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晓风残月(十) ...
-
若仔细算来,禅幽跟随那老妪修习道法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纵是最高明的师父也绝无法在短短时日内让徒弟青出于蓝——禅幽心里明白,师父一心只思忖去寻那辛闲的晦气。
即便是如何强大的对手,也终究是有弱点可寻的——至于那据说是采天地灵气日月之光的道人也总会有某个时间需要调整内息,这便是空门。
一脉同宗,师父对于那辛闲的空门最清楚不过,加之她风烛残年,若无万全准备绝不敢贸然而行。
七月十四夜,百鬼夜行。
临行时,师父搁下一瓷碗、一生锈的刀片,对禅幽说道:
“那折辱同门的大仇我今日是非报不可,你若感念为师恩情,便予我一碗鲜血,助我攻破辛闲法阵。”
禅幽二话不说,挽起左袖,抄起刀子便往臂上割下一刀。
那急涌而出的猩红扭动着妖异的身姿,不多时便聚满至碗沿。
老妪撕下一截布帛为她扎了伤口,又道:
“为师此去,不知生死如何;我若身死罹难,你务必要保存己身,他日再寻良机为我手刃仇人。”
禅幽立誓:“吾此生若背叛师愿,五雷轰顶加身,永生不得轮回。”
老妪拉起她的伤臂,眯起那双视物模糊的眼眸:
“……禅幽你记着,你这血脉须能封印、召唤,然而事有正反、物有阴阳,你的天敌莫过于净化术法之血;你若遇此人,不论敌友,切莫深交,远离此人方是保命之道。”
许多年后,每当禅幽忆及自己与师父一同踏进月眉玉观的情状,总是特别地让人郁闷,
辛闲仿佛也知道这旧日的仇人会来,早拉了把椅子正对着那扇大门端坐中央。
再见辛闲那芙蓉粉面,精致五官,扭捏着仿若寒风中在、吹折柳条似的身段,禅幽忽然明白了为何师父咬牙切齿捶心喷肝的将这人憎恨到了一个境界,并且这境界还会随年月更迭而日渐升华——自己被这人弄残了身子饱经风雨煎熬,最后还败给了岁月弄成这般皱纹满面,鹤发枯干;而那仇人却似吃了养颜仙丹,不仅愈活愈年轻,还摆着这般风骚的架子穿着这般风骚的衣服笑得如此风骚地敞开大门迎接自己。
那两位加起来将近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家见面之后仿似滚油锅里掺了凉水,抄家伙动真格地缠斗在一处。本是昏沉阴暗的天色现下却像是被人完全罩进了被窝里,密实地绝不露出半丝缝儿,外漏一丝光影。
周遭顿时飞沙走石,狂风乱作,你撒出一叠鬼符黄纸,我泼来一碗温热狗血;桃木剑下纸钱乱舞似发癫狂魔,追魂铃响声声交迭作引路阴司。
此景甚是热闹,甚是欢乐。
完全没有插手帮助之隙的禅幽迅速地往后院而去,总没白费那段被人哄骗的时日,不多时便寻到了辛闲的院落。
推开房门时,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但见辛闲房内寝具杂什尽数搬空,偌大的房间内只有一青铜大鼎,大鼎内呼呼地冒出白烟,薰得人背上冒汗。鼎旁有一方矮几,上面搁着几味草药,还有……还有一碧青的影子。
禅幽发疯似的上前去,紧紧地将玦子攫进手心。欢喜到了极处,又不禁忧郁伤感。
回忆自己当日轻信他人而解下玉玦,对那玦子许下的诺言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一阵羞愧涌上心头。
她取出了一个布人偶放在地上,咬破指头,将指腹上渗出的鲜血揩上玦子。模仿着师父念诵咒文时的气魄,大喊道:
“出!”
地上的人偶竟是如同充气般地渐渐起了变化,那些软颓的手脚瞬间地鲜活了起来,注入的灵魂丰富了骨血,人偶的脸变成了一张五官精致的少女的脸——
少女呆呆地躺在地上,隔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开始眨了眨眼睛,禅幽蹲下身子默默地、专注面前这具胴体;少女一点一点地牵动嘴角,禅幽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对方勾唇的幅度而愈渐急遽。
少女的粉唇张张阖阖的动作着,仿佛是压迫着声带,又仿佛是怕被人听见了秘密,逸出的话语带着生涩的稚嫩:
“……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漫长得让我忘了自己……”
心脏每跳动一下都似是放置于空位令人无措茫然。禅幽捂着唇,忽然觉得眼眶莫名的发烫,久违的湿润在眼前悠悠打转,她试探着去抓住那绵软无力的手——少女的目光蓦地与她相接:
“……我听见有人对我说话,她会哭会笑,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身子,她欢喜的时候我也感觉到莫名的舒爽——她说要永远永远地跟我在一起,那个人、是你吗?”
禅幽垂首,紧紧地攫住她的手,及至发出声音时才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
道歉不能纠正岁月的错误,它将泪水演绎成忏悔,在沉淀后品味酸涩,酝酿绵长。
少女弯起唇角,一点一点地牵动,似在微笑:
“……你背叛了我,把我留在这里,之前对我说的都不算数……”
传入耳中的“背叛”震荡鼓膜,禅幽无法承受自己许久以来压抑的情感,少女的声音如同一把无形的刀子,剖开她的胸膛,用极缓慢的手法剜刻最深的刀痕。
她放下少女的双手,捂着嘴跑出门外;她靠着门板承载重量,酸楚绞痛心房,她只能一点一点地滑落、坐在地上,一门之隔咫尺天涯。她痛恨自己的愚钝,愧疚着自己残忍的叛离。
“……对不起,也许你再也不会原谅我,可是我真的只剩下你了,我什么都失去了……真的只有你而已……”尾句出口时,泣不成声。她埋首在双腿之间放声嚎哭,再也不吝啬泪水般任由坚强溃不成军。
过了许久,当她鼓起勇气才抬起头来,面前有一双套着棉鞋的脚,再往上看去,那麻衣少女却是蹲下身子,如同撒娇一般的说道:
“……你说过会一直在我身边的,以后都不许丢下我了。”
禅幽眼眸湿润而刺痛着,她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涵义。
少女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你再丢下我,下次我就不原谅你了。”
***********************
其实这个故事的结尾并不是李姑娘跟麻衣少女自此以后无忧无虑地快乐生活。
李姑娘的师父与辛闲大战N百个回合后,终于脱力身亡。
李姑娘当着师父的面立下毒誓,有生之年定要辛闲血债血偿。
然而就在辛闲终于将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前妻送上西天让佛祖感化她的当晚,在过于兴奋之下夜御五女的辛闲,最终因滑精而血气枯败,死于床上。
因此,李姑娘一直坚信:出来混,迟早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