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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发病(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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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淮顺从地任他抱着,仿佛这再自然不过。
他身形并不矮,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葱茏修长,但不知是不是太瘦的缘故,抱起来并不很沉。侧颊乖巧地贴着衣裳布料,昏昏欲睡;垂眸的时候能看见他细碎的额发、被遮盖住的白皙额头,以及一张难以忽视的美貌脸庞。
美貌...
这人的容貌本就极盛,传闻中又是那样嚣张狂妄的性子,此刻却阖着鸦羽长睫,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点疲倦的潮红,悄然沉睡着,就像旷谷里一朵静静安眠的玫瑰花 ——美丽、柔弱而任人宰割。
但这只是假象罢了。
苏辞默然收回视线,眼底深处是无动于衷的沉寂,他抱着人,平稳地行走在潮雾渐起的林间,零星的雨滴偶然穿越树叶的间隙,嘀嗒砸向红衣少年沉睡的侧颊,惹得他长睫几度瑟缩,更依恋地将脸埋进青年的胸膛。
苏辞脚步未停,但走到半山腰的时候俨然已狂风漫卷,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落下,眼看着将成透明珠帘,他并不想被淋成个落汤鸡,是以立刻转了个方向,走向了林间一处游廊亭。
蓝梧等人紧随其后。
游廊亭专为上山的游人休憩所设,上上下下有八角亭台六七座,朱甍飞檐,中间用漆红坐凳相连,此刻空空荡荡,寂无一人。
苏辞迈入最里一座亭子,将怀里的人缓缓平放在长凳上,扶正他的肩膀,让他姿态舒适地靠在红色的廊柱上。那廊柱离檐角还有些许距离,是以不必担心冷雨随风而入。
做完这一切,苏辞抽身而去,他动作轻柔却毫不留恋,一瞬带走了所有温暖气息,刹那,昏沉中的红衣人影立刻惊醒,睁眼张望了一瞬,目光很快在苏辞身上聚焦,继而惊慌喊出口:
“长意——!”
苏辞脚步微顿,闻声回头。
只见身后的人飞快站了起来,跌撞着扑到他面前,死死抓紧他的手腕,又急急喊了一声,“长意!”
顿了顿,苏辞垂眸看向两人相触碰的地方,眉目稍显得冷淡,不过最终还是耐着性子低声询问,“不是说困吗,怎么不睡了?”
“困?”言淮神情一瞬间变得茫然,有些迷惘,像是不记得了,紧接着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握着苏辞的手腕猛地开始颤抖——
“我找不到你了...”他先是喃喃出声,继而骤然激动起来,“我找不到你了!...长意...”
“...我找不到你了...”
眼见他就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疯魔重复着“长意”这个名字,双眼血色汹涌,几近病态,苏辞微微皱了皱眉,伸出手强硬地摁在他肩头,钳住他下颌,“你找到他了。”
言淮被迫仰首,脆弱又有些神经质的脸庞一瞬印入苏辞眼帘。
苏辞松开他,面色无波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找到他了。”
你找到苏怀瑾了。
一瞬间,言淮停止住挣扎的动作,怔怔地抬眼看来,他视线与苏辞对上,眼神逐渐有了焦距,过了好一会儿,瞳孔蓦地睁大,像是最终确认了什么一般,猛地扑进苏辞怀里。
苏辞险些踉跄,堪堪稳住身形的同时,忽然感受到颈侧有滚烫的液体滴落。
...他竟然哭了。
“......”周身一阵僵硬,好半晌,苏辞十分缓慢地抬起手,但却一直迟滞在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
如果苏怀瑾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言淮,又会希望他怎么做?
沉默良久,苏辞最终垂下手臂,顺着那人瑟缩颤抖的脊背,机械而麻木地拍了拍。
这力道近乎虚无,但却瞬间击溃了少年的心防,一瞬间,言淮眼泪愈发汹涌起来,像一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太久,终于找到大人的小孩子,这一下终于敢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呓语着委屈。
“我真的找了你很久...”他紧紧搂着青年不肯松手,生怕他再度消失,嗓音颤得不成样子,喃喃强调,“真的很久很久...”
“......”
一直哭到嗓音嘶哑,他终于抬起头,泪眼通红,“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你说过的,不会再丢下我。”
明明是在质问,听起来却仿佛是流离失所的小动物在呜咽,苏辞垂眸与他对视,良久,翕动唇瓣,生硬地张口,“对不起...”
他对别人的过往一无所知,只能扯了扯嘴角,违心地说一句,“抱歉。”
“......”
言淮双眼蓦地蓄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深深看着他,像是要把眼前的人雕刻在心里,良久,他再也忍不住,揪着苏辞的前襟,再度扑进他怀里。
“......”
维持着这个半屈膝的姿势实在太累,苏辞静静僵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怕惊扰到对方的情绪,没有再抽身离去,重又将人轻轻抱了起来,置于廊间长凳上。
就这么,他一同坐在廊下,侧首看着檐外落雨——只见雨声滂沱淋漓,顺着红色的亭檐落下,最终没入潮湿的泥土。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色浓重弥漫整个山野,怀里的人依偎着他,像是有些倦了,泣声渐停,挣扎着,慢慢地、慢慢地阖上了长睫。
游廊另一侧。
因雨势过大,一出这个亭子就会被淋成落汤鸡,蓝梧最终还是没有派人回府,一群人面色古怪地盯着苏辞这边,起先还满目警惕,到最后却发现实在是相安无事,一个个都累了,纷纷抱着剑横在长凳上假寐,只留了两个人盯梢。
一夜就这么和平地、无声无息地过去。
翌日,天色将明,晨露未晞,刚下过雨的山中弥漫着一股清新潮湿的泥土气,寂寂秋风里独有一份清冷况味。
一片昏疼中,言淮缓缓睁开眼。
他眼中血珀一样似的红云已经完全散去,露出黑琉璃一样澄透的双眸,里面是久睡后尚未完全清醒的迷茫,待意识到眼前情形,蓦地一惊——他依偎在一个人的肩头,身上盖了一件黑衣外袍,而双手竟然以占据之态,紧紧环住了对方腰身。
意识在这一瞬间回笼,言淮立刻松开手,火灼一样站了起来,如避蛇蝎似的后退了几步。
这么明显的动静,就算是一尊睡神,苏辞也该醒了,更何况他精神一直崩着,只是浅眠,是以言淮有所动作的瞬间,他立刻也睁开了眼。
一夜难睡,苏辞精神头不太好,青年俊美苍白的脸上萦绕着一种苍白的惫懒——他惯常是眉眼带笑的,现在这种神情,便显现出一种平静到极致的冷淡,给人一种冰冷压抑的疏离感。
侧首扫了一眼三尺之外避之不及的人影,苏辞神情毫无变化,显然是对此情形早有预料。漫不经心揉了下被枕麻的肩头,他这才站起来,弯腰捡起被掀落在地的外袍,搭在手臂上,原地颔首,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淡道:
“曦王殿下。”
两人同在亭内,就算离得再远,这声音也还是避之不及传入耳中,顿时,言淮攥紧指尖,像只全身紧绷僵硬的刺猬,慢慢抬起眼来。
他一眼看见了苏辞手里的黑色绸质外袍。
这一夜,他身体里毒素作祟,再加上误认错人,是以睡意沉沉毫无戒备,然而雨夜里山风凛冽太过,不知是哪一刻,他被冷意惊醒,低嚷着难受,不多时,身上便多了这样一件外袍。
——彻夜沾染,绸缎上淡雪松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间,挥之不去。
一瞬间,刻意想要遗忘的记忆呼啸而来。
是他...
是他主动扑进苏辞怀里,拼死不肯撒手;是他环住苏辞的脖颈,故作委屈地撒娇,叫嚷着疼;而苏辞......对方神色冷淡,看不分明眼底情绪,却出乎意料地替他挑去伤口尖刺、细心包扎,还抱着发病的他走了一路...
言淮的面色白得像个死人一般。
竟然是苏辞。
为什么又是他。
还是他。
然而这一次,纵然难堪至极,悲愤至极,他却毫无指责的立场。
“殿下,昨夜的事,您不必多想。”
言淮倏地回神。
“昨夜受蓝侍卫所托,临时假扮三弟安抚殿下,实在是不得已。”苏辞平静地看着他,“若有失礼僭越之处惹得殿下不舒服,还请看在三弟的面子上,从轻处置。”
话音落下,久久,亭中依旧是窒息一般的沉默,仿佛草露滴落泥土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好半晌,言淮勉强出声,艰涩缓慢无比,“...你怎么在这儿?”
无需多想,苏辞明白他应该是想问昨天自己为什么恰好出现在这里,苏怀瑾之所以会出事,跟自己是否有关。
这当然要避嫌。
微微皱了皱眉,苏辞佯作疑惑,“殿下不知道吗?”
“也是。”他恰到好处地一笑,转而说道,“应该是三弟的小厮忘了提,昨日我偶然在街上碰上他,见他神色惊慌,一问之下才知道三弟出了事...他先回去通知府里人和殿下,我既然知道了,便先赶过来看看,这才与殿下撞上。”
“......”
前因后果交待得清楚,言淮动了动唇,一时没再说话,又沉默下来。
苏辞继续道,“一夜未归,我的小厮想必该着急了,若没有旁的事,殿下可否允我先行告退?”
顿了顿,言淮正要说话,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乌衣朝他挥挥手,手指从脖颈间一划,比了一个割喉的手势——那意思很明显,要不要现在了结他?
言淮攥紧了指尖。
倘若让人知道,大陵最受宠的七皇子,皇族唯二的一字亲王,竟然患有疯病,且发病时双眸充血可怖,六亲不认...那势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苏辞若有所觉般侧首,只看见乌衣冲他眨眨眼,颇为幸灾乐祸。
传言曦王府的乌侍卫,长着一张笑嘻嘻的娃娃脸,以杀人为乐。
苏辞很快收回眼神,不用多想他也知道这群人在思量什么,淡道,“我无意知道殿下的私事,也不会继续探听,更不敢告知他人,若有违背,死无葬身之地。”
“...是以,若有可能,还望殿下不要起杀心。”话语一毕,苏辞一瞬不动看着言淮,试图分辨对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与此同时,他藏在手腕的小刀悄无声息滑入手心。
几步之隔,沉默再次蔓延。
好半晌,言淮动了动唇,明明是少年音色,听起来却莫名显得低涩干涸,“...你走吧。”
悬而紧绷的心落了一半回肚子里,苏辞颔了颔首,“多谢殿下,在下告退。”继而转身走向游廊另一侧。
身后。
言淮的视线随他而去,只见青年一身素白单薄的里衣,顺着石阶一级一级而下,步履平缓,逐渐消失在这秋意旷凉的山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