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送春归》夏云难名

28、记录于6340年3月29日 上

　　公祭日清晨，侃塔通知连缘，让广聆笑来驻所，告知她在报名参加司岁考试之前，需要进行一场资格确认的临时考试。

　　广聆笑十分忐忑，侃塔将她带到一个房间，拍拍她的肩膀，说：“祝你好运，广聆，我相信你。”

　　广聆笑感激地朝他一抿嘴，不乏些许紧张。

　　她坐在桌前，也许是为了照顾落后区域的考生，还是用笔在纸上答题，只不过换成了钢笔，握起来冰冰凉凉，笔尖的分叉出水流畅。

　　再一看，问卷上的问题很简单，基本是选择题，还有少量的问答题，似乎是考验基本认知能力和她的文化水平。

　　“1.你是否了解电影《楚门的世界》。

　　A.从未了解 B.有印象，但记忆模糊。 C(√).完整看过全片，并记忆犹新。

　　2.如果你的电脑突然打不开了，你最先认为是哪里出现了故障？

　　A.显示器 B.CPU C.主板 D(√).显卡

　　3.当你的地板上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积木块，你的整理习惯是（可多选或自填）。

　　A.颜色 B.体积 C.形状 D.随机 自填：相对位置。

　　…… ”

　　考试没有计时，广聆笑谨慎地答完每道题，合上笔盖后将试卷拿起来，吹了吹墨迹，一股油墨的清香。

　　她朝着房间里不知名的方向说了声：“我答完了。”

　　本以为会有人进来收考卷，可就在她宣布答题结束的几秒后，眼前突然浮现出一行字，那字工整清晰，就像在空中的三维投影，给她一种当初在真言室内的错觉。

　　——“请在十秒内确认，是否可以回收答卷。”

　　她立刻点头，保险起见，还开口大声说：“可以回收了。”

　　试卷和笔于是应声消失，一丝痕迹也无，同时，一道年轻的男声响起，清脆如新竹。

　　冯·诺依曼：“你好，广聆笑，我是你的考官冯·诺依曼。”

　　另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性紧接着自我介绍：“我是罗辑。”

　　“我是蒋扬钦哲。”最后这位听起来就年级最大，苍老又智慧，但是底气不太足，好似身体状况不佳。

　　冯·诺依曼：“你尽可放轻松，我们的面试会通过聊天的方式来进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问你三个问题。当然了，在问之前我会准确地告诉你，我要开始提问了，不会含糊其辞，更不会让你毫无准备。除了以上提示，你还有别的疑问吗？”

　　广聆笑：“有的，诺伊曼老师。如果我回答错误，会影响面试或者最终成绩的判定吗？”

　　冯·诺依曼温柔地回答：“不会，就当做聊天，而不是快问快答。刚才的笔试只是我们初步了解你的过程，面试则更深入一点，但都对司岁考试的分数没有任何影响。”

　　“孩子，还有一点。”蒋扬·钦哲悠悠补充，他缓慢沙哑的声调就像手风琴曲子那样令人舒适，“你应该将你对问题的思考都说出来，无关对错，就像谈论天气一样平常。”

　　广聆笑松了口气：“好的，我明白了，那，我们开始吧？我准备了一个自我介绍。”

　　冯·诺依曼：“我们已经十分清楚你的基本情况，所以这一步可以省略。”

　　罗辑：“人家都准备了，就让她说呗。”

　　冯·诺依曼：“蒋扬钦哲老师认为呢？”

　　蒋扬钦哲：“说吧，诺依曼，不要把这次聊天变得太过严肃，在这里没有权力，只有平等。”

　　冯·诺依曼：“好，那就从你的自白开始。”

　　广聆笑清了清嗓子：“各位老师好，我是广聆笑，今年8岁，出生在冬天的沃野地，并且很少离开这里。我患有多项先天综合病症，肺部、心血管、肠胃都不太健康，我很想成为一名医生，也非常感谢侃塔老师的慷慨，给了我实现目标的机会。”

　　蒋扬钦哲：“目标和梦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词汇，你为什么不用梦想来形容呢？这样会显得更加有格调。”

　　他的语调一直舒缓和谐，令人心生亲近，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者。

　　广聆笑：“目标是很准确的，梦想掺杂了许多主观情绪，但目标就直截了当，把握住机会，我就能努力实现目标，但如果这些前提都没有，我也不会执着。梦想就不一样了，那是可以不去实现，允许仅限于空想的东西，而且不管有没有实现的前提，它都不会改变。”

　　冯·诺依曼：“把人生切割成细小的单元，你会发现，梦想就是短期目标的总和，就像你吃的食物让你长大，是一种因果关系。”

　　广聆笑琢磨了一番：“也许是我把梦想看得太重了。”

　　“那接着说吧，还有别的吗？”

　　“有，我之所以建立了这个目标，不是因为我想为克劳修斯做出贡献，而是为了我的家人和朋友。很遗憾我必须将这些说出来，因为我不能隐瞒、伪装一颗自私的心。”

　　罗辑兴味十足，“质疑”她的坦诚：“你还没有考上呢，即使考上了也不一定就能做出贡献，这么急着剖白自己，还不如表表忠心。”

　　冯·诺依曼带着笑意：“我听起来反而不像是剖白，而是撇清关系。”

　　广聆笑纠结着说道：“诺依曼老师形容得很准确，我就是不想把自己和大道征途联系在一起，我认为自己永远是微小的沙子，甚至虫子。”

　　罗辑：“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广聆笑欠了欠身子：“抱歉罗老师，我就是不想表忠心啊，因为……”她感到羞愧，“因为我没有忠心……”

　　罗辑：“挺好的，其实我也不太支持诺依曼刚刚说的话，他认为万物皆是因果循环，对吧诺依曼。”

　　“如你所说，万物。”

　　“我可不觉得，有些古话说什么众人拾柴火焰高、团结就是力量什么的，其实都是偶然。成功是偶然，失败也是偶然。将无数个偶然放到一起，会发现根本就不存在概率这一说，但人们为了延续规则，就将之总结成规律教授给子孙。”

　　广聆笑不理解他的深意，但幸好罗辑没有给出问句，而是洋洋洒洒地自顾自说了起来。

　　“就像你说的沙子，虫子，我们会认为他们的移动轨迹能改变世界吗？当然不会，所谓的贡献和改变都是碰巧发生的，但为了把这些都变成‘文明’和‘历史’，就得找个恰当的客体来承载这一切。所以啊，广聆小朋友——”

　　广聆笑：“嗯？”

　　罗辑：“保持虫子的自觉，永远保持下去。下面我将问你第一个问题。”

　　广聆笑正襟危坐，专注十二万分的精神。

　　“你要如何把你的积木玩具按照相对位置来陈列呢？”

　　这是问卷的第3个问题，广聆笑原以为这只是司岁考试的基本考察，毕竟医生可不能缺少整理意识。

　　没想到这竟然会成为需要详细解读的三个问题之一，她顿感不妙，连带着其他的问题都迅速在脑中回忆了一遍，试图找出其中的联系。

　　她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三位老师也不催她。

　　屋内寂静无比，没有了白桦林的风声、河边的水流声、图书馆的电流声，广聆笑反而越发难以平静。

　　“这，这个问题的目的在于？”她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

　　蒋扬钦哲道：“不要考虑意义。”

　　为了帮助理解，他在广聆笑眼前布置出一块悬浮地板，上面杂乱地堆放了五颜六色的积木。这些积木有多面体，球体，线条，还有薄薄的网。

　　广聆笑伸手触碰：“要搭个房子吗？”

　　她浅读过心理学的书籍，似乎一些老师会用游戏、绘画、写作的方式来了解病患的心理。

　　蒋扬钦哲：“如果这是你的陈列方式的话。”

　　幼儿对碎块的第一反应是弄乱，利用无规律的触碰来达到认知；

　　青少年会先堆叠再推倒，以此寻求支配、毁坏的刺激快感，并且伴随类似“爆炸”的画面及声响；

　　成年人则觉得混乱很讨人嫌，这代表无序和麻烦，所以最佳处理方式就是收在盒中，束之高阁，直到下一次拿出来。

　　广聆笑答题时也想象过这个画面，但她不由自主地代入了一位医生的视角。

　　她捻了捻食指与大拇指，眼前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块状物成了书籍上四散摆放的人体器官。

　　于是，她遵从着解剖图，将它们摆到不同的位置，但乍一看，最终还是一片杂乱，毫无章法，像随手扔得到处都是。

　　蒋扬钦哲：“可以解释一下吗？”

　　广聆笑：“这就是我的相对位置，在我的思维里，他们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嗯，不同的物品，而我有这套物品的摆放规律。”

　　罗辑：“这规律可以传达吗？哦当然，你不必传达，如果你乱摆再瞎解释一通，也没人管得着。”

　　冯·诺依曼：“你的规律是你的，所以不必说给别人听，但我们得知道，你关于相对位置的理解。”

　　广聆笑：“老师，这正是我要说的。相对位置对我来说就像我自创的摩斯密码，我掌握了钥匙，所以我能解，但别人没有钥匙，就解不出来，所以看起来还是非常混乱。”

　　罗辑：“这么神秘干嘛呢，你可以使用通用的摩斯密码，好让所有人都懂。”

　　蒋扬钦哲：“这样说来，对你来说，这堆积木已经拥有了秩序，它们的可能性已经从无限大，变成了一。但对我们而言，这还是无限大。非常奇妙。”

　　罗辑：“一万个读者眼中有一万个哈姆雷特，你的一不是我的一，总和还是无限个一组成的无限大，那它究竟是有秩序还是没有秩序？”

　　广聆笑：“老师们，因为这个答卷是我来答的，所以是有秩序的。”

　　冯·诺依曼：“混乱意味终结，人类一生都致力于将混乱的事物整合归类，让宇宙的熵值总和趋于最小值。包括紊乱的神经、病变的细胞、老化的器官。可如果没有通用的秩序，那将毫无意义，你甚至可以说混乱就是秩序本身。”

　　广聆笑：“所以医学是通用秩序吗？”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不是。”罗辑这话说得非常邪恶，“现在你还觉得学医能够拯救家人吗？”

　　广聆笑略感失望，但仍然坚定：“我会努力学习。”

　　冯·诺依曼调侃：“但愿你到时候不会怨恨医学。”

　　“那我该怎么做呢？”

　　蒋扬钦哲：“当你发现医学不是你目标的最后一步时，你得选点别的方法来完成你的秩序。看看这堆积木吧，现在你赋予了它们秩序，但我把他打乱了。”

　　积木发生了变化，但不是移动，而是每个位置上的积木突然改变颜色和形状。

　　“现在，它们还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吗？”

　　广聆笑诚实回答：“我可以根据它们的现状来改变我的规则。”

　　蒋扬钦哲制止她：“不不，不要改变你的规则，这会加大无穷大的范围。”

　　罗辑：“本来就已经是无穷大了，范围不范围的，重要吗？”

　　冯·诺依曼：“还是很重要的，算力有限，资源有限，时间有限。”

　　广聆笑敏感地捕捉到关键词：“时间为什么会有限？”

　　冯·诺依曼反问：“你的生命不是有限的吗？”

　　广聆笑郁闷，她知道对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但自己没有立场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