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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学校和社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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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生走向社会开始,学生和老师的位置就变了。
大多是形同陌路,你记不得人生若干个老师中不起眼的他,他也想不起无数个学生里不起眼的你。有些会活在闲谈中,他怎么你了,你怎么过他,互相成为人生中点缀陈年旧事稍有颜色的一笔。
偶尔,会有调个个儿的。
曾经鞠躬敬礼的学生成了饭桌上的张总李总,昔日“高高在上”的你不得不端着酒杯谦恭地说:“来,我敬你一杯。”
张总李总们嘴上说:“老师您看看您,跟我还客气什么,有事只要您一声吩咐。”
手上却又倒满了酒:“老师,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李知难在包间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备。
“你一个高中英语老师能有什么饭局?”宋乐在电话那边质问。
“我们校长要托个人情。”李知难如实交代。
“那为什么非要带你去?”
“对方是我以前带过的学生。”
“魏老师没带过他?徐老师没带过他?满学校就你一个人带过他?”宋乐毫不留情地把不体面的实情放到明面上,“我看就因为你漂亮呗。”
“你也说了,我就是一个高中英语老师,有什么可漂亮的?”
“……”宋乐被她噎住。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晚点回去,挂了。”李知难挂掉了电话。
她收拾好情绪再次回到了包间里。
“李老师喝什么?”可能音乐的老总姓吴,派头十足地坐在主位,左右分别是陈校长和李北辰。
陈校长:“喝点啤的吧,好不好?”
李北辰:“李老师还是喝果汁吧?”
李知难下意识走到了李北辰旁边坐下。
李北辰抢先在吴总之前对服务员说道:“帮我上一扎橙汁。”
李知难敏锐地抓住了那个“扎”字。挺好,听起来就是能踏实喝一宿也喝不完的样子。
酒菜上完,气氛正酣,一些体面的恭维话也都差不多说尽。
“李老师,我们北辰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学生啊?”吴总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挺好的,挺乖的。”李知难随口回答。
“跟现在差别大吗?”他挑着眉毛好奇。
“嗯,差不多吧。”李知难回答得仍旧含糊。
“那是不是很受女生欢迎啊?”吴总这回没再大撒网,选了个精准的问题提问。
李知难也不知道回什么合适,打着马虎眼:“呃,我不太记得了。”
也许是酒下了肚,话就忍不住多起来,吴总侃侃道:“你看我们公司艺人歌手挺多的,按理来说是个不缺帅哥的地方吧?但是我们年会上,全公司最想谈恋爱的男性第一名,票选结果就是他。人送外号理想情人,温柔,周到,体贴,就连保洁阿姨都喜欢他。”
李北辰在旁陪笑,余光却瞥向李知难这边。只见她专心地喝着橙汁,对吴总嘴里的这些八卦没有半点兴趣。他低头玩弄着手边的餐巾,眼睛时不时不死心地再瞥过去,答案都一样。
“李北辰上学的时候表现就很好,他成绩一直不错。”陈校长自然不能让气氛冷下来,接话道。
李知难心道,你好歹也查一查再说,他那个理科成绩还叫不错?
“至于评奖这块,他在学校就很有得奖经验。我记得,当初还被评选为我们北京市的道德标兵呢。”陈校长抖落着临时抱佛脚搜罗出来的记录。
李知难心下一惊:你这查得也太表面了,这事你也敢提,他分明是头脚领完奖状后脚就差点背处分进少管所。
她看李北辰那边明显表情不大好,出声道:“吴总,是这样,我们学校现在正筹备一个音乐剧,您也知道,高中学校能力有限,想要做好肯定得向您这种专业的机构请教,不知道您有没有意向帮助我们?”
陈校长看着自己没喝完的酒杯,没想到李知难这么不上道地直奔主题了。
吴总略有意外,但仍旧体面地顺应道:“我们当然荣幸之至了,咱们企业一直是愿意和高校合作的,我们和内个A大,B大,一直都有冠名的音乐活动,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很好的宣传,之前也想渗透进高中群体,但是毕竟,高中嘛,时间特殊,所以这次陈校长联系我们,我也很惊喜。”
“那太好了,咱们就定下来吧?”李知难恨不能两句话就把事谈妥。
“但这里面还有很多细节,李老师是个急脾气啊?这事急不得,咱们边吃边说。”吴总绵中带刚,无形地化解。
“是是是,”陈校长接过话,“我先提一个?”
“好,这杯酒,就祝福咱们祖国的花朵。”吴总说着场面话。
打着祖国花朵的名义,一桌觥筹交错。
“说实话,我看李老师有点眼熟。”吴总话愈发多了起来,“我们之前没见过吗?”
李知难:“应该没有。”
“那我为什么会觉得你这么眼熟呢?”
“吴总,是不是见美女就爱这么说啊?”熟络后,陈校长也开始打起岔。
“不是不是,”吴总摆手,“我对教师天生就有崇拜感,您放心,绝对没有僭越的意思,纯粹是真实想法。”
“崇拜感?”陈校长摇了摇头,“我做教育这么多年,咱们这代人,教书育人,那是有着一层高尚的光环的,可现在这帮年轻人,不再这样喽。”
“不这样吗?”吴总反问。
陈校长有些感慨:“现在的年轻人眼里,老师就是份工作,扫大街的,收废品的,也是工作,都一样。”
“怎么能一样呢,教书育人,春蚕吐丝,园丁耕耘,这必须是高尚的工作。”吴总给他们带起了高帽。
李知难不太赞同,回道:“都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已,说不上高尚。归根到底都是职业,如果为了高尚和伟大而做,那本身不就是个悖论么?”
陈校长似是满腔委屈:“现在的社会不一样了,医生,教师,警察,法官,这在咱们当年都是什么,都是崇高的,伟大的,现在年轻人眼里,这些都是受累不讨好的工作,远不如做个明星啊,当个网红啊,搞个金融啊,有吸引力了。”末了,他也不忘把高帽子还回去:“还是吴总厉害,搞企业,从古至今那都是真本事。”
“是社会进步得太快了,人就只看见钱了。”吴总附和感叹。
“老师还是不一样的。”李北辰突然开口。
陈校长饶有兴趣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在我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老师就是我前行的桨,我立定的锚,我脱离苦海的路。”他语气异常坚定。
就连习惯了官腔的陈校长也被这一段突如其来的书面排比句弄得有些恍惚,只讪讪道:“小李同学很文艺啊。”
李北辰转过头,直视着李知难:“李老师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是我永远记得李老师。”
李知难被他这样看着,举到一半的橙汁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吴总适时地升华了主题:“对对,师恩如山,来,敬师恩。”
气氛再次回归到觥筹交错。
李知难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他的视线。
洗手间的灯光昏黄,只在镜子前正上方一束耀眼的顶光直直地射下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伸手抚了抚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岁月从不败美人,但是美人依旧迟暮。她知道自己距离迟暮仍有很久一段路,但是距离年轻的李北辰,更远。
这样一顶光束,将所有面部的轮廓都毫无保留地映在镜子前面,里面的那个人,死气沉沉的。五官还是当年的五官,可眼睛里的东西变了,纹路里的东西变了,肌理里的东西变了。只需要一点点的不同,那生机勃勃就变为死气沉沉。
只需要一顶光,她就原形毕露。
她忍不住拿出化妆品,在脸上又补了补粉底,试图遮盖那些秘密,但是到底是上了一天的班,脸上那层油腻沤着皮肤,什么化妆品都融不进去,越想掩盖越欲盖弥彰。
她有些丧气,忍不住问想镜子里那个一身严肃的女人:“你在干嘛?你想干嘛?”
半晌,她整理好了情绪离开洗手间,出门之间李北辰在一旁沙发椅上低头玩着手机,似乎在等她。她本打算假装没看到回去,但犹豫下还是决定将话说清楚。
“李老师。”李北辰抬头看她。
“李北辰,我很感谢你刚才的话,”李知难道,“但是对我来说,学生和老师之间没有什么恩情。在那几年里,老师掌握着决定的权利,于是,有些学生会把老师捧上神坛,有些会对老师恨之入骨,这都是因为身份地位的特殊性而产生的不可抗拒情结。但是这段缘分注定是有时限的,这也是现代教育的好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都是老话了。在现代教育的框架下,我们可以把其中的道德绑束化解,教师是一份工作,学生也是一份工作,我们是师生,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同事,我帮助你获得知识,取得成绩,你帮助我完成工作,获取工资,你和我之间没有什么恩。
在你毕业的那一刻,我们的合作关系就结束了,我们的身份再次成为社会上两个独立的人。
既然没有恩,就谈不上什么报恩。你愿意回馈母校,我很欣赏,但是感激是谈不上的。而且这不是件轻松的工作,现在的孩子不像以前那么听话,他们都有自己鲜活的思想,不会做个木偶任由大人摆布,你需要做好心理预期管理。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回学校帮助我们做音乐剧,你想得到的是什么。”
李北辰打断道:“李老师觉得我想得到什么?”
李知难答:“我不想揣测别人,我只想把事情的各方各面都告诉你,免得你失望。”
“李老师觉得我会失望?”
“不排除这种可能。”
“您不觉得我只是单纯地想帮他们?”
“你是吗?”
李北辰调转了话锋:“是不是我出现在您周围,给您添加什么心理负担了?”
“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的出现有心理负担?”李知难不答反问,可仍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心虚。
“是我觉得,李老师今天对我的态度有点不一样。”李北辰坦诚答。
李知难有些恼:“怎么,因为我是来求人的,你觉得我态度不够好?”
李北辰:“我确实觉得您对我的态度有些不好。”
李知难拧着眉头抬眼看他。
“但和求不求人没关系,我是觉得您对我的态度和上次见面时不一样了。”他道,“我做了什么让您生气的事情吗?”
李知难说得更直白了些:“你送我花是什么意思?”
“……”李北辰没答。
“还有,你那天晚上……”后面的话,李知难突然说不出口了。
你那天晚上……亲我是什么意思?
本来应当是理直气壮的,可她就是哽在了喉间。
李北辰诚恳道:“李老师,要是我哪里做的让您不舒服了,我跟您道歉,是我想的不周到。我以后一定注意。”
我以后一定注意。这话像是班里那些愣头小子闯了祸后说的。可是他体体面面的回答,让李知难反而没法责难:“算了,回去吧,陈校长和吴总还在等。”
饭局终了,四个人从酒楼出来,服务生将吴总的车开了出来,送上钥匙。
“老吴,音响的事就多亏你了啊!我可跟我们奚西老师打保票了,一定给她搞套最好最新的设备!”陈校长此时已经和吴总称兄道弟了,称谓也亲昵许多。
吴总拍着胸脯:“我的就是你的!”
陈校长笑得红光满面,抬头看到门口等候的车,那红光也蔓延到了眼睛里:“老吴,你这车,真新啊,真好啊,真气派啊!”词汇有限的陈校长叹道。
李知难看着停在面前眼熟的迈巴赫。
“前两天刚被撞,才修好,重新喷了个漆,显得新,其实是旧车,开好几年了。”
“这车太有派了。”陈校长毫不掩饰羡慕。
李知难诧异道:“吴总,这车是您的?”
“是啊,怎么了,李老师也喜欢车?”吴总有些意外。
李知难将视线转到了李北辰身上。
李北辰解释道:“前两天我不小心撞了一下,吴总大人大量没跟我计较。”
李知难再次看回去:“吴总,您没让他赔钱吗?”
吴总大手一挥:“赔什么钱啊,这点小事哪至于赔钱,就我和北辰的关系……”
“吴总,代驾到了。”李北辰看着停在车前的蓝马甲,出声提醒道。
“老陈,你不是喜欢我这车么,坐一回?我送你?”吴总提议道,“北辰,那你送送李老师?”
李北辰点头,看着两个半百老头勾肩搭背地上了车。
待只剩他二人走后,李知难推脱道:“你不用送……”
李北辰听出话音,立刻接话道:“我帮您打辆车吧。”
他没有坚持。李知难有些意外,似乎自己对他的揣测总会有些自作多情,可自己对他的放心又总会带来提心吊胆。
“我怕您觉得坐我的车不舒服,”李北辰解释,“我帮您打辆出租车。”
说罢,他起身走向了马路边。
李知难跟了过去:“那辆车你真没赔钱?”
李北辰答:“吴总走保险了,没让我赔。曲老师的钱我也转给吴总了,他说可以,钱够了。”
李知难看着那辆车的尾灯,感叹道:“这吴总,人还挺好的。”
“嗯。”李北辰应。“李老师,车到了。”李北辰帮她拉开车门,嘱咐道:“要是您方便的话,到家可以知会我一声。”
李知难突然有些内疚刚才那样的态度对他。
怎么也是以前的学生,不,和他的关系其实要比以前的学生更亲近些,也许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会这么着急划清关系。
“要是不方便,微信给我发个表情就行,我不会回复的。”他谨慎地说,顺手将司机的车证连带着司机的脸一起拍了张照片,相机自动的闪光灯功能吓了司机师傅一跳。
司机师傅半是埋怨道:“诶哟我说帅哥,我们不是网约车好嘛,我们正经北京出租车行不行,您把女朋友交给我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就算她想出事我都不敢让她出事,姆们家上有老下有小还等着我养活呢!”
李北辰有些尴尬。
“来来来,要不我拿着身份证给您照一个,您看行不行?”
“走吧师傅。”李知难在后面拍了拍塑料格挡。
车汇入主路,师傅忍不住搭话:“美女,您这男朋友可真行,干刑侦的?”
“……”李知难知道他是故意讽刺撒气,便没回应。
师傅自顾自继续道:“不对,不能够,闪光灯都不关,这不是生怕吓不跑坏人么!”
“……”
“嘿,不爱聊天是不是?得嘞,那我也闭嘴,您休息,昂!”师傅也知趣。
半天没吭声的李知难脑子在琢磨另一件事,想了又想她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师傅,您怎么知道他是我男朋友的?”
师傅见她搭了话,回道:“嗨,瞎蒙呗,蒙对了就对了,蒙错了人家那么大一帅哥,您还能埋怨我不成?我这么说您心里不也高兴么?”
“他要是我男朋友,我得高兴?”李知难问。
“您不高兴啊?”师傅回头瞧了她一眼。
李知难:“我不高兴。”
师傅是见过世面的,话锋急忙一转:“怎么着,他是不是人品不好啊?也是,长那么帅的,能有几个好人。”
“啊?”李知难被他着进退自如的话术说得不知如何接话了。
师傅也不管这个,自顾自道:“可不么!丫是不是骗钱的小白脸啊!”转脸师傅对他的称谓就从“帅哥”变成了“丫”,“我看他可比您年轻不少,现在年轻人花花肠子多着呢,您可得多个心眼。我们楼之前就有一女的,三十多了,网上聊天,你说网聊能有什么,没成想被人家三说两说,骗走五万多,哭着去警察局报案呢,那能有什么用啊,自己个儿看不清自己个儿那点斤两。”
李知难听着那个陌生姑娘的故事,倒是觉得司机师傅总结的对,自己个儿别看不清自己个儿的斤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