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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你替皇兄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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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积金顶。
明明晒过两天,露干雾散,处处尚干燥着呢,可总觉得似还是能听见水滴落的声音,掉在静谧的湖面上,掉进人心里。
“我不知道!”夏时隐锐叫一声,一开口,又说了些不相干的酸话,“沈珂不肯教我怎样做才能在将人痛苦地掐死......也是,谁会束手就死呢?就我这副身子骨、这点力气,哪能降伏得了人?”
“我应该学剑、学射、学武才对,只要我的动作够利落,总能一刀封喉,一箭索命!既敢负我,不如死在我手里得了!”
夏时隐的声音冷清清、寒恻恻的,偌大的殿里激荡着她的回音,听着几乎瘆人。
夏时现若有所思地睹了夏时隐一眼,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沫子,又慢悠悠喝了一口,再放下时,才淡淡问了句:“什么时候去?我给你磨刀。”
夏时隐一窒。再缓过神时,不由地抖了一下,便如被人泼了盆冷水,瞬时息了冲动,没了心劲儿。
她无话可说,默默侧过身将脸埋在一边。
闷声不吭,又摆出副装聋作哑,油盐不进的混蛋样子,瞧着简直比跳起来揍人更令人来气。
夏时现轻讥一声,故意激她:“小隐,你没杀过人,就会以为杀人很简单,就敢说这些大话,你其实根本不是个狠心的孩子。”
夏时隐单薄纤瘦的肩膀便又跟着塌下去了些,再没有刚才的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她负气道:“你说完了?”
说完了个屁!夏时现几欲昏厥。
还以为今日能逼出个结果,哪想到没能成事。
如今是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夏时现即心烦妹妹怎么还是那个只知道窝里横的怂蛋,又忌惮起夏时隐此刻对自己的疏离警惕。
夏时现怕自己批的狠了,真伤了夏时隐,又斟酌了一会儿,再开口,言语又轻了几分。
“我的意思是:稍锻炼下也好,慢慢地将这副身子、这双胳膊都练得结实些,别提吓唬别人了,就是再来揍我,我也得掂量掂量。”
这番正经话充满调侃亲近的意思,也把冷淡胡闷着的夏时隐给逗的破涕而笑,总算又回过头,没那么逃避躲闪了。
斗气归斗气,总归是手足兄妹,是一家人。夏时现心里一松。
又听见夏时隐言辞刻薄,犀利冷嘲:“我乃夏朝最受宠的公主!我母亲是当今皇后,哥哥又是当朝太子,论尊贵、论显赫,谁比得上我?傻子都知道该疼谁!”
夏时隐端起自己的那杯茶,胡乱灌了几口,没有盖子,难免吃到茶叶,她拧着眉,边淬边烦心抱怨:“你说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呢?你说我怎么可能就放不下他呢?”
持宠而娇,又过度傲慢,她的好与不好都是那么的极端。
望着始终小孩子做派的夏时隐,夏时现不由地苦笑,也没再那么板正严肃,守备紧绷了。
又把自己的杯盖递过去,夏时现语重心长慨叹道:“花儿不是一瞬之间凋零的,要离开的人也绝不是因为眼前的这一桩小事,便扯破了心。”
“呸。”夏时隐淬了口茶沫子。
只低着眸,接过杯盖,划了划茶面再次认真喝了一口,喝完了,也不放下,举着杯盖挡脸,半响愣在那里。
夏时现看的惆怅,更看的憋屈,“你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夏时隐的声音闷闷的,从茶盖后头传来,“皇兄,我要成为一个更好的公主,一个不只是漂亮的公主,一个不会被人愚弄的公主。”
每一句早就计划好了,也反复温习了几百遍,可不知为什么,说出口时,竟还是会说一句就顿一下,一字字如同刀凿剑刺,挖心的痛。
要是前世早些明白就好了,明白自己的责任,明白自己怎么做才对,不要一错再错,可能许多事都不一样。
忍着鼻头酸涩的浓意,夏时隐敛了敛神,继续演道:“周楼的伤总有一天会好的。从此后,我与他一别两宽。”
这回终于肯放下杯子。夏时隐直起身体,湿着一双眼睛,静静望着他,“哥哥,我以后也不会再去看他了。总有一天我会把他忘了,把感情放下。”
见夏时隐如被风吹乱的花,娇幼乱颤,明媚也楚楚,夏时现不禁抬手,他想摸摸她的头。
可小隐长大了,有些亲密只能留在儿时。思及此,他落下掌,也只是紧握住夏时隐座下的黄花梨椅把手。
夏时现望着夏时隐刚放下的杯子,沉默良久,才声音冷静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那婢子当着大庭广众都敢算计你,私底下又会怎么糊弄你、给你冤枉罪受,可想而知。”
“一个婢子而已,仗着我们不将她放在眼里,反倒得寸进尺起来,呵,小隐,我可以把萧子钰杀了,待会儿就去。——这事儿就不用让母后知道了,我来替你做主。”
夏时隐心里狠狠一跳,她自然是知道的,看似漠然无情的哥哥实则也不喜欢滥杀无辜,他对人命向来看重,宽宥为怀,只是为了她,才做此狠心决定。
“你别乱来!”夏时隐仰着头犟道:“这是我的事,是我不喜欢周楼了,喜欢时视若珍宝,不喜欢了便弃如敝履,这也正常吧!总之我变心了,我现在觉得肃之好。”
“啪——”夏时现再听不下去,狠狠拍了把桌子,对夏时隐口是心非的谎话更是一句不信。
“夏时隐,你知不知道你在哭?”夏时现的声音又大了好些,“你只顾着揽责任,可我问你:若是不喜欢了,为什么要哭?可若是还喜欢,又为什么舍得不去看?”
“你别管!”夏时隐双眼通红,克制隐忍,她站了起来,朝着夏时现尖声喊道:“你走!你走!”
忍到现在,夏时现也有些恼了,他抄起桌上的茶杯砸了出去,似觉不够,又抄起夏时隐的茶杯也砸了出去。
“哐——哐——”
夏时现蹭地站了起来,笑得冷漠,“哭,就只知道哭,分明是有人欺负你,你为什么不敢说出来?那些人真当我眼瞎耳聋,死了不成?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去替你讨回来!”
明明没一句好话,偏偏直戳的夏时隐的心每一处好地儿。令她即感动又害怕。
再听到那句“眼瞎耳聋、死了不成”,夏时隐仿佛又看见了夏时现不得好死的惨相,再忍不住扑上去死死将他抱紧了,“哥!哥!”
见夏时隐哭成这样,夏时现只觉得心烦意乱,他僵着身体动了动,想要推开夏时隐,却被她越抱越紧。
只能等着,耗着,夏时现咬着牙,继续一忍再忍。
妹妹长大了。从前只知道跟着他的后头跑,后来又开始跟着周楼后面跑。
他看着妹妹长大,看着妹妹有了自己的心事,渐渐地,也就没那么熟悉该怎么跟她相处了。
夏时隐已经不是用一盘点心、一枚簪子就可以哄好的孩子了。
所以此刻,夏时现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夏时隐开心,不知道要怎么才能问清夏时隐的伤心事。
半晌,也只能轻轻拍了拍夏时隐的肩头,似承诺般安抚道:“你放心,我不动周楼。”
哪想着夏时隐还是一句不说的态度。
一句不说,却息息哽咽,夏时隐将脑袋枕在他的肩上,才不过多久,夏时现便发现,他的衣服都被哭湿了。
那些潮湿的凉意一点点渗进他的心里,夏时现只觉得似是心被人用针戳了一下,又惊又疼。
十六年青春,夏时隐何时这么伤心地哭过?
夏时现心里混沌不清,只能笨拙地轻轻拍抚夏时隐的背,安慰道:“你别哭了,我都听你的,成吗?你说,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又怪自己不该从小这么惯着夏时隐,才导致夏时隐从小顺意惯了,受了委屈只知道打回去,才养成了如今这副不善言辞、笨嘴拙舌的性子。
现在好了,出了事,也只知道抱着他哭,偏偏什么也说不清,让他没法追究原由替她好好处置......
可也不是猜不到。若是换成其他人,夏时隐根本不会犹豫,只怕还不等人问,自己就一股脑儿胡乱地骂出来了。
可她今日只说不再与周楼往来,又只肯承认自己变心,显示是怕他察出内情,为难周楼......
可周楼也就算了,那萧子钰怎么也不能动了?夏时现没想明白。
“哥哥,”夏时隐抽泣着,匿下眼底的阴狠与筹谋,声音破碎道:“边防巡查你准备派谁去?太医说,周楼至少还得修养半年才能正常行走,他是去不了了。你要是派沈珂去,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什么事?谁去?
夏时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夏时隐在说什么。
荒唐!哪有让公主......夏时现刚想一口否决,可一低眼,见夏时隐竟仰着头看他,目光尽是祈求与不安,仿佛碎玉难圆。
夏时现暗咬牙根,不忍再说。
只能硬着头皮考虑:让夏时隐离宫......合适吗?
如今周楼受伤,无人可以顶替沈珂镇守都城,事实上,夏时现身边暂无可信之人。
他都打算好了自己微服私巡,所以这一个月来,他重新安排了更周全的人手。
若是由夏时隐去,有那么多暗卫,倒是不会出什么乱子。
况且,这当头,若将夏时隐留在宫里,待自己出宫后,万一又有人伤害她怎么办?
夏时现转念又一想,若自己留下,反倒能着手察清隐藏的真相,而夏时隐代自己离宫,也能省的在宫里看着,黯然伤神。
确实可行。
啧,孽缘啊孽缘!也不知道夏时隐怎么就这么依赖周楼!因为什么来着?还记得她与他从小相识......
“啾啾——啾啾——”夏时现被一阵鸟鸣唤回神,他转头去看,便见悬在檐下的鸟笼正在风中晃荡,是笼门被啄开了,里面的金丝雀逃了出来。
夏时现望着天上兴奋飞翔的金丝雀,忍不住嘲讽,又有些感慨。
这金丝雀真蠢,明明在笼中的生活那么好,可它非要自由。
自由真的很重要吗?其实不是的,只是因为遥远,才充满诱惑罢了。
一旦见过,它会发现:比起八千里路的风景,那些奔波的疲累与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生活,更不是它命里能承受的底色。
只是它没有经历过,便分不清轻重好歹,才会上当罢了。
金丝雀是。夏时隐也是。
一些尘封的记忆也被整理出来,夏时现终于记起周楼是怎么跟夏时隐成为无间的朋友的。
而他多年的设防其实毫无意义。这些轻易能被人发现的渴望与破绽,就算不是周楼,来日也会有张楼、王楼紧抓着不放。
夏时现突然顿悟:何为命运弄人?到底是他做错了。
既如此,这一回,不如由他来给,让夏时隐痛快地闯一回,让那些尚有几分滋味的诱惑,从此不值一提!
夏时现眼底一沉,终于下定决心,他抬手轻拍了拍夏时隐的脑袋,温柔道:“沈珂去不了,你替皇兄去吧,时隐,好好看看这天地河山,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