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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谭笑

      [始于逝]
      这是一场近距离的跟踪。
      尽管已是春末,但山市中的南院竹林依旧显不出半分绿意——这里是竹之墓,是被枯萎与死亡割据的天下。竹子们或直立或倾斜,与脚下的泥土一般颜色。
      贺楚牵着他的红鬃马漫步于竹林间,坠在他腰间的荷包无规律的荡着,如它的主人一般将焦虑藏在漫不经心之下。
      京乐就在一丈开外跟着,连微风牵动他黛青色衣袖;竹叶撩过他鬓角这样的小细节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了半日。午时、未时、申时,沉默着,一直走下去。穷竹海、经越门、过无量山。
      雪线以上,四处白茫一片,大雪简直要灼伤眼睛。祖母绿色的雪莲零星地点缀在絮海之间,比钻石更加璀璨。贺楚终于沉不住气,他突的一下回过身来迅速走到京乐面前,微有恼火地大声说:“姑娘,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却总是跟着我?”
      京乐像是被他吓蒙了,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只是瞪大了双眼一直盯着他看。
      贺楚被她看得极不自在,转身离去,嘴里轻声念叨着些什么。直待走开一丈有余,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你该不会是……看的见我吧……”
      “你知道吗,笑,他跟我说……他跟我说……”京乐讲到这里紧紧抓住我的手。她长长的指甲似是要掐进我的血肉中。
      京乐今日精神出奇的好。早晨喝了半碗小米粥,亲自焚了些已断了有些时日的香,之后又在我的陪同下破天荒地离开病榻去枫喧殿后面的山坡上晒太阳。若不是我坚持,她这会儿是断然不会乖乖的倚在软榻上同我说话的。
      她不厌其烦地对我讲述她与他的初见,直到泪流满面,直到哽咽不能言语。
      我们彼此沉默,只有越来越浓郁的香气弥漫室内。
      “是的,我知道。然后他说‘难道我不应该看见你么?’,而你却依然没有答话……”我以梦呓般的声音复述她曾经告诉过我的所有细节。
      她浅笑,捏紧了绣着白云的被角,沉沉睡去。京乐拉住我的力道一点点地变小,体温一点点地退去。我知道,她就要离我而去了。我抱起她的时候,几乎不能感觉到她的重量,她就像是枯萎的花,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再也不复当初的光鲜娇艳。
      十月初七,京乐殁于疾。我依她的遗愿,将她葬在雪线之上。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悲悯她,仅石碑三丈内的地方飘起了白雪,而我心中的某团火焰也随着灰黑的墓碑一起被冻结。

      [往昔]
      京乐过后,我烧了一些京乐病时常阅的古卷;熄了她最爱的香;撤了她状态良好时亲自绘制的屏风。我常常独自一人静默坐于堂中。
      但枫喧殿的访客却逐渐多了起来。
      我又怎会不知其中缘由:一是当时为了京乐能有一个静养的良好环境,我特意托神医阿靖对外宣称京乐所患之病易过人,勿近;二是这些宾客此刻登门莫不是为着同一个目的——阻止我去寻贺楚生事。
      而我也确实趁了他们的心意,做到了足不出户:每日除了练功修道之外,就是拾掇京乐留给我的那几株胭脂花。虽已过仲秋,但这些惹人怜爱的小家伙们依然很争气的顶着最后几朵粉色花朵,倔强的开着。
      我不去寻贺楚。
      阿靖知我从不妥协,便来问我原因。我笑着对她说:“我不去寻他,但我自有办法叫他来此寻我。你信也不信?”阿靖并不看我,反将最后几多胭脂花摘下碾碎,把漂亮的汁液涂于指甲上,问我:“好看吗?”
      见我不答,她也不再自讨没趣。她走到门边忽而又缓下脚步:“若是我问京乐,她一定会说好看的。无论她心里有多苦。
      “阴险歹毒之人、薄情寡意之人是该恨,怎么能不恨呢……但你娘的事,京乐的事……该放手的时候就放了吧。”
      我叫谭清颜,后自更名为谭笑,是人与狐狸的女儿。
      爹原是奉玉镇的一名郎中,后转做药材商人,虽不是巨贾,却也小有钱财。贩药材行至平南遭遇山贼,重伤之际跌入山市,被我娘所救。
      在我看来,这无疑是一场错误的命中注定。
      之后的故事就比较俗套了,养伤变成了小住,小住又变成了定居。直到我四岁那年,爹才带着娘和我出山市,回故居。
      娘和我都不知,在他的故乡再来镇,有另一个女子和孩子在等待着他。那女子生得极美,极妖娆,她舞动起来时盛开的红色裙摆如一株盛开的罂粟。但正是这个罂粟一般的女人唆使她年幼的女儿毒害了我的母亲,并将她推进井中。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娘被捞起来时,那女人尖锐的笑声与她女儿脸上恶毒的神情。
      而我那懦弱的爹,至始至终未曾说过一句话。直到最后我娘下葬时,软弱的他才大声嚎哭的一头撞向黢黑的棺木。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坚持,要了他的命。
      殷红的血液缓缓淌到我的脚下,侵染了娘亲为我纳的布鞋。它们粘稠而腥甜,如不可相信的爱情一般流过铅灰色的地面,蒸发殆尽。罂粟般的女人尖叫起来,宛如狂风吹断了她柔软的腰肢。
      再来镇,我想,我不会再来。
      我回到山市,虽辗转得知那女人已经疯了,她的女儿也受尽歧视,流离失所。但每夜她们的狰狞面容和尖声历笑还是如梦魇一般纠缠着我。
      直到五年前,我见了京乐。
      彼时,她躲在阿靖身后,怯生生地打量着我,一如受惊的小兽。她比我略年长,却瘦弱的如同一个孩子。阿靖把她推到我面前,告诉我:这孩子身世与你相仿,皆因家中有非人之戚而被亲邻无视,她固执地认为没有人可以看得见她,甚至已忘了自己是谁。山主希望你能好生照顾她。
      我看着京乐那张精致的脸,笑了。我说:好啊。
      我教她读书写字、教她丹青刺绣,用浅薄的医术为她治病。京乐渐渐的能想起来以前的事,常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
      她满头大汗,即使是最好的熏香也不能叫她平静下来,她对我说:笑,我在这世上的亲人一个也没有了,若是你不嫌弃,就认了我这个没用的姐姐。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我们都要好好的。
      我握紧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姐姐。
      而如今,贺楚,我该拿你怎么办?

      [相识相见不相知]
      贺楚并没有让我久等。
      方过腊月,平南的四色寒梅初打梅苞,他便骑马踏霜而来。
      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雪。我拎着一壶清酒登上扶摇塔顶时,已有一女子倚栏而坐。
      正是阿靖。
      我们每年下雪时都是如此,共同登高望雪赏梅。偶尔会带一壶清酒,一碟小菜,共同品尝天地间的寂寥。
      也不知闲聊了多久,阿靖突然对我说:“贺楚来了。”
      我闻言娇躯微震,险些洒了杯中的酒。我四下张望,最后看向阿靖,我知道掩饰不了自己声音中的激动:“你骗我,他根本没来。”
      “你听我说……”
      “林阿靖!”
      “谭清颜!”
      这么多年来,我们第一次以几近咆哮的姿态大吼出对方的名字。为的却是一个不相干的男子。我们怒目而视,谁也不愿先做出让步。
      最后是阿靖妥协了,她抱住在寒风中略有颤抖的我。我全身都能感受到她异常温暖的温度,指尖都像是要生出花来。她说:“你不会想到贺楚在哪儿——他在无量山,在雪线之上,在京乐的碑前。他跪在那里哭着求她原谅……也许,他是真的爱京乐,当时离开她或许真的是有苦衷。”
      “你要给他机会解释,你应该尝试着去相信他。”
      我把脸深深的埋在阿靖乌黑的长发中,不让她看见我的表情。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无声的哭了。
      我向阿靖保证许久,才换的她的首肯——答应让我与贺楚单独相见。
      瞧,我是多么了解她。我如同了解自己一般了解她:她表面虽然冷漠无情,却有着一颗易被他人动摇的心。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抓住她的这一弱点任意妄为……我心下一惊,阵阵寒意陡然升起:究竟是什么时候我与阿靖也开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和她,难道不该是最最贴心的么?
      我至今依然清楚的记得,我初回山市时自闭程度较京乐更深,而当时悉心照料我的正是阿靖。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吾生挚友,唯汝一人,吾生姐妹,唯汝一人。”
      想到这里,鼻子不禁有些发酸。我猛地深吸一口气,又被这愈发寒冷的空气凉着,不住地咳嗽起来。脚下不稳,险些与栈道上的碎雪块一起滑下的无底深渊。我心有余悸的向下看了一眼,又回望无量山顶,冷哼一声。
      寒冬腊月,无量山已不分雪线上下,整个世界一片白芒,恍若蜃景。每一处都如此柔软,每一处都如此不真实。山脚下还有些梅呲邻而生,到了半山腰就只剩隐约可见的被压在雪腹之下的莎草,而过了那书着“危险慎入”的黑曜石碑,就只能看见各式墓碑矗在雪地中,虽不多,却触目惊心。极稀少的雪莲在碑间闪现,艰难地探出头来,慵懒的舒展它们祖母绿色的枝叶。
      我看见了贺楚。因常年的日晒,他的肤色呈现健康的小麦色,浑身散发着遥远的海滨气息。他跪在铅灰色与白色交错的地方,哽咽地说着什么。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凝视了京乐碑上那多出来的题诗好一会儿,对不住哭求京乐原谅的他说:“阿靖要我给你机会解释,说我应该尝试着去相信你。现在你说,我听着。”
      他猛地抬头,见来人是我,眼中闪过不可思议的神色。与我对视良久,他低下头去,惨淡地一笑:“清颜,我不很你,我不很你……我只是恨我自己。”
      我瞄了他一眼,声音如梦呓一般。但从他瞬间铁青下来的面色来看,在他听来,我的声音必如厉鬼哭号一样刺耳炸心。我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恨我。”
      “叫京乐遇上你的人不是我,叫京乐单恋上你的人不是我,叫京乐最后发现你所爱的人不是她而伤心致死的人不是我。她是自己作了孽,她是罪有应得。”我看着京乐的墓碑尖声笑了。
      整座无量山也为我的尖笑动容,它剧烈的震动起来,巨大的雪块似是要崩塌下来。
      “但是你给她下了毒!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京乐,她把你当作亲生妹妹一样!”他抓住我的肩使劲摇晃。他已经跪了太久,站得并不是很稳当。
      “大概是我忘记告诉你了,我也,把她当做姐姐啊……”我说,“贺楚,你要知道,在这里长眠的人就是我的亲姐姐。”

      [身边那个来自回忆中的人]
      也许京乐至死都不知道我是谭清颜,但我第一眼见她却已知道她是谁。虽是粗布麻衣木镯荆钗,却遮掩不住她极妖娆的美貌。从此这朵罂粟不再只出现在我的噩梦中,而是眼前!
      每日!
      每时!
      每刻!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京乐狰狞的笑容;我睁开眼睛听到的是京乐叫我的声音。我简直快要疯狂!我不知道可以找谁去诉说我心中的苦,只是把它们写在河灯之中,投入赤霄河,让之依水而下。河灯随赤霄河中的水牡丹一起漂向未知的远方。
      我本以为我的青春最后会在什么阴暗的角落触礁、沉没,被所有人遗忘。但命运却再次让我感到了它的反复无常。
      我的河灯被住在海边的书生拾到。他的名字叫做:贺楚。
      他开始与我往来书信,与我侃着天南地北各种不着边际的事。偶尔他也会写来一两首情意绵绵的诗词,我看过,脸红过,也就大抵忘却。可终于,有一天,他说爱我,说要来山市见我。
      我第一次感到不安。像是一个无神论者被无预警的推到了菩萨真身前。我情不自禁的想要匍匐在地,向上天安排的幸福朝圣,但猩红的记忆突然而迅速地翻涌上来,把那些柔软的芬芳的嫩的要溢出汁液的美好承诺卡在我的喉间,我以为此时有人一拍我的后背就可以一股脑地吐出来,却不想吐出来的却是腥甜的血液。
      我红了眼睛,我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贺楚没能见到我,却好巧不巧的遇上了京乐。当京乐把这些告诉我时,我的手猛地一抖,香料罐中所有的冰蓝色粉末都落入熏香中。
      室内登时升起馥郁之气,美好的叫人产生幻觉。京乐一时来了性质,踮起脚尖,开始旋转。她的舞姿更胜于她的母亲,如鹿一般轻盈在山涧跳跃,光洁的小腿,柔软的柳腰,水红色衣袖翻飞裙裾起落让我想起罂粟的迅速开落。待她累了,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问我:“这香料极是好闻,可有名字?”
      我笑答:“有,叫‘妍凉’。”
      妍凉是一种毒。
      极少人知道它,因为它的原料本就是极为稀有——它由雌狐的眼泪配置而成。雌狐本没有眼泪,只有当她爱上了人类并为其伤心时才会流下此生唯一的泪。
      此生,只此一爱。
      此生,只此一泪。
      妍凉一毒很是霸道,由它散出的狐媚香,一旦闻过便会上瘾。中毒之人的体温及周身气温都会逐渐降低,而当事人自己却不能察觉。最后,寒气会侵入人的心肝脾肺,使之心冷至死。
      京乐听到妍凉的名字时有一瞬间的发愣,随后她低声重复道:“妍凉……”
      我们几乎每日焚香,直至十月初七。

      [茧]
      我把一切对贺楚和盘托出,再无一丝隐瞒。他听后,久久不语,只是紧紧地搂住了我。
      贺楚的怀抱异常温暖,我感觉自己快要沦陷。他轻柔的抚着我的发,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要重新开始。
      “清颜,嫁给我。”他说。
      我却猛的推开了他,后退几步,不敢直视他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只当我依然放不下曾经,便说:“我不逼你立即决定什么,也请不要立即拒绝我。我不向你承诺荣华富贵,只要你你能相信我的爱情。”
      说罢,他牵了会儿我因寒冷而略有颤抖的手,又将自己的大衣披于我肩上,径自离去。
      贺楚走了,只留给我一个冰冷的背影与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大雪一直下,它们争先恐后的自几千丈几万丈的天阶飘落,遮掩他来过的一切证据,却洗退不去我内心的阴暗。方才贺楚转身踏上栈道的那一瞬,我的心其实是有过动摇的:想的却不是如何挽留他,而是,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将他推下悬崖。
      贺楚已知道我太多的秘密,兴许是时候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我看着他越行越远的背影,捏紧了拳头,就连掌心为尖细的指甲划出道道血痕也毫不自知。
      是的,我疯了。我早已疯狂——也许在我出生的那一瞬,我业已损坏。我本就是一个错误的产物,一个次等品。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该拥有所谓的爱情的。

      [幻想夜]
      是雪夜。
      空气似乎都被冻结,在半空中固态的流动。我独坐枫喧殿上,未有掌灯,静静倾听这满殿的寂寥。突然之间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血液在身体里、声音在喉咙里、思维在脑海里全部被冻住,在尘埃落地声中绽放出最美的冰花。
      贺楚住在砚海墙——外人若有需要在山市中留宿的,一律住在此处。湖羊间前几个月有人蹊跷死去,而芦原间又一直被沈木匠的孙女霸着,因此侍女绿腰领贺楚住进了京乐初来山市时曾暂住一宿的厢房绀碧。
      我怀抱着暖手的小香炉躲在远处,待绿腰碎步退出轻合房门后才前去敲门。我看着厢房门上悬的匾额有些出神,仿佛看见了当年我的娘亲也是站在这块匾额下叩响她自以为禁锢着爱情与希望的门扉。
      嘭。嘭。嘭。
      指节与门板相触,发出空洞而悠长的音。我在猜想,我叩响的究竟是什么。
      “想什么这么出神?”贺楚将我迎进屋去。他将厢房收拾的极为干净,叠扇屏被移至床前,屋内其他摆设布局也有些微改变。我顺手将小香炉搁置桌上,加了少许香料,室内登时升起馥郁的香气。
      这是代表着最美好事物的香。
      她是隐匿在暗夜的辉煌;是沉于深潭底的一块古玉;是匆匆游在琵琶琴弦间的葱指。
      这是能勾起人们心底最美好回忆的香。
      她是幼时踮起脚尖也摘不着的满树青李;是挑起喜帕那一瞬的羞涩与惊艳;是将最后一缕青丝漂白的清冷月光。
      这是世间最霸道的香,这是世间最温柔的毒。我醉了。
      死亡的气息逐渐浓烈起来,仿佛能听见窗外死神拿着镰刀收割的声音。
      哗——哗——
      “清颜,你听窗外!”贺楚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与我隔着无画空屏而坐,身影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模糊,他的声音透着激动与兴奋,“是海潮的声音啊!”
      他迫不及待地去推窗,凛冽的寒风混合刺眼的清辉倒灌进来,压熄了烛火。贺楚闷哼一声,我知道他是被雪灼伤了眼睛。本能地起身要去搀他却听他大喝一声:“清颜,就坐在那,看那空屏!”
      合着雪色的映衬,空无一物的屏心映出了光怪陆离的影。时而是晒在细软白色沙滩上的渔网;时而是成片的渔船泊在港中;时而是珊瑚慵懒的舒展它柔软的触枝;时而是群鱼慌乱的四下逃窜。
      屏风上的投影每变化一次,他就跟我讲述不同的家乡故事。我虽不见他,但他的面容却像是画在屏风上一样清晰,我能读出他的怀念。他说走在浅滩是件很美妙的事情,脚趾可与细沙厮磨,同游鱼亲吻;他说在深海处,会有豚类发出“啊啊”的叫声,那是他们在对伴侣诉说他们最深切的爱意;他说清颜,嫁给我,和我一起回去听涛声。
      和我一起回去,听涛声。
      我猜想那定是一场极其美妙的盛宴,但我却拒绝了。惊愕的他一直追问为何,他说,若是不喜欢海滨生活,那我们还可以去江南看雨,去极北之地赏雪,去西域体会何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若是你愿意,我甚至可以为你上碧落下黄泉,建造举世无双的宫殿。
      我不理会他,重新燃了烛火,赫然发现我自己在屏风上的投影竟如同一只地狱而来的厉鬼!我勉强的扯了扯嘴角,而泪水似是再也经不住这微弱的牵动似的,溢出眼眶。
      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再在任何痛苦的时候都笑若夏花?我隔着屏风看他,却找不到答案。
      但我却可以给他一个答案:“我很是向往海边的生活,却不能和你一起去。
      “我不爱你。
      “我不爱爱情。”

      [雪之上]
      我几乎是狼狈不堪的逃离绀碧之间的,跌跌撞撞间与捧着茶盘的绿腰撞了个满怀,热茶溅了我满身,竟出奇的烫,我不禁低呼出声。
      她扶我起来,那双能看透世间一切事物的丹凤眼似乎看见了什么赃物。她以略带嘲讽与恶意的口气对我说:“谭笑,你要知道你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你虽为狐与人之子,却也不是不死之身,妍凉已发无药可救。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拖累他人。”
      我看着她,发出凄厉的笑,笑到眼泪掉下来,在着寒冬腊月中冻结成冰,砸落地上轰然成天籁:“死又如何?我谭清颜就是死了,也不要叫你们来可怜苛责!”
      我没有回枫喧殿,而是连夜赶回了再来镇。再来镇依旧保持着我记忆中的样子,镇子四周植满松柏,不大的小镇被青石板街道分割的整整齐齐的。这一夜,再来镇下了极大的雪,宛如铺天盖地的悲伤,那么那么努力的跨越千万尺,只是为了化作白瓷脸庞上的一滴泪。
      道旁住家的木门遮不住屋内的欢声笑语,我看着橘色的柔光将家人团聚的剪影投射在纸窗上,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我一步步由喧嚣走向冷清,越过谭家祖坟中那些刻着我并不熟悉的名字的墓碑,我看到那个已长满草的坟头。
      我本以为我会哭,但此刻我却发现我的睫上只有雪,没有泪。我跪下来,如一个母亲温柔的为她最美丽的女儿梳妆一般小心而仔细的理去碑前雪坟上草。返程时,我注意到在青石板路上多出了一排脚印,我怀着找到同类的惊喜顺着足迹的方向望去,但目光绕了个圈之后却又回到自己的脚下——原来那不过是我来时留下的痕迹。
      我慢慢的蜷缩起来,用双臂紧紧地箍住自己。我觉得我自己简直要和影子融为一体了。
      我以为这样我就不会冷了。我以为这样我就不会再寂寞了。
      大风起时,四面松柏抖落银装,它们小心翼翼的伸出自己的针刺探彼此,最后紧紧拥抱,发出阵阵松涛。
      我以为,我听见了涛声。

      [雪之中]
      我是那样的想见他。
      天方蒙蒙亮,我便策马回山市。猎猎寒风割得我脸生疼,我不在乎;山市中人将用怎样的鄙夷神色看我,我无所谓。我只是想见贺楚,只是想告诉他:我爱他。
      但待我马不停蹄的赶到绀碧看到的却是喝着梅苞茶的阿靖。她站在那扇空白的屏风前,纤指一丝一丝轻柔的划过屏中锦帛,仿佛那是情人的脸。我顾不上许多,劈头盖脸的问道:“他人呢?贺楚在什么地方?”
      阿靖回过身来,声音中透着我从未听过的冷漠:“你寻他要做什么?像害死京乐那样害他一次?”
      “你都知道了,阿靖。”
      “是啊,我终于都知道了。”阿靖盯着我,后又倏得将视线转向窗外——我不知道她是在看窗外的无量山还是纯粹不愿让我瞧见她已泛红的眼眶——她说,“谭清颜,我一直都那么信任你,你却骗我。若不是昨夜贺楚偷听了你与绿腰的对话而来问我妍凉的解法,我断不敢相信,也一辈子不会知道你竟瞒了我这么多。
      “你要知道,我本是不愿告诉他解药的,我以为你只是想为京乐报仇……但是,贺楚却告诉我,他不是想救自己,他是不愿看到你死。”
      我很想搂住她向她道歉并忏悔,可一开口话却成了:“妍凉一毒根本无药可解,只是在我死之前,我还有很重要的话想对他说。求你告诉我,和贺楚在哪里?”在不知不觉间,贺楚在我心中已经超越朋友至亲成为无可取代的存在。
      阿靖莲步轻移,在距我鼻尖一尺处停住:“妍凉并非无药可解,只是无量山雪线以上的那些碧色雪莲已经很久不曾开了……”
      她此话一出我立即向无量山飞奔而去——我当然知道碧色雪莲为什么不开,这种娇贵的花只有在驱散寒冷的温暖时节才会开放,但是自我把因身中妍凉之毒而殁的京乐葬于此处以后,这里的温度就比其他地方寒冷许多。在一直下雪的时节,碧色雪莲又如何会盛放?

      [雪之下]
      贺楚果然在那里,只是以一种令我无法置信的姿态。他半倚着京乐的墓碑,身下大片的雪地已被染成刺眼的殷红。他静静的倚做在那里,就像只是睡着了。我冲上前将他搂在怀里,颤抖的双手抚上他的脸,依然能感到他体内残留的温度。
      那么灼人。
      贺楚手中紧紧攥着一株盛放的碧色雪莲,那娇弱的花骨朵为血气之热催开绽放于热血与冷雪之中,每一片花瓣都像是盛不住天地间的悲伤,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我看着怀中面带浅笑的男子泪涌如泉,他却再也来不急醒来听我说一声爱他。雪线之上突然升起一股香气,浓烈之极,我知道那并非碧色雪莲的香气,而是源自我的眼泪。
      我终于抑制不住,歇斯底里的哭喊起来。
      “啊——”
      他说走在浅滩是件很美妙的事情,脚趾可与细沙厮磨,同游鱼亲吻。
      “啊——”
      他说在深海处,会有豚类发出“啊啊”的叫声,那是他们在对伴侣诉说他们最深切的爱意。
      “啊——”
      他说清颜,嫁给我,和我一起回去听涛声。
      整个无量山都猛烈的震动起来,我没有想过逃跑或者躲避。我握紧贺楚的手,把头深深埋进他逐渐冰冷的胸膛。白色的浪潮咆哮着冲泻下来,幻化成我耳中轰鸣的涛声。
      贺楚,你听见了吗?
      贺楚,我终于能和你在一起。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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