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南风起》谭之容

8、相亲

　　张延卿是下得车来才发现车子的前方右侧蹲着一个人。
　　大G车身高，巷子里的过道又窄，他以为视线盲区里不小心蹭到了人。

　　疑似伤者是位女性，浓密长发垂在身侧，背对着他看不到正脸，只有呜咽声入耳。
　　他蹲下身来拍对方的肩膀：“你好，你有哪里受伤了吗？”
　　路灯洒下一地昏黄的光，笼着两个人。

　　周念南不妨有人打断她混合在身体难受里的悲伤。她仓促转身，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看到来人，一时间意外，震惊，尴尬，委屈……竟不知道表露哪种情绪才正确。
　　“我胃不舒服。”她局促又胡乱地在脸上擦了几下，觉得为了那样的男人掉眼泪实在不值得。
　　从七夕到今天，周念南都没有这样放肆地为这段感情哭过。要忙工作，要照顾外婆，要正视“他不是良人他只是现实”的事实。

　　张延卿没有说话，不动声色的目光在她身上晃了一圈，扫过她手里拎着的带明显logo的打包盒，最后落在她红肿的眼睛上。
　　她穿着浅绿的珍珠扣真丝衬衫，黑色阔腿裤，整个人好像春天里一株刚刚抽条的文竹，纤细又修长。
　　周念南竭力瞪大眼睛，仿佛那样就能止住眼泪，说服眼前的人相信，她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良久才感觉到对方收了他的冷锐气势，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有习惯的胃药牌子吗？我去附近买。”张延卿柔声问她。路灯的灯光打在他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暗影，他看向她的眼睛，专注又悲悯，像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
　　“铝碳酸镁就行。”她一时脑筋没转过弯来，头一次这样直愣愣地回视他。

　　他很自然地探身过来拎起她手里的袋子，女生柔顺的发丝像细细蛛丝拂过他的手臂，微凉，微痒。
　　“朋友约了我在这里谈事情。你先进去休息，我买药过来。”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直接的安排，但经他口说出来，有种被安置好的妥帖。

　　于是，周念南就在走出这间店不到半小时后，又再次走进去。
　　门口的迎宾还记得她，笑意盈盈迎上来问：“女士，您是落了什么东西吗？”
　　她摇头。
　　张延卿开口：“你好，张先生订的包间。”

　　周念南亦步亦趋跟在张延卿的身后。他还是衬衫西裤的装扮，这样的暑热里，也只挽起了胳膊上的袖子，倜傥又随性，行走间带着淡淡的木质气味飘到她的鼻端。

　　包间有个很雅致的名字，醉知归。
　　绕过古典的水墨山水屏风，一张精致小巧的圆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两人份的餐具。

　　张延卿的朋友还未到。
　　“麻烦送杯温开水来。另外再加一份餐具，我们有三个人。现在先上一份小米粥，其他的稍后再点。”他偏头交代。
　　“我先去买药，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这句话是对着她说的，随后转身走了出去。
　　周念南乖乖点头。

　　这样静谧的空间里，她舀着白瓷小盅里金黄色的小米粥，一小口小口的吞。
　　哭过之后连眨眼都疼得厉害，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眼睛肯定肿了。在前任面前消失的胃口，正需要这样温热的抚慰。

　　伴随着“女士您这边请”的殷切声音，包间门被打开。
　　屏风后转进来一位温柔端庄的女士。流畅的鹅蛋脸，黑色齐肩发卷着恰到好处的弧线，一身香奈儿白色套装配米白色圆头低跟。
　　周念南心下暗暗感叹：【好优雅啊！】

　　对方显然也没有料到里面有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漂亮的，明显哭过的年轻女人，她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讶异。
　　周念南站起来，主动打招呼：“你好，我是延卿哥的朋友。他出去有事了，马上就回来。”
　　张延卿继妹的好朋友，四舍五入一下，也算是朋友……了吧！

　　“你好。我是余清扬。很高兴认识你。”两个人礼貌握手，然后落座。
　　周念南不吝夸赞：“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人如其名，你真好看。”张延卿本人不在，她总经理助理的辅助属性本能地上线。

　　余清扬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张延卿对这场相亲的态度。场面和气，但实质还是拒绝。毕竟，相亲局还有第三人这种事情，她也是第一次见。
　　但对方是蒋伯伯介绍的，他可以无礼，她却不敢得罪。

　　张延卿带着药进门的时候，讶异并不比余清扬的少。
　　周念南和一个女人正头靠头凑在手机上，“这家买手店的眼光蛮好的，尤其是毛衣款式，很多小众牌子都不错。”

　　他没料到蒋叔叔的家里人是一位女性，据他所知，接手天恒投资的是蒋家三房，两兄弟齐上阵。
　　他伸手：“你好，张延卿。不好意思迟到了几分钟。”
　　余清扬了然，矜持回握，然后做今天第二遍自我介绍：“你好，余清扬。久仰大名。”

　　现在轮到周念南讶异了，她腹诽：【第一次见？你们有钱人是这样定义朋友的吗？】

　　待三人坐定，服务生带着iPad进来，很自然地往现场唯一一位男士身边站：“您看要用些什么？”
　　张延卿看向余清扬：“有什么忌口的吗？”

　　对方眉眼漆黑，面容清俊，又顶着张家长公子的名头，可比之前见的跑车富二代靠谱太多了。可惜了，流水无情。
　　余清扬摇摇头，挂着大方得体的笑容：“我都可以。”

　　“你呢？”
　　周念南：“我也都可以。”实际上她不喜欢吃的可多了，但陪衬要有陪衬的自觉。

　　点菜完毕，服务员安静合上包间的门。
　　张延卿一边拆胃药包装盒，一边问余清扬：“听说你想投资口腔医疗方向的项目？具体是哪个板块的业务？”
　　余清扬闻言扬眉，似笑非笑：“看来我们各自从长辈那里得到的信息不一样？”
　　……所以这才是三人相亲局的原因？！
　　她转向周念南：“妹妹，我们接下来要谈的投资暂时处于保密阶段，你介意留点空间给我们吗？”

　　张延卿心思转圜。
　　眼看身旁的女生懵懵懂懂正待起身，他的手在桌下飞快扣住她的手腕，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胃疼，正好遇到就带过来了。希望你不介意。”
　　现场唯一无辜村民周念南一头雾水，桌上氛围眼看冻住。

　　当事人好似不察，他松开她的手腕，垂眼撕开热铝纸包装，看向右手边的周念南：“手。”顺势将圆滚滚的药丸倒在她掌心，“把药吃了。”
　　没有肢体接触，也没有眼神交流。自有一种似有若无的亲近在里头。

　　做完这一切，他坦然望向对面女人的眼睛：“那看来这个投资达成的可能性很低了。你觉得呢？”
　　连单独说话的机会都不愿意给。

　　双方都是明白人，余清扬了然对方的拒绝之意：“我也这么认为。”
　　……这样的豪门高岭之花，她折不来。

　　只可怜周念南，在莫名冷却下来的氛围中吃完第二次晚餐。张延卿倒是很自在，用公筷给她夹了好几次鱼肉。
　　她觑眼偷瞄刚刚还和她热烈讨论买手店的优雅小姐姐，只垂着眼认真吃饭品尝。
　　……好像这家店的饭菜做得格外对味一样。
　　NPC周念南：这家店一定和我八字不合。

　　餐毕三人在餐厅门口客气道别，余清扬独自开车离去。

　　直到她坐上张延卿的车，人还有点恍惚。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想问，又觉得他们的关系没到可以开口的地步，又忍了回去。豪门秘辛或者公子哥粉红债之类的，不适合普通人知道。

　　张延卿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调整车里冷气的出口方向，问她：“你还是住张斯斯那里？”
　　见周念南不回答，又解释：“你现在的状态，胃疼，加上……”，他盯住她还肿着的眼睛，“晚上光线不好。明天我再安排人把你的车开过去。”
　　漆黑眸底印着她咬住下唇纠结的脸，语气里有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温和和关怀。

　　张斯斯和周念南两个人，日常躲张延卿跟老鼠躲猫一样，最开始是因为家长会。
　　重组家庭新建立，两边父母亲急于让家里小辈培养一些所谓的兄妹情。于是张延卿在他父亲婚后的第一次回国，就被敦促去给张斯斯开家长会，理由很充分“就当是回学校看看，那也是你的母校”。
　　一众朋友简直要乐掉大牙，纷纷打趣他，“恭喜啊，提前当爹了”。

　　张延卿那时对继妹的印象，还是婚礼上含着两包热泪的细细高高小姑娘。
　　到学校时正赶上张斯斯和周念南两个人被单独拎在办公室挨训。
　　学校是寄宿制，只有周日下午开放半天。两个人嘴馋校门口的油炸小吃，捏着模仿签名的请假条大摇大摆出去，连续好几天没被察觉。直到在校门口碰到准备回班里带晚自习的班主任……

　　张延卿于是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被苦口婆心的教育，以学生兄长的身份。出门之后脸上免不了带了一些冷色。

　　两个犯错的人不清楚张延卿的性格，只知道他常年以“优秀校友”的身份挂在学校的宣传栏里。
　　周念南担心张斯斯回去后挨骂，站出来说那都是她的主意，从策划到实施。完了又小心翼翼看他脸色，问能不能不告诉张叔叔和张阿姨。
　　张延卿却没有替人当爹妈的想法，回家如实汇报。

　　张斯斯气得直跳脚，哭着说他是“打小报告的无耻之徒”，周念南忍不住提醒她“他当时是没答应保密来着”。

　　兄妹情开局即坠机，很是奠定了两人以后的相处模式。

　　一开始是张斯斯故意敌视，青春期的小姑娘怒火绵长；待后来张延卿自己海外创业，又回国接手集团公司业务，商场上摸爬滚打，上位者的气势愈发凸显。
　　张斯斯反而不敢造次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惹不起，躲得起。

　　周念南在车里回想起这段往事，也没法将眼下的他和那时候冷漠疏离的他联系起来。
　　——他现在看她，会不会又觉得她给他添了麻烦？原本好好的一顿饭，吃得愁云惨淡的。

　　下车时，周念南眼睛眨了又眨，小声补救，“好像耽误你和朋友谈事情了，不好意思。”
　　“这个投资没有任何前景，”他似乎知道她的纠结，“我们已经谈完了。”

　　在她看来两个人就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而已，就已然决定了一个投资项目的生死了么？！
　　周念南不明觉厉，大老板果然不是她这种普通人能揣测的。

　　*
　　结束周一的加班，柳承志如常回到住处。

　　他点了盖浇饭外卖，拍好照片惯性想发给女朋友，却又突然意识到两个人已经分手了。
　　中途接到母亲的电话，话里话外询问他和周念南的打算。

　　“分了，你满意了吗？”他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