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千舟》言峭

18、求药

　　他面色如纸，从窗牖洒进的光落进他的眼眸里，漆黑的眼瞳披上一层淡淡的云色。看她的目光实在平静极了，“没事。”
　　这句话落下，他微微侧首，闭上眼眸，额头冷汗淋漓，唇角紧抿。
　　谢影坐在床边，看着他因疼痛而紧皱的眉头，想了想问道：“你要病几年？”
　　他似是睡着了般，呼吸也静得可怕。

　　谢影没再说什么，推开门走到廊下，坐在廊栏边，静静靠着柱子。
　　若是九转育灵草丝毫踪迹都寻不见，便拿到菩提镜，回到七年前，选择袖手旁观，或者回到幼时，父母离世时，将祸患提前终止。
　　可回到过去，毕竟虚妄，与梦无异，当真可以吗？

　　正想着，房门忽然打开。
　　周尽一身素色裙衫，披着一件青色大氅，许是因为病了，往日那种深沉内敛的气质彻底被压在少女的皮囊之下，整个人显得温婉又脆弱。

　　谢影抬眼看他一眼，并未说话，倒是他开口：“帮我去求一份药回来。”
　　她静静看着他，眼眸里写满了抗拒，可不待她开口，他已经解释道：“药王宗归术仙子周游四方，悬壶济世，此时正在烟波亭义诊。卞青瑶病重，字妖曾去为卞青瑶求诊。”

　　谢影深深凝视他几眼，“若我不去会怎么样？”
　　他忽然勾唇浅笑，似乎并不在意她去与不去，“卞青瑶的一生走不完，我们便会永远困在这里，也不算什么大事。”
　　她真的不喜他这副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在寨子里，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顺手而为，如让她去求药，能用上“求”这个字，怕是并不简单。

　　果然，当她排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走到那位归术仙子面前，归术一柄长剑横在她颈前，“小小字妖，也敢如此招摇！”
　　到底算是熟人了，谢影看着那张清丽倨傲的面容，勾唇笑了笑，“招摇算不上。我并未作恶，此次来只不过是想请仙子帮我救一个人罢了。”
　　归术冷眼打量她一眼后便移开眼，她身边小药童叫下一位患者上前诊治，那老夫人看了看谢影，再观归术仙子的面色，抬手拍了拍谢影的胳膊，“小伙子，让让路，后面人还要看呢。”

　　谢影没再纠缠，抬步走到亭栏边坐下，等到人群逐渐散尽，天色暗下来后。她走到方桌面前，看着归术，“人命关天，请仙子走一趟。”
　　归术低着头看着医案，药童正打开医箱子，往里面装着诊具，闻言回道：“天色已晚，我们要离开了，你请回吧。”
　　说罢，不等谢影回答，手指一扫，方桌收入医箱内。

　　在二人要离开时，谢影挡住归术的去路，声音也添了几分冷意，“医者仁心，归术仙子不要忘了药王宗立宗的初衷。”
　　归术微微抬眼，却也只是扫她一眼，声音平静极了，明明没有任何情绪，谢影却再次感觉到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漠视。
　　“医者仁心，仁的是医者的心，医的是可医者。药王宗开宗开的是玄医派，修的是无上法，请问，你算什么？”
　　你算什么？
　　这一问回荡在谢影脑海中。

　　七年前，她从锁灵渊回来时，七经八脉沉阻，两条腿宛如断掉的木棍，支离回转，走在路上好像踩在云朵上。
　　谢幽带着她去向药王宗求医时，便是药王宗的大师姐归术出面。

　　她一身白衣，立在白月台阶上，高高在上看着他们，只用淡淡一句：“这几十年来，仙门百家试炼时，连白山可有一战之地？何况出了魔族的家族，谁能保证其他人干净呢？”便将他们拦在药王宗前的金鼎外。
　　她看着缭绕升起的烟雾，听着远处鸟鸣水落，问她：“医尽天下病苦人，药向阴阳升消处。难道求医还有门槛吗？”
　　可她飘渺的音轻轻落下来，“你算什么？”
　　若非兆丰真人前来，只怕她连药王宗的金鼎都迈不过去。

　　如今听到这一句熟悉的诘问，她竟不觉得难堪了，笑着看向她，“我不算什么，无名小卒，一无所有，可纵然一无所有，也是值得苍天垂怜的。”
　　“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她的声音静极了，可归术却听出她话中的讽意，当即一掌掀开她。

　　幽深宽广的烟波湖环在高耸华贵的烟波亭外，月光照亮湖面，金碧辉煌的烟波亭立在一片粼粼中，而她却独自一人站在黑暗的亭下。
　　归术眉间的仙云纹衬得那张脸如神殿中的神女像般端庄，可谢影却看不见丝毫怜悯。
　　药童已经拿起了萦绕着繁密仙纹的药杵，她看着那两位药王宗出来的弟子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回到卞宅后，谢影独自坐在屋顶上，望着天际那弯耀眼的明月。
　　因为谢影久不归来，周尽从屋中走出，一迈下台阶便看见她坐在屋脊上，明明月色在后，可她身上仍披着一层未曾消融的墨色。
　　肩膀忽然一阵暖意，谢影回头，竟发现周尽不知何时上了屋顶，此时正站在她身边。

　　“文字化形不易，有神无魂，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更当修身养性。”
　　他的声音极静，在这月色下更显出几分苍凉。
　　谢影抬手扫开他的手臂，只道：“药求不回来。”
　　他忽然笑了，“就因为这件事？”

　　她有几分不解，他抚平衣摆在她身边坐下，“药王宗自开宗立派后便着重内修，并不会介入世俗恩怨。百年前药王宗老宗主过世后，药王宗一落千丈，险些被其他宗门吞并，受尽人情冷暖，若非幼子宋碣石以身饲狼，在摩天门蛰伏多年，取得了灭摩天门的首功，药王宗便不复存在了。”
　　她忽然抬眼，“能在摩天门潜伏多年，不被魔气侵蚀，药王宗的功法当真玄奇。”

　　他没想到她的关注点在此，于是道：“药王宗弟子日日服食育灵草，又习练药王经，自然练就一副无垢体。”
　　“日日服用育灵草？”谢影眉头一沉，显然并不相信，“相传九转育灵草是药王宗至宝，怎会每位弟子日日服用？”

　　“育灵草有九转，七转，五转，三转，一转。等级不同自然产量有别，这并不稀奇。”
　　“那九转呢？”谢影问。
　　她仍然想寻到九转育灵草。
　　周尽见她眼眸发亮，嘴唇翕动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不知。”

　　她没再追问下去，想起归术那副嘴脸，不禁嘲讽一笑，“就因为取得了灭魔族的首功，便自高自傲，真是愧对药王的传承。”
　　“妖邪鬼魅想在药王宗手里讨到好处不容易。”周尽道：“字妖当年闯了归术的三关。”
　　谢影眼角一抽，冷冷看周尽一眼，“怎么，我要去归术那里闯三关？”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

　　谢影咬了咬牙根，看向周尽的神情无比严肃，“我不会再去求归术。这幻境，我会想别的办法出去。”
　　看着她那张骤然沉郁的脸，周尽长眉微动，深看她许久，问道：“你与她有过节？”
　　“没有。”她答得极快，可周尽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极力掩饰的不快，却并没有再问，而是低声道：“好。”

　　谢影搞不懂他的意思，可他已经起身下屋顶。看着他缓慢笨拙的步伐，谢影抬手，浓郁的墨气如一条绫带般穿梭在月色中，卷住他的腰肢。
　　隔着半片屋檐，他看向她，她面无表情地将他放下去，然后消失在原地。
　　回到房间后，周尽盘腿坐在木枰上，双眼紧闭，身上忽然涌现金蓝交织的光芒，而从那被光芒包裹的躯壳内，缓缓走出一道瘦长的人影。

　　第二日，谢影去到周尽房间时，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里面端出。
　　看着出出进进的大夫，以及泪流满面的卞夫人，谢影拔腿走进去。

　　雕花木床上，瘦骨嶙峋的女子闭眼沉睡，而那嘴角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被角。
　　站在床边，她抬手去探他的脉，气若游丝，明明才过一日，却似浑身生机被抽尽般。

　　“不是说城中来了个药王宗的仙子们，快去请来，花多少钱都没问题。”
　　“夫人，老爷一早便亲自去过了。”小菊哽咽道：“那小药童避不见客，说是仙子跟他都身体不适，不便出诊。”
　　卞夫人眉头紧皱，面色难看，一拂衣袖，“荒谬，一个仙山上来的人，还是医修，竟然说身子不适。看不起我卞家便看不起，何必用这般理由！”

　　“不是的。”一名僮仆从角落里走出来，“那仙子确实身子不适，今天本该要出诊的，早上忽然取消了。承她恩的百姓前去探望，都没见到人。”

　　谢影闻言微微愣住，看了周尽一眼后抬脚朝归术所在的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