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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跳的频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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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路况像是张心电图。清晨,晌午,傍晚,子夜,高低高低。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凌晨一点三十二分,心电图上的折线已呈偃旗息鼓之势,缓缓趋平。广渠路上零星跑着几辆车,不同于早晚高峰的急躁,这几位似乎谁也没打算超过谁,慢慢悠悠地在路灯一团接一团的橘光中前行。
忽然“轰”的一声刺耳,划破了午夜的平静。原来是最内侧车道一辆白色大众猛然提速,突如其来的噪音惹人皱眉,隔壁车道开宝马的男人似乎并没受影响,噙笑看向副驾上年轻漂亮的姑娘,顺着姑娘埋怨的嘟囔余光胡乱向反光镜瞥过一眼。
可那油门像是被传染了似的,也瞬间跟着被他踩到了底。
又是一阵“轰”。
一旁出租车里悠哉悠哉的老师傅一分钟内被“轰轰”了俩激灵,眼看着前面两个鬼火红的车尾灯很快没了踪影,忍不住出声骂道:“大夜里的,着急给你妈烧纸去呢!”
白色大众车内放着暴躁的摇滚乐,副驾上的曲子格扯着嗓门对着司机李知难吼道:“你再快点儿!”
李知难油门早就踩到了底,可压根赶不上进口宝马的速度,人家在人行道上卡着黄灯一个加速,她只能指着夜空中最耀眼的那圈红提醒道:“红灯了,大姐!”
“那就闯过去!回头罚款算我的!”曲子格的肾上腺素捎带着她的理智正在狂飙,按眼前这速度,她的法律意识应该是够不着了。
李知难踩了刹车:“别闹,闯红灯会出事的。”
“李知难你不许停车听到没有!今儿个你撞了车我给你赔钱,撞了人我给你赔命!你必须给我追上丫的!”被惯性晃悠了下的曲子格音量激增,满格怒吼,差点儿把李知难耳膜穿破,“我告诉你,我今儿必须逮丫王八蛋一个现形!”
李知难劝解的话还没说出口,曲子格直接动手抢起方向盘。
“你别跟我抢方向盘!”李知难伸手使劲打她的胳膊。
“大夜里的,这又不是十字路口,就是个人行道,你睁开眼瞧瞧现在两边鬼都没有,哪来的人过马路,你开过去不就行了么!”曲子格嫌她死守规矩。
“我让你别动我方向盘!”李知难没功夫和她讲歪理,只顾着扒拉她伸过来的手。
“那你先踩油门!”
二人虽僵持不下,可李知难到底是等灯变绿了才肯踩,但是这一脚也一半带着给曲子格的面子一半带着曲子格拱出来的气,一下到了底。
又是“轰”的一声。
“快,快!”曲子格继续开始催命咒。
“不是我说小格子,你能不能……”
李知难话音未落,曲子格突然大声吼道:“我看着了,丫就在右边那条车道呢!插过去追丫的!”
“小格子……”
“你倒是插啊!”曲子格再次直接上手,拽起了方向盘。
这次李知难还没来得及揍她,只听“嘭——”的一声巨响,车撞到了旁边车道正常行驶的车辆上,李知难和曲子格被安全气囊附赠的白粉一人糊了一张大花脸。
摇滚乐还在继续播放着,衬着她俩满脸的滑稽。
曲子格跟魔怔了似的:“怎么又停了……不能停……”
“你他妈能不能清醒一点!”撞击将李知难的火气完全拱了出来,“看不出轻重缓急是吧!为了个男人不要命了?”
曲子格的理智缓缓回神,她扭头望向车窗外的狼藉,下意识先去瞄了眼那“狼藉”上的车标,喃喃道:“我靠,我是说撞了车我给你赔钱,可我也没让你挑一这么贵的撞啊……”
李知难耳朵嗡嗡直响,压根听不见曲子格在嘟囔什么,也看不见外面那些乱七八糟,她只知道自己当下快气炸了:“曲子格你是不是有病!”
曲子格:“……”
“不是我就不明白,他就是出轨了,刚才那车副驾上坐的就是他的相好的,你追上他逮着现行了,又能怎么着?”
曲子格想反驳,但又没词说,只能吞咽下口水做个假动作。
“你会跟他分手么?”李知难将心里憋着的话毫不修饰地全倒了出来:“你逮着他聊骚,你原谅了。你逮着他去夜店,你也原谅了。你逮着他跟别人搂着抱着,他跟你道个歉你不还是原谅了么!所以我就想问问你,你今天就算是追上他了,坐实了他就是和那女的开房了,又能怎么着?你会跟他分手么?”
曲子格:“我……”
“你他妈又什么都不会做,干嘛拿我的命逗闷子?”李知难用手狠狠地捶了下方向盘:“你作死能不能别拉上我?我有爹妈有老公有孩子的!”
曲子格的歉意因为这句话瞬时消弭,她咬牙回道:“是,您婚姻美满,家庭幸福,您当然看不上我这种大龄剩女过的苦逼日子,是我对不住您,行吧?我给您添麻烦了,行吧?”
“不是,你过得不好是我的错是么?”李知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几近失控。
耳侧此时似乎传来玻璃的敲击声。
“咚,咚。”两下,轻,稳,礼貌。
太轻,太稳,太礼貌,淹没在了当下李知难暴乱的心跳声中。
曲子格抬头看着李知难身后的车窗玻璃。
李知难:“我问你呢,曲子格!你过得不好是我的错是吗?你问问自己的良心,这些年你大大小小的事,我有一次没管你么?”
曲子格面色尴尬。
“我问你呢!”李知难诘责道。
曲子格指了指李知难身后。
“干嘛!”李知难怒气难消。
身后的敲窗声清晰了些,伴随着男人音色清明的询问:“您好,人没事吧?”
李知难皱着眉回头,狠狠道:“你先等会儿,我先把她的问题处理……”
剧烈跳动的心脏在此时突然停了。
“你仔细看过马的眼睛吗?不是家养的牲畜,是那种血统纯正,养在顶级马场,被贵族伺候着,专门用来比赛的马。他的眼睛就像是那样。瞳孔是深不见底的乌黑,被垂下来的睫毛挡住一半,带着与生俱来的温柔和从骨子里透出的教养。”
这是日后电视上,那个有名的作词家初见他时,对这双眼睛的形容。当下时分,李知难只是看到了这场景,语言还没有能力将其描绘出来,是在听到这番形容后,才和今天的画面对上号。
窗外的男人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李知难,慢动作一般将嘴角轻轻上扬,脸颊处的酒窝若隐若现,他礼貌地点头微笑,似乎是请她继续,无论眼下让她着急上火的事情是什么,她都可以先处理,他会在一旁等。
李知难有些愣神地看着他。
他直起了身,从她的车窗旁向后退了一步。他似是长呼了一口气,继而轻轻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落到脖颈处,将绑在那里周正紧实的领带拉扯着向下松了松,他轻微仰着头,凸起的喉结和侧脸的下颌像是两条被造物主偏爱过的曲线,带着恰到好处的转折。
“知难?”曲子格叫她的名字。
李知难刚刚停下的心跳突然厚积薄发地奔涌向前,像是检测心电图的仪器染了加速病毒,跳针带着那根忽上忽下的折线疯狂飞驰,跟不上也拦不住。
“知难,咱们好像撞了辆大奔。”曲子格陈述道。
李知难的理智在听到“大奔”两个字时,即刻归了位。
她顺着曲子格的视线望向窗外,颤颤道:“不是吧,那车标不是个三角么?”
奔驰的车标她还是认识的,再怎么着也该是个圆圈才对。
“呃……内叫迈巴赫。”
“跟奔驰什么关系?”
“跟奔驰什么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跟咱俩的关系。”曲子格停顿了下。
“跟咱俩什么关系?”李知难不解。
“没关系。”
“啥?”
“咱俩的工资加起来干到死也买不起一个,能跟咱俩有什么关系?”曲子格声音有些颤,“可这回是有关系了,就不知道咱俩这辈子的工资加起来能不能赔得起了……”
李知难:“你别闹啊,不是你说撞了车你赔的么?”
曲子格:“那你倒是撞个国产的啊!”
刚刚车里的剑拔弩张在经济压力面前顿时烟消云散,毕竟那些都是人民内部的矛盾,可调和,可化解,最多一顿火锅两顿烧烤的事。眼下车外头等着她们的,才是真正的实际困难,难度指数从一个月工资到一辈子工资程度不等,具体数字尚且待定。
李知难搓了搓手,拍了拍衣服,清了清嗓子,准备打开车门。
曲子格拉住了她。
“干嘛,你要去跟他谈?”李知难以为她出息了。
“不是,我这人不会说话,我在车上等你。”曲子格讨好地拿袖子给李知难擦了擦脸,又在嘴唇和脸颊上搓巴了两下,“行,你美极了,这回去谈就妥了。”
李知难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下车后,她礼貌体面地直奔主题:“不好意思啊先生,我们刚才……嗯。”她尴尬地含糊了一下,算是糊弄过去,继续道:“您,人没事吧?”
“没事。”男人温和回应,“您和您朋友呢?”
“我们,也没什么事,那个,您内车……没事吧?”李知难明知故问。
“没什么大事。”他礼貌地微笑。
“那您看,咱们是走保险还是私了?”李知难询问。
“都行。”男人很好说话。
“那……您这个车,修好大概得多少钱啊?”李知难试探道。
“应该不少。”男人回得也诚实。
李知难:“您大概能给我一个数吗?”
“不如我们叫保险公司来定吧?好吗?”男人温和地回道,“我也不太懂这方面的问题。”
“等,等等。”李知难赶紧叫停,“您等一下,我先打个电话。”
男人礼貌点头。
李知难在通讯录里翻了翻,拨通了号码:“喂,纪修?我。”
小时候邻家的弟弟纪修,算是她社交圈里最有钱的人了。
“你知道迈巴赫吗?”
电话那头的纪修迷糊应道:“嗯。”
“修起来贵么?”
“分型号吧。”
李知难捂住了话筒,向眼前人询问道:“您这车是什么型号?”
李知难将型号鹦鹉学舌地报了过去,又简单描述了下问题,纪修似乎是在那边查了查,回道:“只是前保险杠是吗?”
“呃,车头差不多都得修吧。”
“姐,你买迈巴赫了?”纪修狐疑道,像是才反应过来。
“没有。”
“那你问这个……”
“你别管了,你就告诉我修好得多少钱吧。”李知难不愿多解释。
“网上没查到,你等我一下,我问一下朋友,一会儿给你回电话。”
李知难挂掉电话,对着对面人悻悻道:“麻烦您再等一会儿啊,我弟弟查一下价格,然后咱们再看是走保险还是私了,行吗?”
“好的。”他话音未落,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喂。”
“对,是迈巴赫。”
“修车的价格吗?”
“换前保险杠?车头也撞坏了?”
李知难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对不起啊,纪修,这车我也没修过,要不然我问一下保险公司再给你回电话吧?”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李知难,“不过我觉得还是我直接跟李老师对接就好,不用再麻烦你了。”
“你认识纪修?”李知难后知后觉,“你认识我?”
“李老师,你不记得我了。”他温和地说,也不是询问,就是简单地陈述事实。
李知难仔仔细细地将这张脸再看了一遍。
抛开先前对他容貌的欣赏与褒奖,只是仔细端详五官,这么看着,渐渐的,一张少年的脸就从眼前男人的面孔中慢慢剥离出来。
是那个在记忆里已经模糊了的小男孩。
“李……北辰?”她试探地问。
“李老师好。”他说出了这句时隔多年的问候。
时光像是嗒嗒不停的胶片,逆着岁月的河流放映。
十五岁的李北辰穿着校服站在二十四岁的李知难对面。
他青涩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实打实祖国早上八点钟的太阳,花园里含苞待放的骨朵儿。
她穿着轻盈的连衣裙,踩着高跟鞋,漂亮得像是画报上的女明星。
“李老师好。”他声音明亮。
“嗯,李北辰。”她叫他的名字,权当是打招呼。
每个人的青春都可以用简短的几个词概括。是朝气、蓬勃、勇敢、憧憬、快乐;也是心酸、失败、烦恼、迷茫、蹉跎。
而概括李北辰的青春只需要一个,她的名字——李知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