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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在意我还是他? ...


  •   “小极还没回来吗?”

      “回四太太,还没呢,时候不早了,您回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呢!”

      夜深,街上静的不像话,放眼望去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着。流稚提着灯笼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到街上,像过去几年中的很多天一样等着张极回来。

      “小余啊,你先休息吧,我去找找他。”声音轻柔,十年如一日般。

      管家余宇涵忙得上前拦住,劝道:“四太太,太晚了,您一个人也不安全,还是我去吧,朵朵小姐醒来见不着你怕是要哭闹。”

      “不碍事的,阿志看着她呢。”

      “那需要叫一下阿顺少爷吗?”余宇涵问。

      流稚摇摇头,轻声道:“莫要打扰了,你帮我留好门吧,我去去就回。”说罢,便提着灯踏入黑夜。

      余宇涵望着流稚的背影渐渐的隐入黑幕里,轻叹了一口气。他从小在张家同几个少爷一起长大,见证了张家从兴盛到低谷,人丁兴旺到分散,少爷和小姐们都是流稚在这个纷争的时代一个一个亲手领回来的。爷爷说的没错,如果当初嫁进张家给张老爷子冲喜的不是流稚而是其他人,估计张家早就在大清灭亡的时候就一块儿没了。

      流稚嫁进张府给张老爷子冲喜的时候才十七岁,说好听点是明媒正娶,说白了就是卖进张家。大太太看中她老实,没有多余的心眼子,就以三袋白面,两袋大米作为聘礼,一八九几年到处在闹革命,有些人图个温饱就很难,哪儿有白面吃!

      张老爷子五十多岁,按理说是个等着享福的年纪,突然的一场大病差点要了命,寻了好多法子总是不见好,大太太便买来流稚为张老爷子冲喜。

      本来是桩好事,可没曾想,一喜冲过头,大婚后第三天的清晨,张老爷子就彻底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从此,流稚便成了全南奉人茶余饭后口中那个命里带煞的克星。还有些污秽话说老爷子新婚之夜受不住,体力跟不上,直接累死了,说什么的都有。整个张家上到太太少爷,下到家婢家仆都不待见这个刚进门的四太太,私底下说些什么晦气话也丝毫不避讳她,流稚一直深居偏院,对于那些权当听不见。

      大奶奶是个温良之人,十五岁就跟着张老爷子,前半辈子吃苦打家业,后半辈子受罪守空房。虽为张家大奶奶,却是一天福都没享过。好在还有一个儿子,单字一个极,生的聪明伶俐,体贴孝顺,在这漫长无望的深宅大院里也算有个盼头。只可惜,张老爷子走后大奶奶就一病不起,过了三年,大奶奶就丢下张极撒手去了。

      大奶奶去世那年,张极才12岁,按规矩,他得跟着二奶奶生活。但二奶奶也有个儿子,叫张泽禹,她怎么可能对别人的儿子关怀备至呢?甚至这个孩子还是张家名正言顺的长子,将来是要和自己儿子争夺继承权的,二奶奶自然对他不好,放任自流。

      张泽禹生性单纯,从不在意什么长子次子,继承家产这些东西,他只知道那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兄长。大太太去世后,他怕张极躲起来偷偷哭,常跑去留苏院找他玩。他很想对张极好,但他将自己封闭,不愿和别人沟通。二太太也不让张泽禹去找他,经常邀请苏公馆的大少爷苏新皓来锦合院。渐渐地,张极认识了很多外面的朋友,开始不回家,像今天这样,流稚都会出门去找。

      流稚一双小脚走的不快,但尽力迈大步走着,夜深世道乱,她怕晚一点会出事。

      过去五年时间,流稚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深夜把张极背回来,有时酩酊大醉,有时浑身是伤,有时在街头捡到,有时在警局领人。自从大太太走后,二太太不管,按规矩轮不到三太太和流稚插手,没人关心的张极便跟着街上的混混学坏了。常从账房支走大笔银子,逃学喝酒,和人打架。每次受伤重到不省人事都是夜里流稚跑遍大半个城背着他回来,然后去药房煮药,擦洗伤口,彻夜守在他身边。

      路过每条小巷子流稚都会往里瞧一眼,以往警署不来消息让去领人那多半就在巷子,这次又来到了熟悉的南巷,流稚举起灯笼使劲儿的往里瞧着,但微弱的灯光照不清不见底的巷子。流稚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瞧一眼,以前她就是在这里找到被打个半死的张极。想进去看但实在太黑了,不进去又怕张极真的在里面,万一出点什么事。来不及多想,她双手紧紧捏着竹竿准备走进去,突然身后冒出一个声音。

      “别进去了,我在这儿呢。”

      张极扔掉烟头,用崭新的皮鞋碾了几下,吐出最后一口烟,从黑暗中径直走向她。

      印象里,他向来喜穿长衫,今日一身新裁的洋装衬得他肩膀宽厚健壮,双腿笔直修长,面颊也早褪去稚气,同长衫不一样的多了几分稳重。或许在几年前他就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只是她现在才发现。

      张极自然的接过灯笼,另一只手牵起流稚的手挽在自己的臂弯,轻声说:“走吧。”

      流稚见过那些西洋夫人会这样挽着她们身边的先生,她不适应这样做,便把手抽出来。手正要抽离的时候,张极一把抓回去重新在臂弯放好,顺势收紧了胳膊。

      初秋,天气逐渐转凉,白日里还好说,夜里的气温低的倒像深秋。张极握着那只手冰凉,不由得心生一丝歉意。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大概只有她还记得留苏院里有个人了。她越是这样对自己好,张极心里越是愧疚,不由得握紧了抓着她的那只手。

      浑浑噩噩的那几年,没人过问,自生自灭的他越来不着边际,偷拿家里东西出去变卖,还从账房支走很多钱出去挥霍。流稚给二太太提出让账房给他减少支出,怕他被外面的人利用,惹出更大的祸事。张极去质问二太太,结果二太太转头就把她卖了,为此他还和流稚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狐朋狗友拉拢张极说是为他两肋插刀,处处变着法儿的让他买单,惹出了篓子让他顶上,还挑拨他和张家的关系。张极那时候正值年少叛逆,错把那些打着为你好的虚假情意当做是久违的关心,又或许是宁愿沉溺在嘈杂的人声里也不愿回到那个死寂一般的留苏院。

      16岁那年捅出一大祸事,他们惹错了人,惹到了警署署长表姐家的女儿,还差点闹出人命,结果一出事人都跑了。二太太管不了,三太太顾不上,阿志在家照顾朵朵,流稚一个人在警局门口从天黑等到天亮,上下的打点,第三天半夜,浑身是伤的张极被人扔了出来。

      流稚背着他回了家前前后后的照顾他,张极觉得她虚伪,伤口没好就跑出去,结果淋了雨伤口感染,高烧不退,最后还是流稚把他背回去。

      张极低头看着身边走的稍费力的流稚,立马放慢了自己的脚步,那几年如果不是她把自己捡回来,怕是早就被扔到泔水坑里了。在张极眼里,她是一个标新又守旧的人,标新是她常督促他们兄弟几个跟随外界的大形势而生活,守旧是一袭浅青素蓝的上袄下裙十年如一日的将自己锁在深宅大院里。

      他不知道小脚正常走路都费力的她,是如何在那天夜里把自己背回家的,也不知道忙前忙后的照顾自己还被自己恶语相向的她会不会偷偷难过。以后每一次回想起那天,张极都恨不能要抽自己两巴掌。

      “为什么要找我?”张极的大手包裹着她的手试图阻挡夜晚的凉,再次问了和那天晚上同样的问题。

      “你说为什么。”流稚微微责怪到,”现在到处都在闹乱子,实在是乱的很,你说你大半夜的不回家多让人担心啊!”

      “从来都没人在意我。”

      回家的路很长,也很静,今天他是故意不回家的,他知道流稚会来找他,像过去他任性离开家的每一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极很喜欢和流稚手牵手走在这条路上光明正大的感觉,即使在深夜,即使刮风下雨。

      “怎么会呢!”流稚停下脚步,抬着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很多人都在意你的。”

      “你呢?你在意吗?”张极试探中带着期待问到。他每次询问都想从流稚口中听见“我在意你”的肯定回答,这时他才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当然在意了。”流稚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大太太把你托给我,我便要对得起她。你是张家的长子,日后张家的这一切也要完整的交到你手里的。”

      一句话像一盆冷水,直接从头浇灭张极的期待,后面的解释总让他感觉自己是她的不得已的任务。

      大太太去世前最后一个见的人是流稚,她死死的抓着流稚的手将张极托付给她,大太太知道二太太定不会好好照顾小极。流稚久居偏院,与世无争,自嫁进张家起就抚养着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朱志鑫和穆朵朵,悉心抚养毫无怨言,她的心善全看在眼里,也是大太太在这个深宅里唯一能相信的人。

      一瞬间的错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接受到所谓的关心原来都是施舍,过去他因为流稚的好而沾沾自喜的每一刻在此时都像是个羞耻的笑话。又好像一条流浪狗,只是因为有人扔给了自己一点食物便觉得她是个好人,觉得自己得到了她的垂怜,实际上那甚至多哦算不上怜,只是有人交代给她的任务。

      “如果我娘没有将我托付给你,你是不是就不会管我?”张极压抑着心里的怒气和伤痛,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没有察觉到随着自己逐渐控制不住的情绪而慢慢加重的手中的力道,“所以你每一次找我都不是因为在意我,而是因为怕自己失信于我娘?根本就不是因为担心我?是吗?”

      流稚的手腕被捏的像快断了似的生疼,想要挣脱却无奈张极的力气着实大,“小极,你先松开手......”

      “如果出事的是朱志鑫,你是不是会毫不犹豫的去找他,没有任何理由的?”

      声音深沉却难掩悲伤,像一块小石头,从围墙外扔进来,刚好砸中那颗急躁的心。流稚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张极会这样问,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她想解释却发现对上那双眼睛时,心里难过到一个字也说不说。

      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温柔碎了一地,他慌乱捡起,却扎的自己满身疮痍。

      得不到回答,他松了神,垂下眼眸嘲笑自己,“你就这么讨厌我吗?那你别管我了,假如我死了,我会亲自跟我娘说,和你没有关系!”

      “你!!”流稚顾不上手腕的疼,举起另一只手在他后背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呵斥了一声,眼眶瞬间就红了,“胡说八道!”

      那一巴掌不重,也没感觉,但就是把他拍醒了,借着昏黄的烛光看到她眼眶里噙着泪水我见犹怜,一下子就后悔了。

      她想解释些什么,当对上那双充满怒气又满是悲伤的眼睛的时候,瞬间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声音也松下来,“小极,不管是谁......”

      “别说了,我不想听。”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张极打断。他松开手转过身,冷漠的甩出一句话,“你说的话,我从来都不想听!”

      微凉的风拂过脸颊,也拂过眼眶中的泪珠,张极睁大眼睛,尽力不让眼泪掉出来。他也不想抬手去擦眼泪,这样会显得他像再一次被抛弃的可怜虫,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起码看起来像个真男人。

      余宇涵在门口来回踱步,四太太已经去了很久了,总是不见回来。正当焦急之时,远远的瞧着一点灯火微微摇动,仔细地瞧,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朝这边走过来。

      “大喜大喜!祖宗保佑!平安到家!”余宇涵欢喜的念叨,急忙迎上去。

      张极见余宇涵过来,便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对流稚说到,“你确定张家交给我吗?朱志鑫才是长子啊,虽然是外室生的。你把他养这么大,舍得他什么都没有吗?”

      余宇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脸盈盈的一路小跑过来,张极一把将灯笼塞进余宇涵手里,这才大步流星的踏进家门。

      余宇涵伸出手臂让流稚搭扶着,“四太太,偏院稍远,您稍等片刻,我扶你过去吧。”

      流稚摇摇头,“不用了,不碍事,你快休息吧。”

      踏入天井,青石板上刻着的“百忍”二字在天光之下显得格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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