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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为媳 ...

  •   众人散去,司马师头靠在烧得残破的神橱边立着,吴景萱坐在床沿。
      景萱不觉得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
      他亡妻的鬼魂也在,而且与那灯之间有着绝对的关联。
      灯芯爆燃时他冲过去喊的是“谖容”。
      还有司马家的下人们进来救火时刚推开门尚未见到她就齐声喊的“夫人”——显然不是她这位活着的新夫人。
      而他,此刻离她远远站着、守着灯的他,显然在活人和鬼魂之间选了后者。

      她自己呢?她该怎么选?
      回娘家?哥哥联姻目的落空,必不相容。
      留在这?又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与一个鬼魂抢男人么?她不屑。
      装作无知无觉不在乎么?她不甘。
      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贸然去向丈夫诉苦、向公婆抱怨么?她又不敢——她没有强势的娘家撑腰,且又怕,怕夏侯玄当日提起的那句“徽儿死得不明不白”。
      夏侯徽,据景萱所知,入土为安已多年。至今魂魄不散,背后的原因绝不寻常。莫非她真有冤情?
      可看夫君爱她爱得如此用情,若她有冤,夫君难道不为她报仇么?
      要知道,他看向那盏长明灯时,目光温暖,甚至炽热,个中温情比看向任何一个活人都多。
      或许是因她爱他爱得深,所以就算死了,魂魄也不舍离去,仍要在这守着他么?
      大概是这样的。

      她思绪凌乱,忽然隐隐听见一个女声,飘飘渺渺,似近似远,轻轻叫她:“你快走罢。”她一惊,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扭头四处看。
      司马师这才将心思转向她,走上前来,微笑道:“夫人今夜受惊了。夜已深,还请就寝吧。”
      景萱张开嘴,想告诉他自己听见了女人的声音,但又不愿再让他去想别人,只得自我安慰地想,或许是自己先前被火势惊吓,听错了。
      “是。”

      先前的火令她心有余悸,她不敢跟司马师太过亲密,老老实实钻进被里,睡在床的里侧。
      他叫人来服侍更衣沐浴。
      等他回来时,景萱仍醒着。
      男人坐下,除去鞋袜,掀开被子,平躺在她一旁。他身上有寝衣的熏香味,也萦绕着一丝淡淡的酒气。
      景萱有太多想问,心里没底,问不出口。

      “她是很好的,”他说:“她不会伤害你,你不要怕。”
      景萱一时竟不知道他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对鬼神说话,他口中的那个“她”和“你”又分别是指谁。
      略等了等,她才接话道:“是。”
      终究忍不住问道:“‘她’是谁?”
      “你猜测是谁?”他反问。
      “是……”她在脑海搜寻一个合适的称谓:“夏侯姐姐吗?”
      “是。”
      “夏侯姐姐……”景萱斟酌着措辞:“以前也曾像今晚这样吗?”
      “今晚怎样?”他似乎有笑意,但又好像没有。
      景萱惊觉他会错了意,瞬间红脸道:“妾是说……那盏灯,从前也曾如今晚一般爆燃吗?”
      他没有答,只重复说:“她是很好的。她不会伤害你,你不要怕。”
      她是很好的……
      那火苗瞬间分出一束向她喷来的时候,她害怕得以为自己要被烧死,明明当时他就在旁边看着,现在却对她说“她是很好的。”
      他这句话像一团东西噎在了她喉咙里,她不吐不快,却又怕说错话得罪了他。

      景萱心思如潮涌,动摇不堪,然而不多时,竟听得旁边的男人睡着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
      她在此处,惊魂未定,满心委屈,而他竟然就这么径自安然睡去。
      他倒是真的放心,不怕那盏灯烧死他。
      她一点一点悄悄欠起身来,床边龙凤花烛照着,他长眉舒展,浓睫低垂,薄唇微抿,睡相坦然安谧,是一种好看的、让人望之难以生恨的睡相。
      景萱呆呆地看了片刻,移睛去看那盏铜灯。小小的火苗,和他此刻一样安宁,像是远远地在伴他睡。
      一人一灯之间存在着某种无形的联系,而她,是个外人。
      罢了,无非是来讨生活。只求头顶有一方屋顶,身下有一方睡榻,嘴里有一口饭吃,就够了。至于丈夫的心,也不是非有不可。
      夏侯徽已经死了,他再旧情难忘,又怎样?一盏灯,是不能跟一个人抢饭吃的。
      她想通了这点,便决心躺下睡去。
      偏偏目光一带,又扫过了他的脸,他那端正沉稳的睡相。
      结果这晚,因一点贪念,便未能成眠。

      第二日,早起拜见公婆。
      司马师醒来,见她已醒,冲她一笑,翻身下床,便去更衣。
      他笑得坦坦荡荡,反倒令她心里生出许多纷乱,心事重重地起身梳洗。
      景萱暗暗想,所幸昨夜火起,有这个由头在,大概没有人苛责她是否同夫君圆房。
      却见夫君更衣回来,从袖里取出一块带血的白绢,扔在床上。
      她上下扫了他一眼,没看见伤处。他笑道:“不是我的。”她便没问那血从何处来。
      他倒是有细心替她考虑。她心头暖了暖。

      可转念又想,今日是糊弄过去了。可是以后呢?以后有这盏灯在,他是打算永不碰她么?
      于是她便借着上前为他整理衣裳,走近了,轻轻问道:“夫君,今夜还在这里宿么?”她不敢问那盏灯今后放在哪里,可不可以挪去别处。
      他闻言,转头去望了那盏灯一眼,又看了看她,似是做了番取舍,说道:“在这里。”
      景萱与司马师一同出门,余光瞥见那个叫木桃的小丫头,又守在了灯边。

      向公公、婆婆、两位庶婆婆一一敬茶行礼。长辈们态度都很和气。两位庶婆婆年纪轻,态度格外亲和。
      丈夫的长相,明显更像婆婆,浓眉大眼,轮廓方正。二叔司马昭则更像公公,骨相清癯,五官秀气讨巧,一双锐利狡黠的眼睛,不笑而弯的眼角唇角。
      拜见过公婆,又与八个小叔和两个小姑见礼。
      她一举一动间,十五双眼睛——还有身后更多双眼睛,齐齐打量着她。
      她知道他们在心里暗暗将她与前头的那位作比。
      这时婆婆吩咐道:“带斓儿她们上来。”
      保母们听令,带着五个女孩儿鱼贯而入,正是夏侯氏留下的五个女儿。
      最大的女孩已经十岁,小美人胚子的模样,一手牵着二妹,一手牵着三妹,按规矩向继母行礼问安,口齿利落,落落大方。剩下的两个则小些,还由保母护着。
      六年间,生了五个孩子。夫妇恩爱,可想而知了。
      景萱问孩子的名字,年纪最大的斓儿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写给她看。
      斓儿一笔一划地写,由长到幼,依次名为斓、玫、敏、斐、致。
      乍一看,或许看不出什么规律,可若将她们母亲的名字放进心里,再一细想,便可知这五个孩子的名字都含了个“文”字在里面,而“徽”字也是一样。
      景萱笑着摸一摸斓儿的头,夸赞她:“斓儿真聪明,十岁就能写许多难写的字了。妹妹们的名字也好听。都是谁给你们取名字的呀?”
      “回母亲的话,是父亲。”斓儿恭谨答道。
      小小年纪,举止合宜,有大家风范,显然是被教养得很好的。
      景萱望着面前孩子们的面容,试图从她们的脸上寻得痕迹,拼凑出另一个人:不只是她的脸,还有她的涵养风姿。

      众人坐在一起说了会儿场面话,公公起身去前院处理公务,庶婆婆们便也借故离去。其余人四散,只剩下婆婆张春华留景萱说话。
      婆婆一条一条说府里的规矩。
      景萱一条一条往心里记。
      说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婆婆问她可曾记住,景萱答说记住了。
      “师儿是长子,你是长媳,肩上担子格外要挑起来。”婆婆道:“先前夏侯氏在时,将府里的人样样都照顾得好,她一走,府里上下人等都空落落的,如今你来了,盼着日子能好起来。”
      景萱答应着:“媳妇定当尽力,不负母亲期望。”
      婆婆便道:“你这两日受累,快下去歇着吧。”
      景萱便起身行礼:“媳妇谢母亲体恤。”
      刚转身往外走了几步,便听见角落里有丫鬟仆妇窃笑。
      她余光左右去看,目光一碰,她们便止住笑垂下眸子,装作无事。
      景萱这才恍然明白,婆母适才说的是句客套话,她认了实、当了真,便在下人们眼里成了傻子。
      待要回头去再跟婆母客套几句,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回了房,房里神橱换了,那盏灯仍旧在,仍旧燃着,也仍旧是木桃守着。
      木桃守了一上午,又有一个叫木李的丫鬟来换班。
      她看着那灯,心里模模糊糊有些不舒服,便在房里待不住,走去孩子们那里,尽些继母之责。

      孩子们确实被教得好。大人们不在时,她们对景萱也是一样的礼节周全,挑不出一丝错。
      “母亲,他们说母亲是吴丑侯的女儿,是真的吗?”三女敏儿问。
      “丑侯”乃是恶谥。
      但是皇帝金口所赐的谥号,景萱不能否认。敏儿以谥号相称,并未直呼其名,景萱也不能借此指责敏儿失礼。
      这缜密心计又是师承自谁?是夏侯徽?是保母?是婆婆?还是司马家的其他人?

      七八岁的小孩子尚且如此厉害,两位小姑那里,景萱便更加不敢轻易拜访了。
      倒是回房的路上又碰见了司马昭。
      司马昭说话时双眼望着她,笑意盈盈,问她住不住得惯、吃不吃得惯,又说他大哥不善言辞,如有得罪处,请她勿怪。好生心思体贴。
      景萱委屈了一日,至此忽然有个人说句贴心的话,泪关险些为之一松。

      晚饭时好不容易又见着丈夫。
      自从在婆母那里被下人们笑过,景萱再看那些下人,便总觉得她们都在隐隐笑她。
      原本是坐在桌前吃,渐渐坐不住,不由得站起来侍奉。
      司马师道:“坐罢,不必拘礼。”
      景萱只当他也是客套,忙推辞说是分内之事。
      司马师轻轻按住她的手,微笑道:“坐罢。”反倒给她碗里添了一筷子荇菜。
      两人默默低头吃饭。吃了一会儿,司马师道:“我不太会说话,没有冷落你的意思,望你莫怪。”从前,他因寡言少语,曾被人嫌弃过,于是这次便记得先垫一句话在这里。
      景萱忙道:“妾怎会?而且‘食不言,寝不语’,也是规矩来的。”
      司马师点点头。又道:“你若有什么话想说,倒是可以随意说。在自己屋里,没那么多规矩。”
      “是。”景萱答应着。
      他又动手给她添了几筷荇菜。
      景萱心里感念,却始终没鼓起勇气去提灯的事。
      她怕,怕一旦问出口,他给她的这一点温暖也会像莫名受惊的蝴蝶一般拍翅飞走。

      入了夜,仍是各自更衣洗沐之后并肩躺下。
      他仍要自顾自睡去。
      景萱忍不住侧过身,看着他。
      他侧脸的轮廓,每个转折,都像石碑上隶书的刀刻。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点在他额头,手指从眉心,滑下鼻梁,到人中,再落在唇峰。
      他笑道:“别闹。”张嘴咬住了她指尖,扭头冲她笑,笑得极有少年气。
      笑意在她双眼停留,又猝然消散。
      就好像昨夜她取下扇子,他望向她的目光有一瞬的惊喜,又刹那间灰败。
      她抽回了手。
      他也有些讪讪的,说道:“后日回门用的礼物,我拟了一张单子,东西在楼下,你明日看一看。我不知你大哥和嫂嫂喜欢些什么,你明日看着派人再多添置些罢,用多少钱尽管找管家支取,不必问我。”
      “妾身谢过夫君。”

      景萱自知父亲去后家道中落,或许哥哥指望她一些帮衬,但她不愿为哥哥的缘故被司马家的人耻笑,因此回门礼物一件都没有添。
      所幸司马师行事大方,先前拟定的礼物单子便已经足够丰厚,哥哥嫂嫂收了,还算满意。
      兄嫂嘴里说给她的,自然还是要她在司马家做好媳妇,多多在公公和丈夫面前为自家兄长说好话。
      景萱答应着。
      怎知回司马家之后,又过了一夜醒来,下人禀报说陪嫁来的仆役,流薪、流楚,还有几个男仆,都殁了。说是染了时疫,急病而殁,已经抬出去下葬,遗物也都烧了。
      景萱听闻,先是吃惊不信,继而悲痛,悲痛未及持久,便是铺天盖地的恐怖。
      她不自觉地去看那盏灯。

      婚后整整三天,没有人再提它。
      但景萱却从中感觉到了一种恐怖,比死本身更深的恐怖。
      这座司马家的宅第,似乎习惯掩埋一切,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新婚之夜起了火,惊动了那么多的下人,竟然公公没有提,婆婆没有提,丈夫当夜含含混混搪塞了她一句“她是很好的”之后,也装作若无其事。没有人想着来给她一个解释,好像理所当然地也默认她不应该心存疑惑——就算有疑惑,也决不能说出口。
      没有人明明白白告诉她那盏灯是怎么回事。
      这是盏什么灯,有何功用,用到何时为止。没有人。
      婆婆教的规矩里只字未提灯。
      可是关于灯的规矩竟然已经不知不觉间像钉子般钉进了她脑海里。
      这又是另一种恐怖。
      就像下人们暗处的笑,无色无味无形无状,却冥冥中织成一张大网,有一股让人无法逃脱的力量。
      夏侯徽活着时,也曾体会过一样的恐怖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为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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