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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算旧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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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兴花欲燃。
带着暖意的风从窗台下轻柔柔地踱进来,捧着从院里摘来的花香擦遍暖殿,物什熠熠灿翠,明明难以掩饰奢靡,又因极致的布设,处处清雅。
夏时隐静静坐在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少女,见她云鬓峨峨,珠翠缀巧,修眉联娟,颦之楚楚,是一眼娇贵,一眼鲜嫩,纵然青涩,亦是绝色。
夏时隐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的样子了。再见到这副模样,她勾唇讥笑,又见镜子里的少女靥辅承权,皓齿内鲜,她再忍不住,搬起那副铜镜砸了出去。
迷茫迷茫,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死后还能去哪儿,可当她一睁眼,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回到了故乡。
再看到曾经华贵无双的自己,想到夏国是被她害了,她所有的眷恋与依赖瞬间变成羞愧!
两行泪滚滚落下。她痛。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倒吓地满殿伺候的宫娥跪匐一地,一想到公主此时烦闷憋苦的心绪,一众只怕被牵连泄愤,连连告饶求谅。
殿门外的长廊上,听见动静,刚打听来消息的新月脚步又快了几分,急急走进来,见一地狼藉,她脚步微顿,一张肃冷的脸又改换上一抹温柔的笑容。
新月脚步轻盈坚定地走进去,见夏时隐正望着地上的铜镜默不作声地落泪,她走上前,拂了拂夏时隐微颤的肩头给她顺气。
“公主如今竟连铜镜也能搬起来?”新月窥视着夏时隐的脸色,试探着调侃道:“前日捧果子给太子殿下时,您还嫌沉呢,今日当真是士别三日,令新月刮目相看!”
新......月?
夏时隐直愣愣望着新月,见她灵动机敏,目光殷殷,夏时隐忙摸了摸新月的腹膛,确认无伤健好,夏时隐再忍不住,扑上去抱住新月哭了起来。
夏时隐忘不了,她初次刺杀周楼失败时......周楼当着她的面儿,用她行刺的匕首,一刀又一刀刺进新月的身体。
周楼是故意的,他要用新月的死来警告她,报复她,叫她从此老实。
夏时隐那时也的确是被吓狠了,痛极了。
她一瞬不眨,见新月从伤到死不曾吭过一声,也不曾流过一滴泪,自始至终,也只是紧紧望着她,眼中尽是担忧与不悔。
哪有人舍得死的?可即是复仇的代价,豁出去,是新月甘愿!
只可惜......只可惜......她们都没有畏缩放弃,她们都死在了周楼的手里,国仇却未报。
“新月,新月,对不起......”夏时隐一遍遍地哭,“是我瞎了眼,对不起。”
自夏时隐记事起,便是新月跟着她照顾她的,新月是她肚里的蛔虫,紧随其后的尾巴,头上的伞,脚下的鞋。
对新月,夏时隐眷赖更痛惜,没想到死后还能见到她,向她忏悔,夏时隐感激上天仁念,一时泣不成声。
“公主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见夏时隐哭的凄凄楚楚,宛同迷途失了家的猫儿,新月的眼睛也给熏红了。
紧抱着夏时隐,新月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水,强笑着劝道:“公主不哭,奴打听到了,沈统领将周公子吊在了午门刑台,奴已遣太医去了,咱们现在就赶过去,定能救下周公子!”
“午门刑台?”夏时隐忍着泣声,惊疑不定,她抬头望向新月,又望了望四下。
见一对新燕从屋外飞进来,落在新进贡的金丝绒毯上,仗着满地宫娥匍匐不动,便也大起了胆子,竖着脖子迈着小步,边往屋里进边探看。
夏时隐望着那对新燕不禁晃神,这梦怎如此之真?还是......这不是梦?
“沈统领是突然换班值守的,”新月将夏时隐的泪擦干抹净,语气不解道:“周公子也不是第一次撬了宫锁带你溜出去玩了,谁能想到昨夜竟被沈统领抓了个正着......”
这不是梦!
夏时隐心里一振,已无心再听新月解说,她起身连走带跑,扑到阔叶黄檀架子床前,一把掀开幔帐,从枕头下摸出那把铁錾花柄缎鞘匕首,目光异常坚定。
倒是新月见夏时隐竟掏出刀,急得直拍了拍嘴,连着赶上来几步,一把握住夏时隐正欲拔刀的手道:“不不不!是我胡说!公主,沈统领也是职责所在,你要是气,只管打骂两句,万万不可......”
“谁说我要伤他了?”夏时隐神情不虞,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讥意,她紧握着匕首,任心绪起起落落,最终拧成一股。
夏时隐不紧不慢转过身,施施在床边坐下,她翘起一双金莲小脚,望着新月,巧笑嫣然,“新月,替我换双鞋,咱们去刑场。”
午门刑台是吧?夏时隐记得沈珂今日是怎样折辱周楼的。
很好。千万千万,别让他好过。
*
午门刑台已被瞧热闹的百姓们围的水泄不通,众人指着被吊在刑台上的周楼唏嘘。
被一同押来的贴身丫鬟——萧子钰而今正落在周楼身后三尺远,按照例律,她的主子周楼被束了脖子,而她则是被束了手腕。
两人一同被吊在朗朗乾坤下,受着千万人的炯炯目光与指指点点。
“啪——”沈珂的最后一鞭终于挥了下去,将堪堪被日头堵住的二十九道伤口无情扯开,血又一次失控,噗噗涌出来,染尽周楼的白衣。
离得这样近,被鞭子破空的声音舔舐耳朵时,萧子钰的心里便已崩溃,一睁眼再看清周楼的满身伤痕,刹那忍不住啼哭了起来。
这代价未免太大!她嘶声高喊道:“这就是夏国的待客风范吗?沈将军,你这样心狠手辣,泯灭人性,全无半点仁心善念,若夏朝都由你这样的人身居高位,担当大任,绝对是百姓之灾!”
早就不忍心看下去的百姓们恻隐之心更甚,一个个长出慈悲心肠,跟着哗然“嚯——”
穿插分散在人群里的一群布衣,来往互换了眼色,众人藏在人潮后,半屈下膝盖窝,借他人身躯遮挡自己矮下的身形,仰起头让口鼻朝天,任声音毫无遮蔽清晰地冲上天。
“就是啊,沈统领罚就罚,何必虐待呢?将周公子以草绳磋吊着,只留着他将脚竖起才能将将呼吸的位置,不得分心分神,不得泄劲泄力,实在是煎熬要命,折煞人也。”
“沈统领将人鞭笞的满身尽伤,本就是强弩之末,偏偏还逼人踮着脚站上两个时辰,简直残忍。这还是周国的皇子呢!他都敢这么虐待,若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落在他手里......哎,我只求他莫要再被重任了!官不仁,民之灾啊!”
一番在情在理的煽动,有目光短浅的百姓也忍不住可怜起自己的地位处境来,想到周公子这么冒险,也只是为了讨公主欢心罢了……设身处地去想:若有机会,谁不会去傍权贵呢?便兔死狐悲地附和起来。“这话说的……不无道理!”
有些被酷吏欺负过的百姓更是感同身受,他们早就恨起官员的残暴手段,不暴起骂两句那是惜命,如今机会难得,便仗着法难责众激愤呐喊道: “沈统领,你还有没有人性!你要把周国的皇子逼死吗!你敢!”
场面愈发古怪,不平声此起彼伏。
坐在步辇上,姗姗来迟的夏时隐察觉到这瞬息忽变的风向,几乎心惊。
前世的她也曾被这样的声音鼓动,自认沈珂不将国家大局放在心上,做事冲动不计后果,可今世的她,却忍不住反省:
萧子钰的这番话分明是假仁假义,危言耸听,可为何她竟真能煽动民心,成功攀诬沈河的官声?
是谁起的头?敢当庭剑指二品官员,就不怕引火烧身?
不,不对!这冠冕堂皇的附和,根本就不是平头百姓能说的出的.....是有人奉了命在里头故意唱念做打地配合渲染,故意挑起百姓附和,以此给沈统领施压!
夏时隐突然惊觉这次的“私逃出宫”似乎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简单。她将这段记忆翻来覆去地回想,才察觉出一丝猫腻。
前世的她为了维护周楼,曾当着百姓的面扇了沈珂几耳光。那时的她完全没意识到:这几乎毁了沈珂的前程。
沈珂因此事成了百姓戏说的笑料,成了一个被毁誉的武将。以至于后来,她的胞兄——东宫太子碍于名声与民心,不敢再将事情交给沈珂。
而沈珂、周楼于她哥哥而言,近乎是左膀右臂的存在,两人此消彼长,也是在待沈珂被毁后,周楼才得势越大。
夏时隐隐隐记得,这件事后不久,她的哥哥便将边际巡防一事交给了周楼,原本这件事更适合沈珂的……
难道这一难本就不是意外,而是周楼处心积虑设下的苦肉计?难道周楼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巡防这件差事来的?
这里面还有什么是她没发现的?
“乐安公主来了!乐安公主来了!”人人都知有周楼受苦的地方,就有乐安公主救难,许多百姓守着这份热闹时,便是为等着仰赏这抹身影呢,因此当夏时隐一出现,眼尖的百姓登时高举起双手跪下行礼,毕恭毕敬高呼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时间,遍地跪伏。百姓们语气雀跃,皆为今日能一睹贵人芳容而自豪。
夏时隐从沉思中回神,朝百姓们倏然一笑,如初绽的牡丹,明明娇艳的如同能掐出水来,招人钦慕,又因富贵无极,叫人轻易不敢亵渎。
有胆大的孩童背着长辈偷看,谁知这一瞧便挪不眼了,愣愣望着夏时隐,不禁由衷惊叹道:“乐安公主就像仙女一样美。”
“人美心更美,公主简直就是周公子的保命真人,周公子被周国抛弃,自小在咱们国家长大,便是受尽委屈也无人做主,幸好遇到了乐安公主,有乐安公主救他护他,他真幸运。”
“乐安公主是菩萨心肠,乐安公主会有好报的。”
此起彼伏的吹捧,可夏时隐却听的满心警惕,她曾在这样的夸耀里迷失自我,为了仁德在外的名声,一次次想法简单地救助,因此错过了许多深藏其中的真相,倒是一次次被算计,被利用。
这一世,她没有扭过头去回应旁人的夸耀,没有沉溺虚荣,没有羞辱沈珂,她才看清周楼垂眸遮掩时,眼底闪过的厌恶与难堪。
周楼根本就不喜欢她的施恩。他鹰一般的雄心霸气与志在登峰的少年轻狂,容不得他处在这样的窘迫位置,更不愿被任何人的可怜,包括低贱的百姓,包括她这个位高权重的小女人。
夏时隐冥冥生出些几乎可以盖棺定论的猜测:也许周楼灭夏便是为了毁灭所有见过他落败过往的人证,让所有人不敢再想起他曾是个被困在耻辱柱上的少年,而是那个不能招惹的、杀伐狠绝的帝王。
来之前,夏时隐恨不得直接杀了周楼,可此刻,众目睽睽众口铄金,再想到那些别有用心打着配合的细作,她才真切地意识到了:没那么简单。
夏时隐沉默地扭过头,去看正手持血鞭,一脸漠然坚毅的沈珂。
沈珂并未受人言的影响,而是一如既往地冷静持重,他的目光落在茫茫人群中,目标明确而警惕地看向几处地方,似乎是已辨认出几个领头起哄的人,原来他发现了——这个针对他设计的陷阱。
夏时隐摘净心思,只坚定一件事:今日,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扭转局势,挽回沈珂的名声!
如何破局呢?要做到将是非与百姓分辨清楚,更要让所有人能够清楚地意识到沈珂是在做对的事!
夏时隐的目光略掠过萧子钰,又从周楼被勒的青紫的脖子漫上去,算计着二人的性格,处事,她渐渐有了计划。
阳光曝晒,人与人密密麻麻地靠在一起,空气里渐渐呕出一股令人憋闷的汗馊味,明明是恨不得躲远些的气味,可底下跪伏的人却忍不住往邢台中更贴近一些。
这些年,他们是乐安公主无数次拯救周楼的故事见证者,他们热爱也眷恋乐安公主的善良,将之当成信仰,当成苦难的盼头。
是以此刻,无人有闲情去推开靠近的人,人间格外的安静,大家仰着头,目露憧憬与盼望,愿这世间最善良美好的公主,如期拯救落难的皇子,一如期待着自己枯涩的人生里落下一场甘雨。
公主!请救救苦难的我们吧——
请——
“周楼,你可要与沈珂一战?”那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从邢台上撒下来,因为大家刻意关注与安静,显得格外的清晰。
什么?为......为什么要战斗呢?周公子满身是伤不是吗?众人错愕地抬起头,却见夏时隐已将匕首递过去,送到周楼眼底。
周楼的眉眼微颤,他抬眸望向夏时隐,见公主颔首低眸,竟有几分湿软的温柔意,风衔起她的一缕发,吹到他的唇,他又一次闻到了她身上的牡丹花香,一时竟有些失神。
“要试试吗?与沈统领比一场,夺回你今日在这刑台上丢失的尊严。——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刑罚已毕,如今倒是可以平等地对决。”夏时隐抬眸望他,目光坚定而眉眼温婉,平添几分婉转的风情。
“现在?”萧子钰的一声惊叫冲撞进来,她忍不住狠狠挣扎,可被束住的手腕都磨出了血,也不见麻绳有半分开解。
萧子钰的眉头紧皱,一副心焦急性的模样,仿佛对手腕上加深的伤痛毫无知觉一般,没有一分痛色,痴心忘我。
“公子满身是伤,如何能战!”萧子钰忘却尊卑,对夏时隐一顿急吼,心里更是怒不可遏。
只恨这蠢公主,想是想不全,办事做不清!萧子钰打心底看不起夏时隐,可一想到公主蠢笨好忽悠,纵然好心却办不对事情,但胜在还有一手至高的权利,这样的人,萧子钰自信自己只需好好掌舵,便能利用!
便压着性子努力引导指点她,萧子钰半是哄着半是强势地循循善诱道:“乐安公主若是想不出方法维护我家公子,倒也不必牵强于在公子身上费神,只消拿这心力去对付沈统领!”
一时重生的夏时隐,如今却是一眼识破了萧子钰心底的蔑视与故意挑拨,意图惹她激愤,好借她之手彻底毁了沈珂的阴晦手段。
夏时隐握着匕首的指尖忍不住一紧,目光如灼看向萧子钰。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前世的她始终是小看了萧子钰,还以为萧子钰不过草芥微末,便从未将她放在眼里,甚至念着她的确衷心不二的份儿上,更不曾疑她……
若不是大婚后的选秀纳妃,周楼将萧子钰的身份告诉夏时隐,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贴身丫鬟萧子钰,竟是周国宰相的六女儿,虽是庶出,可到底血脉不假。
至周楼篡国夺权,周国宰相算计着萧子钰与周楼在夏国的相依为命,情深义重,悄然倒戈,事成后从龙有功,再到萧子钰丫鬟变贵妃,他们也算是算无遗漏,步步高升了。
萧子钰,萧贵妃。夏时隐嘴角浮现一抹冷笑。她身体至今仍隐隐作痛呢,更忘不了前世萧子钰递来的那杯冷茶,那毒、那滋味……真疼啊。
夏时隐浅浅而笑,她缓步上前,举止高雅而雍容,她抬起手,却是实实在在地给了萧子钰一巴掌。“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