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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案发现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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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稀。云重。夜黑。天高。
进入十一月,又到了G省人民乱穿衣的季节,别以为人民警/察就能逃脱这个定律。
敬州市敬州大道3号敬州市警察总署14楼15室,凶案五组办公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桑非晚坐在会议桌前面,拢紧薄棉制服的领口,缩着脖子,尽量不对外露出多余一寸肌肤,不让任何一丝深夜冷空气有机可乘。
随着夜渐深,气温不断下降。
看到挂壁式温度计室内温度数值固定为12℃,桑非晚暗暗庆幸,白天受的委屈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今早。
桑非晚上班前特意看了眼天气预报,天气预报一路向下的温度折线指明,入夜后室外气温会降到10℃。她深以为然,于是出门前多拿了件薄款棉衣。由于左右手分别拿着袋子、手机和档案夹,实在不可能腾出第三只手来拿薄款棉衣,索性穿在了身上。
等她来到警察总署,跨入总署大门那一刻起,就遭受了同僚们好奇的异样目光。同僚们恻目看过来的眼神,就像群狼围观一条误闯狼群的哈士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然而这还没到最滑稽的时刻。
最滑稽的时刻在于她跨进办公室的那一秒。
身穿薄款棉外套的桑非晚一头扎进满屋子身穿短袖夏装的警察堆里,就像一头迷途羔羊陷入象群,每个同事都对她投以关怀慈爱的注视,似乎她还是只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迷途羔羊。
最糟糕的是,每头“大象”都排着队过来安抚她。有人给她送来微波炉热好的牛奶,有人特意到楼下给她买巧克力,当有人给她端来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红糖姜茶时,她终于领悟了同事们的意思。
“大象们”误以为她来月经了。
桑非晚接受了大家的好意,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解释清楚自己穿薄款棉衣的缘由,虽然得到了谅解,但她一整天都不得不在同事们尴尬的注视中度过。
来自保险公司的短信提示将桑非晚拉回现实。
她面前的会议桌上堆着三叠半米多高的档案盒子,本就显旧的棕色档案盒子经过岁月磨蚀,愈发显得暗沉无光。鼻尖萦绕着枯朽的气息,那是纸张老化的尘灰霉味。
档案盒子几无二致的外表下,内涵里却是一桩桩、一件件悬而未决的积案。和侧封被盖上“结案”二字朱砂圆章的已破案件不同,这些档案盒子的侧封盖的都是“未破获”三字湖蓝方章。
年代最久远的档案盒子侧封标注封存日期为2001年5月19日,案件标题为《金浪潮KTV女服员失踪案》。
桑非晚抽出《金浪潮KTV女服员失踪案》的档案盒子,视线瞟了眼笔记本电脑右下角的日期和时间显示区,心想:再过一个小时就是2023年11月11日,算起来,这桩失踪案积压了将近23年,不知道失踪女服务员过得怎么样?抑或是她还活着吗?
桑非晚翻到档案第一页,第一眼就锁定了年龄栏——25岁,女服务员失踪时和桑非晚现在年纪一样大,每每想到共通之处,桑非晚心头就会不由得紧紧一抽。
桑非晚任由思绪徜徉:失踪者是1976年生人,假使顺利活到了2023年,也就步入了47岁,进入到了中年人的行列。
桑非晚的目光锁定了失踪者的红底照片,照片里的女孩样貌清秀,弯弯的眉眼笑成两道甜美的月牙。
桑非晚暗忖道:她在生活中一定也是个讨人喜欢的甜美女孩吧?
“叶倩儿!”桑非晚轻轻唤了声失踪者的名字,喃喃道,“我记住你了。”
话音大概还没来得及飘出会议室敞开的单扇玻璃门,桑非晚的手机铃声就抢着响了起来,《命运交响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前奏灌入耳膜,带着“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澎湃气势,须臾盖过了桑非晚的喃喃自语,也将桑非晚从胡思乱想中抽离出来。
*
风急。夜凉如水。
小保安缩着脖子,竖起衣领,把围脖掖进衣服里,低头跟在队长背后,即便如此,牙关还是忍不住咔咔作响。
队长是个身材魁梧的高大男人,迎风而行,似乎突然的降温对健硕的他没有丝毫影响,步伐一如往日坚定,甚至连抖都没有抖一下,更别说牙齿打颤了。
小保安躲在队长背后,凭空就生出了些安全感来。他和女朋友在一起三年了,打算元旦那天扯证,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个钢铁直男才对,可是每次跟队长一起巡夜,他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队长大概是铁匠转世,不然自己怎么会萌生出被掰弯的悸动呢?小保安边走边想:就和那位石楠公馆的业主石先生一样,每次见到他都不敢直接对视,一对视保准脸红心跳。说到石先生,他和隔壁韩科长闹得实在太不体面了——
小保安低头跟着队长的影子走。此时,影子猛得停住,他看到了,却来不及收住脚步,伴随着脑袋“嗡”的一声响,天灵盖撞上队长肩胛骨的那一秒,他脑壳里的脑浆就像庆典前的气泡酒一样,正被人狂摇乱晃,顿觉眼前一黑再黑。
“老大,怎么啦?”小保安双手抱住天灵盖,仰头看看队长,然后跟随队长的视线看到了一扇半开的黄铜大门。目光挪移,他随后认出了花园里高大的石楠树,不用多想,他和队长正好就站在石楠公馆门前。
“咦!屋里灯都没开,大门怎么开着呢?”
“你还记得五月份发生的盗窃案吗?”队长声音艰涩,说话一卡一顿,像是喉咙里卡了颗核桃。
“遭贼啦!”小保安惊呼,而后又像生怕惊扰贼人,连忙捂住嘴巴,闷声道,“怎么办,老大?我现在就叫兄弟们过来。”
小保安打开对讲机,电流声沙沙溢出听筒,反衬得夜色愈发死寂。
队长劈手夺过对讲机,在被人接听前关掉了通话键。由于队长夺走对讲机的动作太粗鲁、太迅捷,小保安被吓到了,眼睛瞪得溜圆,射出两道受惊幼犬般惶恐的棕点。
“先别着急喊人,里面不一定就是遭贼了。”队长慎重以对,“万一只是石先生忘记关门了,我们突然一大群人闹哄哄闯进去喊抓贼,不是令他难堪吗?”队长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要是真能抓到小偷,我们即便闹出大动静吵醒业主,应该也不会被投诉。但要是没有小偷,闹乌龙吵醒了业主,事情可就糟糕了。”队长扭头瞥一眼石楠公馆隔壁,“你又不是没见识过韩科长的脾气,揪着扰人清梦的罪过,他不闹到我们丢饭碗,能善罢甘休吗?”
“你想就我俩进屋?”小保安觉得自己每月光拿四千块工资,可不值得冒四百万的风险,“万一小偷手里有刀怎么办?老大,”小保安死活不挪窝,“你说我们一个月才拿四千块钱工资,犯得着拿命拼吗?”
“谁让你拼命啦?”队长耸耸肩膀,“小偷无非求财,我们即便真碰上了,只要别跟人家硬碰硬,通常都不会害命,你就别瞎操心了。”他补充道,“你要是害怕,就跟在我后面,真碰到什么情况,我反应也能比你快点。”队长见小保安张开嘴巴还要辩驳,打断道,“别罗嗦啦!”队长迈出一步,“你好好跟着,有我在,瞎担心什么呢?”
小保安左顾右盼,周围静悄悄的,连只小猫小狗的影子都没有,于是心里头盘算:待会儿队长进屋里去了,就剩我一人搁外面看守,万一碰上小偷的同伙,或者碰上逃跑的小偷,我一个人应付反而更不安全,真不如跟着队长靠谱点。
“石先生,您在家吗?”队长站在台阶上亮着嗓子朝门内喊道,“我是夜班保安队长童飏,瞧见您家大门虚开着,可要给您关上?”良久没等到回应,队长于是推开整扇门,打开手电筒照向屋里。“开手电!”队长听到小保安跟过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帮忙照照屋里。”
小保安应了声,随后抽出别在腰后的手电筒,握在手里,还没打开,就听队长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
小保安着实吓了一跳,手电筒随之从右手跳了出去,左手下意识一托,手电筒就势撞进了右手,双手慌忙合围握紧,总算稳住了手电筒。他亮起手电筒照进屋里,此时队长已经冲进大门,转眼就跑上了楼梯,边跑边喊“站住!别跑!”
小保安什么都没有看见,光听见队长高声的呼喊,心里就发怵打颤。他不敢独自一人留在原地,于是拔腿跟着队长跑上楼,在二楼楼梯口差点又迎头撞上队长强硬的肩胛骨。
“老大,人呢?”
“嘘!”队长右手握着手电筒,抬起左手食指抵住嘴唇,示意小保安保持安静。
小保安捂住嘴巴表示会意。
队长直起左手手掌,而后弯曲四指指向楼梯右侧,示意小保安往右走。小保安点头会意,抬腿就走,刚挪出一步,又被队长伸手拦住。
“我们贴着墙面走。”队长凑到小保安耳边轻声道,“去那个房间。”
队长指向楼梯口斜对向的房间。房门虚掩,裂出一道三指宽的门缝,缝内漆黑如墨。
小保安深吸了一口气,让清冷的空气充满肺部,瞬间激活头脑。他重重地点一下头,既是在回应队长,又是在给自己鼓劲。
两人贴着墙壁靠近门缝。公馆里安静得出奇,小保安屏住呼吸,甚至都能听见皮鞋鞋底摩挲毛毯地面的窸窣声。
队长在门缝边立住了。他手里的手电筒光束朝下,聚在脚尖;小保安有样学样,也将光束聚在脚尖,盯着队长等候指示。
队长没有犹豫太久。他猛地抬起手电筒,同时撞开房门,闪身冲进屋里,光束缓慢挪移,清扫整个房间。小保安随后跳进屋里,躲在队长身后,举着手电筒胡乱扫射,队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凌乱的光束游移,因此,小保安的出现非但没有帮助照明,反而分散了队长观察室内情况的注意力,搅得队长眼花缭乱。
“别晃了!”队长按住小保安胡乱晃动的手电筒,喊道,“我戒备,你赶紧找找照明开关!”
听到队长明确的指示,小保安回过神来。按照常理思维,小保安直觉认为照明开关理应在房门附近,于是举着手电筒照射房门两侧的墙面。果不其然,他很快就找到了门框旁边的照明开关,箭步上前按下了开关。
房间里的灯全亮了,亮得太突然,适应了黑暗的双眼刺得生疼。小保安一阵头晕目眩,眯缝起眼睛,缓了大概十几秒才恢复正常视力。
“老大。”
小保安转身找队长,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张两米大床,白色皮革棕色皮镶边,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尾,被压在一双苍白的脚下。小保安揉揉眼睛,再一眼就看到大床正中直挺挺躺着个人,没有盖被子;那人身上穿着黑衣黑裤,睡得死熟,全然没有受到闯入动静和刺眼灯光的滋扰,始终保持着标准仰卧睡姿一动不动;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双腿并拢伸直,令小保安回想起上周刚在殡仪馆送走的小舅遗体。
“啊!”小保安吓得瘫软在地,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嘶,更是唬得队长愣在了原地。
队长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蹲身捂住小保安的嘴巴,在小保安耳边沉声道:“别喊了!”
“死——”小保安牙关打颤,手指颤抖着指向两米大床,声音从队长的指缝间渗出来,含含糊糊,“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