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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DIE ANOTHER DAY(择日再亡) ...

  •   她起码重新找回了情绪这件事情让流川枫松了口气,在返程上,他一次次将她掂回肩上,和她一起走过倒映出霓虹颜色的水洼,穿越那张用欢声笑语织造出来的网,他走得不快,因为他也不准备跟上热闹的人群去参与这场活动的余韵。于是灯光在他们的身后鳞次栉比地熄灭,世界缓慢地回归到了原始的寂静,只剩下川崎如同梦呓般细碎的轻声,那些声音漂浮在往昔的幻影与未来的蜃景之中,即使她似乎并不需要回答,但流川枫依然还在发出音节去回答她。

      “33号,天勾贾巴尔,永远的奇迹。”“23号,迈克尔乔丹,天马行空的腾飞,所向披靡的搏杀。”“32号,魔术师约翰逊,打通全场,当世无对。”

      “嗯。”

      “当LA的落日在圣塔莫尼卡码头的摩天轮前沉入大海的时候……我的双翘板带我越下台阶,风是温热又躁动的……就像我砰砰直跳的心脏……我去赴约,看Lakers的西部总决赛……紫金色飘扬在场馆里,我在心里重复着说,等着我,我会像你们一样闪烁。”

      “嗯。”

      “我不能去打全国大赛了。”“不,不只是全国大赛,我应该再也没法打球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接受这样的自己?”“我真的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我很努力,我竭尽全力了。”

      “嗯。”

      “在日落大道上用滑板飞驰去训练的时候,我只恨天高道窄,觉得没什么能阻拦我或者打败我,我可以永远生猛下去。”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奇迹的,对不对?我只是现在才发现自己不是个独特到有资格成为奇迹的人,但你们,你们太耀眼了,我很向往,我很痛苦。”

      “嗯。”

      停车场已经近在眼前,流川枫察觉出她突然的沉默,于是再次放慢脚步,直到她从那片黑暗中重新聚焦瞳孔,说出了今晚第一个需要回答的句子。

      “你没必要做这些,”她说,“现在的我没有这样的价值。”

      刹那的寂静。流川枫停下来,脊背上的肌肉在紧绷后又缓慢放开,当他再次迈出步子的时候,他的回答也已经落入了川崎式的耳朵里。

      “有价值,很重要,我就是想这么做。”

      似乎是因为有些忘记了如何与人对话,她答得很慢:“我在救护车上讲过,对吧?”

      你已经不再是你,所以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记得,”他说,“但我想留下你。”

      流川枫静静地把视线挪到远处的路灯上,从所有语言里组织出词句,以此去告诉川崎式自己的所思所想。

      “我想告诉你再等等,起码不是今天。”他说。

      她原本带着护腕的位置上缠着一圈绷带,单是看见这个,流川枫就会感到脊背生寒。那天他结束部活抵达医院的时候,病房不远处的拐角吵吵嚷嚷的,医生们正在讨论川崎式的脚踝问题和精神状态,穿过病房的观察窗,流川枫看见猩红色蔓延在床单上,一根如弧月般的银针沾着血渍被放回托盘上,川崎式手上刚被缝合完的伤口还在沁出血珠,黑色的线条整齐地出现又整齐地隐没。

      就像她说的,她是真的理解为什么她的父亲会选择死亡。

      今天我想用烟花留住你,让你再等等,明天我会想别的办法留住你,让你再等等,后天我会再想别的办法,我相信我总能想出办法的,我想留住你,真的,起码不是今天。

      三井家的车在不远处打开了近光灯提醒他们方位,流川枫停下来,等着那辆车转正方向驶过水洼。

      “我大概是害怕了,”想着那个画面,他说,“那大概就是大家说的恐惧感,发现你可能会死掉这件事情,让我感到恐惧。”

      这些日子里,川崎式就像浮在一团柔软又沉闷的胶状物之中,窒息,沉闷,丧失对世界的认知,麻木,寒冷,徒觉身体某处疼痛不已。这一切之中,流川枫的声息勉强牵动着她睁眼与闭眼之间对现实的触感。

      恐惧感?一瞬间,她就像置身瀑布之下又被劈开头颅暴力洗涤,在所有幻梦所汇聚的那个终点,她想起了一切,然后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对不起。”川崎式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流川枫眨了眨眼睛。

      “恐惧感,看见我爸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非常恐惧。”

      他把所有东西都斩断了。他不止不再爱他自己也不再爱这个世界,他也不会再爱我了,我失去了我人生一半的拼图,我失去了我的归宿,我的起点和我的终点,那一瞬间的恐惧就像是要去面对剥皮抽筋的酷刑,世界停滞在那里。

      她把头埋回了他的颈窝,用闷闷的,略微哽咽的声音继续讲着。

      “虽然我说我理解他,但我会忍不住责怪他是残忍的,他留下我们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消化他的死,他甚至用我递给他的裁纸刀在我刚踏出门的那一刻自杀……他其实是残忍的。”

      我至少不应该把同样的痛苦带给你。

      流川枫很久都没能讲话,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一些什么才好,他只是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想把她稳稳当当地留在自己的背上。在那寒冷的,犹如雾气一般的灯光快要抵达他们身边时,川崎式才终于慢慢地说,“我不会再自杀了。”

      流川枫倏然转过头看向她,用他那像是被海风浸润过的潮湿目光,他们对视须臾,然后他闭了闭眼睛。司机替他打开车门,他就把川崎式放进后排,但他没有走去前排,而是打开另一边的门坐了进去,到了这个时候,他向她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

      “约好了?”他问。带着一点轻轻的期盼。

      川崎式凝视他的手,就像凝视过去,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什么,但她最后依然伸出那只尚还缠着绷带的手去勾住他的小拇指,然后回答他:“约好了。”

      拉钩,盖章,约好了。

      就像国小时做下的那个约定,两个紫金色33号护腕交叠在一起,日落的橙红色浸润着你我的脸颊。

      “每一天都会比前一天要好的。”流川枫轻声呢喃。

      他们重新回到神奈川综合病院的时候几乎已经是深夜的时间,在这入院的八天里,护士们眼见没法进食也对一切不做任何回应的女孩一点点消瘦虚弱下去,为此唏嘘又烦恼,而现在,女孩坐在床上,第一次在她们面前展现出“人”的状态,她告诉那个想给她打上葡萄糖和营养液的护士,自己不需要这些,因为她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吃了一个铜锣烧和小半碗拉面。

      于是她们去给她检查各处的伤口,川崎式身上到处都有尚未拆除的缝线,脚腕,大腿,手臂,她就像一个被缝缝补补的娃娃,但在低眉抬眼之间,她眼里蓝盈盈的色彩已经重新开始流转。

      护士催促也已面露疲倦的流川枫回家,后者在川崎式的床前呆立片刻,然后和她说:“明天见。”

      纱布重新一圈圈绕上她的手臂,她看过去,点点头,回应他:“明天见。”

      第二天,他带来了洗好的胶卷。其实川崎式不会用那台徕卡2c。烟花大会的时候,坐在他们边上的一个大学生看见了川崎式手握那台相机对着烟花流泪,于是他轻轻地去问流川枫需不需要他来帮忙记录烟花。因为这个,那台徕卡2c里的胶卷,一半是好心的大学生为她们拍下来的,一半是流川枫在前一天晚上回家的路上自己对着各处乱摁一气拍出来的。因为胶卷是一整卷,只有拍完,他才能立刻拿去洗出来。

      没人能在洗出底片之前知道胶卷相机会在其中留下什么样的影像。这是一种薛定谔的魔盒,把底片和相片拿在手里时,你一定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惊喜或惊吓。

      好心大学生的拍照技术其实不错。烟花,树影,江水,堤坝,他甚至悄悄拍了两张流川枫和川崎式的背影和侧脸。但是相片翻到后半,就全是些让人觉得意义不明的东西了,川崎式捏起一张因虚焦而模糊的相片问流川枫这是什么,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自行车。”

      “这个呢?”

      “路边的黑猫。”

      “这个呢?”

      “铜锣烧店的招牌。”

      “那这个呢?”

      流川枫看着那张黑白分明的剪影沉默了片刻,回答她:“你。”

      “啊?”

      “我关上门的时候,看见你还在看着门的方向。”

      “……然后你就站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对着观察窗拍了这张照片?”

      “对。”

      那之后,护士发现川崎式常常从抽屉里拿出那叠相片一遍遍地看,她躺在病床上背对着门,把那些相片捋好,在看完之后再夹回杂志里。于是护士们悄悄商量好给她带了一本相片收纳册,在川崎式收到这个礼物并把相片一张张塞好的时候,湘北女篮正式造访了病房,她们从头到尾都在害怕自己的存在本身就会伤害到她,因此,她们只是把笔记和慰问品放在她的床头,川崎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沉默的尴尬氛围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樱木花道推开房门走进来,带着他一惯的那种活泼声音:“哎!狐狸说你爱吃的东西太多了,所以我们给你买了——唔?这么多人?”

      和川崎式打过练习赛的湘北男篮成员接二连三地从门口探出头来,人们面面相觑,樱木花道在片刻的愣怔后把手一挥,说:“不管了!把瓜开了,大家一起吃。”

      所幸他们买的那个西瓜个头足够,人人手里都能捏上一瓣来吃。人们挤在这个不算宽阔的单人病房里,樱木甚至一边啃着那瓣西瓜一边坐上了窗台,但他被川崎式挥着手赶了下来。女孩捏着自己的那瓣西瓜拍着病床边沿让大家过来坐,这才让房间里的拥挤松解了一些。

      流川枫从包里拿出川崎式藏在零食盒里的相片,然后帮她一张张地塞进那本收纳册里,川崎式说你怎么翻我东西,然后拿手肘用力捅了捅他的后腰,他闷哼一声,说了句抱歉。

      男篮和女篮碰面能聊些什么?当然是篮球,但在川崎式的面前没人敢开这个口。川崎式看出来了,那本收纳册被她来回翻阅了两遍,她没抬头,说:“尽管聊,我也想听全国大赛的情报。”

      空气片刻紧绷,开第一句口的是三井寿,然后是宫城良田和女篮的队长。当气氛活络起来,樱木已经和流川枫吵起架的时候,川崎式不动声色,但却觉得这样的场景就仿佛自己只是小小的感冒发烧,他们只是普通地来看望生病的自己,而似乎自己伸出腿去踮一踮地面,就还是能起跳奔跑。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对准垃圾桶,西瓜皮被抛出弧度,沉闷地落入桶中。

      那片西瓜皮在黑色的塑料袋的最底下,被掩埋在一层层的饭盒和塑料薄膜之下,川崎式偶尔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也这样被轻易地掩埋。她坐在病床上,给需要补考的人们上了四天的英语课,然后在临考前对这群人发出了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宫城开玩笑说:“川崎老师是遇事不决全靠语感的美籍,我们作为学生能努力到这一步也已经很努力了。”

      七月底,几乎每天都是人来人往的喧嚣病房安静了七天。漫长又短暂的七天里,川崎式看完了三本书,并在第二天做了最后一次修复手术。樱木在手术后和晴子洋平一起跑来她的病房说起两万球练习,樱木轻轻地抱怨了其他人去静冈集训却没带上自己,他问川崎式练过多少次投篮,病床上的女孩刚刚从麻醉里恢复过来,却下意识地伸出手做出一个利落的投篮动作,这一扯动险些带倒输液架,在人们的手忙脚乱里,她的目光尚未能完全聚焦,只能用模糊的视野越过自己的投篮手势望向摇晃的透明输液袋,最后她说:“忘了,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好像就在做这件事情。”

      8月1日,川崎式坐在轮椅上离开了医院。她的外祖父母想从北海道千里迢迢地赶来接她出院,但最后流川夫妇接下了这个任务。川崎式的监护权尚还充满争论,远在LA的姑姑和祖父母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坚持要把她带回美国,但程序与手续却没有那么快能够下来——她父亲死去时留下太多伤痕,太多无法愈合、人们想要逃离却无法逃离的伤痕。

      接下来是漫长的复健,似乎能恢复行走都已经需要太大的努力和运气,但川崎式认为只要不是完全的死刑就好,起码她还有能够努力的方向。

      两天后,她接到了流川枫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尝试从轮椅上站起来,因为她想靠着墙的边缘挪去窗边看看,而流川夫人端着固定电话,一路跑到了客厅和餐厅的交接点,她因为电话线的长度用尽而停下来,但她很着急,连连招手让流川先生去把川崎式推到了电话前。

      “赢了,”这是川崎式在接起电话时听到的第一个词语,而流川枫因力竭而微微喘息的声音在周遭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中依然清晰,“我们赢了山王。”

      体育场中央聚焦的灯光掠过一片晦暗的原野扫到了川崎式的头顶,四面八方的呼声如涨潮时逐步漫溢上岸的海水一样塞满她的耳蜗,在那所有一切的中心,她紧紧握着话筒,俯下身去蜷缩在那张银色的器械牢笼里,随后止不住地战栗着。

      流川枫一遍遍挥开周围嘈杂的声音去辨认话筒那边的沉默,在一切喧嚣褪去时,他听见的只有震颤而连续的气音,于是他也沉默不语,只是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微弱声息。

      他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暴雨过后的天空一碧如洗,两只白鸽正在枝丫上整理自己被雨水打湿的羽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DIE ANOTHER DAY(择日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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