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赎》兰幺鸭

76、不要问他是谁

　　这一片周围树木都不算高，三人隐藏身份的计划就只能作罢了。
　　林嘉明心急如焚，此刻其实也不愿去管更多东西了，他拎着箱子快速走过去，离得近了就看见自己弟弟双手被捆在前面被两个高个男人一左一右抓着肩膀，他们的身旁大约还有两三个绑匪，也同样静静地站在原地。
　　林嘉明在距离他们五十米远的时候越走越快，他越走越近都要变得趔趄，他在终于看清楚弟弟的脸的那一刻鼻腔又忍不住酸了起来。他猜测弟弟多半是周末从学校出去在路上就被绑架的，绑匪一路把他带到了云南。但是他此刻实在无心多考虑这些之前的事情，他只想快点拿着手中的钱把弟弟换回啦，仅此而已。
　　“为什么不遵守约定？！为什么还带了其他人？”忽然，面对着他抓着自己弟弟的左边的那个男人大声怒吼出来。林嘉明第一下就听出来这是电话里那个粗哑嗓门的男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场听起来这声音居然有点熟悉。他望过去发现那个男人又高又胖又壮，却是记忆里好像搜寻不到这样的人。
　　林嘉明越走越近，他知道自己犯了个没有办法的大错，电话里明明说好的，可是他就是没有遵守。他只能悲伤道：“我没有遵守约定，是我错了，我可以给你们下跪磕头，或者你们打死我也可以，但是求你们先把我弟弟放了吧。”
　　“哥！哥！”林子希从刚才看到他开始就一直大声哭着喊他的名字。林嘉明走近了刚把钱放在地上，忽然右边拉着林子希的那个男人发了声：“我们不要你的钱，只要你换你弟弟。”
　　此言一出，左边拉着林子希的男人愣住了，然后错愕地看向他。他们身旁的其余绑匪也错愕地看向他，就连林子希也停止哭声呆住了，那模样一下子就让林嘉明看出来，这个主意他们事先并没有串通好，换句话说，这个主意是这个男人自己的主意。不要钱要人，这是一个令人惊诧的决定。
　　林嘉明也惊讶了，他看向说话的这个男人。此刻他们相距只有五米不到，他完完全全可以把对方的脸看得很清楚。一瞬间，他愣住了。
　　身侧混浊而澎湃澜沧江水在滚滚流淌，撞击在他们脚下的山崖边发出巨大声响，然而这样子激烈的动静都盖不住林嘉明心中有块巨石訇然坍塌的声音。
　　几年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谢子荣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受害者家属与绑匪。他和谢子荣。
　　林嘉明一下子就如同泥塑木雕，直直地呆住了。他就像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又极其令人悲伤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在勉强支持着自己没让自己晕过去。他眼前恍惚一片，他真的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太不真实了，不真实到就犹如一场梦境，或者如同别人一场电影。可是这些事这些人都真真正正发生在他身边，站在他的面前。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会是梦境或者电影。
　　事情怎么会这样？
　　眼前的谢子荣头发像是好长时间没修理了一直披到肩上，穿着一件薄背心体型轮廓壮了一圈，肩膀变得又大又宽且刻满了刺青一直蜿蜒到锁骨深处，手臂上隐约可见坚硬肌肉。林嘉明记得他之前肤色不算黑，但是此刻对方却拥有了和自己一样的小麦般的肤色。好像声音也有点变了，变得沉沉地，林嘉明忽然想起来，那个与他打电话的第二个绑匪的声音应该就是他。光是这个外形就与从前很不一样了，如果不是看脸，光看外轮廓林嘉明很难认出来这就是谢子荣。
　　想了四年找了四年悔恨了四年悲痛了四年一直到自己快要抑郁都没出现的谢子荣。
　　现在出现了。
　　绑架了自己的弟弟、绑架他的高中兼大学同班同学。
　　变得他差点也认不出来。
　　林嘉明曾经也想过很多次他们久别重逢的场面，他应该不会再像是98年那次在学校里转身离去，他会在街道海边或是大桥上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紧紧地跑过去抱住对方，怎么也不能松手。他觉得自己也可能会哭，哭到头晕眼花。可是他现在既没有走上去抱着对方也没有流下眼泪，而是在这样多么荒唐的场景下以一个自己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方式呆站着沉默。
　　林嘉明呆呆地站在原地。其他人也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方居然很久都没有说话。其实不是他们其他人不想说话，而是因为谢子荣和林嘉明相对着没说话的氛围太沉默太诡异了，他们被这沉默的氛围影响地也不知道怎么再开口了。
　　还是谢子荣打破了沉默。他说：“没听明白吗，我要你来换你弟弟。”
　　左边那个男人又看了他一眼：“荣哥…”谢子荣迅速回看他，眼神尖锐：“他是长子，他比他弟弟更有价值，我们可以要到八百万。”于是那男人也不再说话了。林嘉明接着便错愕地发现，这个左边的男人居然就是谢子荣大学和他们一起玩过的那个大许。怪不得他会觉得这个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他的声音没有谢子荣的声音变化那样大，他唯一的变化就是此刻的他比在大学的时候变胖了许多，林嘉明已经几乎认不出来了。
　　林嘉明不知道他们在这几年里面遇到了谁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如今已经堕落成了这种模样，居然要靠绑架富商的儿子这样的低劣手段来谋生。
　　他还来不及说话，心痛已经捷足先登。
　　可是他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哥！你把我扔下吧，你不要过去！”林子希看着往前走来的哥哥大喊起来，“你不要管我了！你不能换我！你不要管我了…”
　　“太吵了！”谢子荣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把枪，抵在林子希的太阳穴边上。林子希一下子绷直了身子大气也不敢出，他的眼睛死死定盯着哥哥目光悲壮，无声的眼泪在脸上流淌。
　　然后，谢子荣猛兽一样的目光就迅速扫向林嘉明。
　　“林老板，你退后，我们来解决。”忽然，一直在林嘉明身后的保镖们小声道。这种情况下事情看上去已经无法挽回，为了不让更多的人落入危险，孤注一掷与他们拼一场似乎是最好的方法。
　　所有人都很安静。然而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大乱前的安静。谢子荣对着林子希太阳穴的手枪忽然转了过来，指向对面的四个人。他的眼神狠戾却平静，死死盯着那个男人，那个他四年没见的男人。
　　血腥一触即发。
　　忽然林嘉明却提声道：“你们不要动。我去换我弟弟。”他在保镖惊讶的目光中走向林子希，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在这段时间内谢子荣的枪口一直都随着他转，指着他。
　　“哥，哥…”林子希已经哭到无法发出更多的声音，他剧烈地抽噎道，全身都扑倒林嘉明身上腿脚发软，“哥，我对不起你，我真对不起你…”
　　“少废话！”大许恶狠狠道，“过去！”他用力把林子希往前推，然后一把将林嘉明捞过来，“和你们的家人说，这次我们要八百万。”
　　“哥…哥…”林子希站在不远处哭得浑身发抖，“我一定会找人把你救出来的…哥…”
　　“走！”大许朝林子希吼道。谢子荣没有说话，一直静静地看着远方。
　　“你们走吧，带着我弟弟快走。”林嘉明朝着不远处三个保镖道。他的声音从容而镇静，有一种忽然就想放弃一切的感觉。他自愿想要换弟弟，自愿想要落入谢子荣的掌中。这是他心甘情愿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确切目的，其实还有好几种法子可以让他和弟弟一起安全回家，可是他却选择自愿靠近那个如今危险至极的人。还爱着对方是一方面原因，还有一些原因可能是因为他心态崩溃，真的不想活了吧。他对谢子荣心中有愧，他心甘情愿被对方绑架，谢子荣对他做什么他都愿意接受，或许他甚至想死在谢子荣的手上。
　　混浊土色的江水在脚边万丈悬崖下一路奔腾而过，惊涛澎湃，那声音犹如猛兽咆哮，震耳欲聋，仿佛带着整座山头都在震动。他走过去后谢子荣迅速站到他的身边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绑住了，然后把那把枪抵在他的头侧。林嘉明在此刻内心却忽然变得很平静很平静，他被枪指着被迫看着远处开口道：“小荣，我对不起你。这几年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每天晚上都能梦到你。对不起，是我让你变成了现在这样…小荣，我很后悔当初我没有在海边拉住你，才让我找了你那么多年…我不期待你能原谅我，因为我知道你的今天都是我带来的，是我犯下了天大的罪过，这样的罪过我实在难以赎清…”
　　身侧的谢子荣一直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拿枪指着他。但是林嘉明可以感觉到他在凝视自己。久久地。
　　林嘉明说着说着自己忽然又点哽咽了。谢子荣始终没吭声。林嘉明感觉自己要把这几年他想对谢子荣说过的所有的话都说了好几遍，说到最后都是在重复着那几句“对不起”，大许道：“行了！”他狠狠摁林嘉明的胳膊，林嘉明噤声了。他们一起看着林子希被几个保镖搀扶着走远，连带着那只箱子也被带走，谢子荣终于低下头对林嘉明附耳说了一句话：“已经没用了。”然后，他抬起枪柄对着林嘉明的太阳穴重击一下，林嘉明立刻晕了过去。
　　“和一哥说一声，这个地方可能很快就会被警察包围，我们不能待在景宏了。”谢子荣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我们得转移了。”
　　大许看着他：“去哪？”
　　“勐满。”谢子荣道。
　　大许道：“恐怕边境边上也不安全了…”
　　谢子荣皱眉道：“先去。”
　　他让几人把昏迷的林嘉明抬上后面停着的一辆面包车，让其余三个兄弟都上车。他自己坐上副驾驶抽上一根烟，在烟雾迷蒙中沉着声音道：“大许，我们现在就去勐满。一哥之前说过那边还有我们的人。你开三小时没问题吧，下午就可以到。”
　　“没问题的。”大许道。他往后瞥瞥靠在后座昏迷的林嘉明，又看看身旁的谢子荣，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子荣挑眉道：“干嘛？开车！”
　　他把手支在额上，一下一下地抽着烟。
　　车里始终沉默着。过了一会，大许开口道：“荣哥，你真的是为了那八百万吗？”
　　谢子荣瞪他。大许道：“他刚才在那边和你一直在说什么呢？他是谁啊？”
　　谢子荣闷闷道：“他就是林子希的哥哥。怎么了？”
　　大许看着他又是欲言又止。然后，他妥协道：“荣哥，也给我抽一口烟吧。”谢子荣皱眉道：“好好开车。”

　　正如读者们猜测的那样，谢子荣的堕落显而易见。家中破产，几千万的债务他一个孩子怎么可能理会得了，那天晚上他离开乱石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忽然就很想喝一杯酒。可是他现在不想去酒吧那样喧闹的地方，他选择去就近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啤酒，忽然碰到了王欣。王欣也很惊讶问他怎么在这里买酒喝，为什么不去酒吧。谢子荣心里烦得要命，一直不愿意说发生了什么。王欣看他面色有异眼睛好像哭过的样子，便再三询问他，并询问还当不当他是兄弟的话就告诉他。谢子荣就把他爸跳楼公司破产欠债这些家里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千万唯独没有带到关于林嘉明的任何事情。王欣一时看他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他感叹一声：“你果然是有钱人。破产的有钱人。”
　　当然他安慰了谢子荣一个晚上，还去了旁边一座小酒吧请谢子荣喝了一晚上的酒。谢子荣喝至酣处，不知觉已经喝完一整件。王欣说原来你也这么能喝啊，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能喝酒吗，因为我初中就开始喝了，我认识个人叫一哥，特别喜欢结交会喝酒的朋友，我可以把他介绍给你。谢子荣连说不用，结果这位一哥其实就是这酒吧的老板，长得虎背熊腰还镶个金牙，金链子在脖子上戴了三串，江湖气息极重。王欣不知不觉就把谢子荣的事情和一哥说了，一哥抽了会烟看着谢子荣就问：“孩子，你家里现在虽然没落了，可是我最爱结交能喝酒的人。你愿意跟着我去赚一笔大的吗？”
　　谢子荣已经喝得半梦半醒，浑浑噩噩地点点头。一哥就随手拿起一瓶东西和一些人分了让他们喝了，谢子荣奇道那是什么？一哥说那就是兴奋剂，我现在不想给你们喝，谢子荣浑浑噩噩就问到为什么不给我喝？什么很好的酒吗，为什么要藏着不给我。王欣脸色却有点变化，他迅速跑到边上把灯一开，周围几个人都死了。
　　王欣睁大眼睛看着一哥。一哥笑呵呵道：“要不要和我再赚一票？”
　　王欣道：“一哥，你的意思是你贩毒？我们都会担刑事责任吗…”
　　一哥依旧做假笑状看着他们：“贩毒？我还有更大的发财路呢。”忽然，谢子荣道：“一哥，我跟你了。”
　　王欣惊讶地看着他：“你没醉？”谢子荣站起来道：“这里的人全都吸毒死了，我们在场的要么被抓进去，要么就跟着一哥。我爸都不在了，他还留下这么多债务，在一哥身边我还不用担心被追债人堵着…我在沐海也待不下去了，”顿了顿，“沐海已经没有我留恋的东西了，所以我要跟着一哥。”
　　王欣本身就不爱学习，他那天也跟了一哥“赚大钱”，两人又把一直都心术不正的大许拉上了。谢子荣因为那段时间刚好被停课了理所当然对学校也没什么留恋就一直没回学校了，王欣和大许是后来一段时间和家里关系不太好了，再完全出走的。
　　“唉，谢子荣，”王欣后来看到他对他说，“前段时间好像有个谁来学校找我们班主任了，好像是在找你。”
　　谢子荣点点头，“哦”了一声。然后就没再说话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一哥全名钱一，他家里一直都靠发黑财谋生，也是卖卖□□，开心水这样的毒品，弄弄放高利贷之类的生意赚钱，之前他靠着开酒馆假装进行正常的销售活动，使用虚假的销售单据进行勾销洗黑钱，前段时间他妻子拿着他贩毒得来的钱去消费，被警方找到线索一路抓获。幸运的是他手下阿成及时聘请知名律师，钻了法律的空子，最后虚惊一场，一哥被释放。他得意忘形，在庆功宴上甚至口出狂言：“警方有什么可怕的，都是饭桶。”他不准备在贩毒事件上收手，阿成却制止了他：“世界上的事，只有再一再二，大哥觉得警方还会犯错吗？”
　　“那你说怎么办？洗手不干？”一哥懵了。
　　“不是。还有别的发财路。”阿成道。
　　他说的发财路，就是绑架富豪。一般普通家庭被绑架后在给付不了太多赎金的情况下，都会选择报警。结果往往因为警方处事不周，或者哪一环节出问题，被绑匪撕票。
　　反观那些富豪智商高，情商也高，知道其中利害，被绑架之后一般不会选择马上报警，往往会私了。
　　一来他们是名人，不想多受一会罪，也不想被媒体炒作他们当人质的经历。二来他们的钱来得快，也不在乎那些赎金。三来他们看得开，觉得钱财是身外之物，愿意花钱消灾。
　　阿成据此认为，绑架富豪的风险低、胜算高，收益多。果不其然，他们第一票就做得完美无缺。后来一哥就留了这三个心术不正的大学生在身边带着他们“发财”，在三四年间又干了票两票，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得到了快一个亿的赎金。他们遵循一个原则，看到势头不对就跑路，要么就出躲过这个风头，一哥手下有无数条偷渡的方法，到现在为止他们老挝缅甸越南这些东南亚邻国他们已经都躲了一轮，什么事情也没有。日子过得真的很快，他们快二十四岁的时候一哥又带他们干了票大的，绑架了一个广城富豪，后来他们一起逃到越南的时候王欣在那边认识了一个姑娘，人长得可爱活泼就喜欢给他唱歌跳舞，王欣一下就心动了，于是一个金盆洗手说不干了，一哥给他留了两千万，王欣人直接就留在了越南和那越南姑娘生活去了。
　　后来一哥的妻子出了点事，他就回沐海去陪妻子一段时间。一哥这几年很看重谢子荣，他觉得这孩子比其他人都聪明而且活络，数钱帮忙计算分赃等等什么事情都会落在他身上多一些，大家也看得出来一哥对他的器重不知不觉大许和其他人都会称他一声荣哥。话说后来一哥回去陪老婆，早就被同化了的谢子荣和大许于是又定了一个周密的绑架计划，路线想的一清二楚，却始终不知道应该选谁。
　　谢子荣忽然问大许：“你还记得我们班上之前有个叫林子希的吗？”
　　大许道：“是和你打架那个？有点记得。我后来也不在学校了嘛，印象不是很深。你想绑他？”
　　谢子荣却忽然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他们这次共谋一共五人，其他三人也是社会上无业青年被一哥收拢来的。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执行，只是到最后提款那一步谢子荣没和其他人打招呼就变了卦，他说不要换那三百万，却要换林嘉明这个人。
　　其余人都懵了。谢子荣给了大许一个解释：林嘉明是长子，更有可能继承他父亲的家产，更有可能成为接班人，到时候他父亲不会不出钱，万一撕票了，江湖上也会耻笑。可是只有他心里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想这么做。大许或许察觉到一丝端倪，然而他立刻把对方的话头止住了。
　　不要说下去，谢子荣想，不要问了，不要问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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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林嘉明被谢子荣绑架是有伏笔的。前文里林嘉明从德州回来趴在桌子上睡着后的那场梦和林嘉明后来在篮球场边上接喝醉的谢子荣回家两人的玩笑之言，居然都变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