付音结婚的头天晚上，付宇放了学就去了爷爷奶奶家，大人们在忙忙碌碌，顾不上他，他蹭到付音的床边，看着她整理婚礼上要穿的衣裳，一身红色的裙袄，还有一块红头纱，怪好看的，付音塞给他一把糖，说，“姑姑明天就嫁人了，等过段日子，带你去我那里玩儿。”
　　付宇点头应了，付音结婚是大喜事，全家人都高兴，说付音是老姑娘了，再不嫁人，就嫁不出去了，但他却很难受，他扒了块糖塞嘴里含着，明明的甜的啊，为什么心里很苦呢？
　　他无所事事地从这屋走到那屋，哪里都是人，都乱糟糟，在讲明天送亲安排的，在找车的，在找管钱的，他看到荣花带着惯有的笑容，应付着一拨又一拨的人，嗓子都哑了；他看到人散得差不多后，荣花去到付音的屋子叮嘱她明天见了谁要怎么说怎么做；他看那两人起初还笑着说话，后来就相互抹眼泪，他也想哭。
　　曲桂云忙完了要回家的时候，把付宇也带走了，现在一条街上住着，明天就隔很远了。
　　早上，付振国很早就把付宇从被窝里拎出来，天还没亮，说接亲的马上就到了，他们得赶紧去准备，付宇迷迷糊糊地穿了衣裳，被付振国带着去爷爷家，十一月的气温有些低，冷风一吹，他立刻醒透了。
　　爷爷家门口的灯光大亮，是昨天晚上蔚承志临时外接的电线，装了两盏灯，在冬日的寒风中，这两盏灯似乎透出了别样的温暖。
　　付宇也去送亲，只是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陪着付音就行。接亲的队伍来时，人群鼎沸，热闹得像是要掀翻屋顶，于学明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进得屋里来，按照习俗，新人吃了娘家饭，喝了娘家酒，随后便出门去。
　　付音走了两步不走了，回过头来叫荣花，哭得妆都花了，旁边的人纷纷劝她哭两声就行了，荣花一边掉眼泪一边推她快走，得赶吉时，算命的说了，误了时间，日子会过得疙疙瘩瘩。
　　付音牵着付宇的手，哭着出了门，上了花车，门前的鞭炮噼里啪啦响，随着车子启动，付音哭得更厉害，付宇也跟着掉眼泪，他从小就是这样，多愁善感，付柔总说他不像男的，付宇反驳她，我不像你那么天天哭，付柔说女的都爱哭，男的就不能哭，付宇小声嘀咕，凭什么男的就不能哭。
　　他就哭。
　　车行至半路，付音才不哭了，于学明和她说了会儿话，她才渐渐笑起来，付宇却依然很难过，他不太喜欢这个姑父。
　　但他不喜欢又没什么用，付音还是要和他结婚，他扭过头去看外面的田野，前天下了一场雪，把土地都覆盖上了一层白色，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来。
　　那年夏天，付瑞和荣花去荣花的娘家参加婚宴，就付音一个人在家，付瑞家是这条街的第一家，左边的外墙临着一条马路，马路那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付音害怕，就叫了蔚然姐弟和付柔姐弟过来和她作伴，几人笑笑闹闹玩到大半夜才睡觉。付宇在睡梦中听到付音叫他们快起来，外头有人。
　　付宇顾不得害怕，跳起来拿了早就准备好的棍子，就要和蔚青冲出去打人，却被付音给拦住，付柔已经站在窗前开骂了，付音边哭边让她小点声，又让蔚然去捂她的嘴，屋里乱成一团，付音见管不住几个孩子，也豁了出去，跳下地，几步奔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又去打开门栓，屋里的四人也跟着喊打喊杀地跑出来。
　　大概是动静太大，四邻的狗开始汪汪汪叫，黑暗之中，他们听到东墙那边有“哗啦哗啦”的响声，接着是“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付音“嗷”得一声哭叫出来，四个孩子被这一声吓得，不再喊骂，楞在那里看着付音哭得破了音儿，哭得几乎断了气，不多时，西边院里亮起了灯，蔚承志和付韵披着衣裳出来，扬声问他们，“付音，怎么了！”
　　孩子们一时说不出话来，而付音只顾着哭，完全听不到旁的声音，蔚承志直接翻墙跳过来，四处查看一番，没见着异样，又问蔚然，“大半夜地不睡觉，闹鬼呢？”
　　蔚然说“刚刚进贼了，被我们吓跑了。”
　　付柔指着东墙，“就从那边进来的。”
　　蔚承志拿着手电过去看，见墙根处有一串脚印，墙上有新蹭的土，这确实是进来人了，看样子早就踩好了点，就等今天作案，只是胆子不够大，但也庆幸这人胆子小，而且是单人，不然以那几个弱兵，只怕是挡不住这个贼。
　　可这破院破屋的，没几个钱，有什么可偷的？
　　蔚承志从墙上下来后，付韵也过来了，付音还在掉眼泪，眼睛肿像个桃子，付韵搂着付音进了屋，又招呼四个孩子赶紧睡觉，明天还得上学。
　　付韵小声问了付音几个问题，什么时候听到人进来的，有没有进屋，看到人长什么样子了吗？
　　付音又开始哭，说，“睡着觉就感觉窗外有人，我一睁眼，就瞅见那人的脑袋靠着玻璃，那么大一个大黑影子，吓死我了。”抹了把泪又说，“啥也没看到，我们一出去，人就跑了。”
　　付韵听完，出去跟蔚承志说了几句话，声音很模糊，听不清，屋里的人只听到屋门重新关上了，上了门栓，付韵返回来挨着付音躺下，说后半夜她在这儿陪着。
　　付音心有余悸，问，“那个人不会再来吧？”
　　付韵说不会了，动静太大了，他也没那个胆量。”
　　付韵翻了个身，对四个孩子说，“今天晚上的事儿，你们谁都不许往外说，听见没？”
　　四人不明就里，但大人发话了，便满口应下，“知道了。”
　　付宇躺在那里，一颗心仍是砰砰砰地急跳，跳得他睡不着，默默地听付韵在叮嘱付音，“这件事儿藏在肚子里，明天就回市里去。”
　　付音低声问，“到底是哪个王八蛋？”
　　付韵说，“不要想这个，没看见脸，就抓不到人，但传出去了，你就没法儿活了。”
　　付宇静静地躺着，望向窗外，这扇玻璃窗挂了帘子，但只有一半，上面能看到外头的星空，他在心里诅咒那个人，明天被车撞死。
　　天亮以后，付韵做了早饭，让他们吃了去上学了，待付宇晚上放学回家，付音已经走了，而爷爷奶奶也回来了，没有人提起昨晚的事，那仿佛是他们做过的梦，只是没过几日，付瑞开始修整东墙，将上面插满了碎玻璃，阳光一照，闪着绿油油的光，很多临街的人家都这么干，说是防小偷。
　　耳边传来的鞭炮声将付宇的思绪拉回来，花车已经到了于学明的村口，大人小孩儿开始拦路要红包，车子走走停停，好半天才到了家门口。
　　整整一天，付宇都陪在付音身边，陪她做喜床，陪她撒红包，陪她去敬酒，陪她和人吃饭，到了晚上，娘家人要归家了，付宇有些舍不得，他旁观着小姑父给付振国递烟，点烟，面带笑容的承诺，日后会对付音好，请娘家人放心。
　　那张脸因为喝酒喝得很多，被酒气熏得发红，虽然笑容很灿烂，可付宇就是喜欢不起来。
　　几年以后，付宇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于学明。

作者有话说

　　注1：老姑就是小姑，老姑父就是小姑父，北方一些地方称呼父辈最小的那个人为“老姑”，“老叔”“老舅”“老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