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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自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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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半夜下起冰珠子,滴滴答答饶人清梦。
雷阳睁眼。
头痛欲裂。
刚撑起身,发现顾安伏他胸口酣睡,里衣搭在肘边,腰背半露,那里,俏生生滚烫烫抵着他,生龙活虎得很。
薄唇嘟起,唇珠挺立,鲜红欲滴。
他里衣却没了,稍动,只听顾安呢哝:“不要……”
雷阳小心躺下,以手遮面。
唇角颤抖。
夜风骤起,顾安收紧手臂,抱紧雷阳取暖,雷阳忙拉过一大半掉地上的被子,盖他身上,掖实,轻拍哄他安睡。
他这是干了什么……
偏一点记忆都无,只想起错灌了口酒,后面一片空白。
只头痛欲裂。
雷阳眉头紧皱,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杏花吐蕊,芭蕉滴碧。
雷阳幽幽转醒。
顾安趴他胸口,手托下巴,撑起瞧他,见他醒了,粲然笑道:“早啊,哥哥。”
雷阳虚扶他起身,翻身下床,跪在床边,低头不语。
顾安揽了里衣,倚坐床头,面无表情冷道:“何意?”
雷阳埋头不敢瞧他,沉声道:“抱歉。”
顾安猛然坐直了身子,气狠了,深呼吸了几次未能平息怒火,咬牙切齿道:“果真好哥哥,抱歉?!呵,抱歉!”
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床边走了几圈,尤不解气,一把挥摔了那酒,推到圆几,一脚踢倒木架脸盆。
屋子里瞬间乒乒乓乓声音炸响。
一字儿一字儿从齿间挤出:“好!好!好!!好你个雷阳!!”
雷阳低头不语。
顾安最厌恶他这模样,一张嘴长来只会喘气儿似的。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闷着,逼不出撬不开。
根本不知他心里到底想的是甚。
顾安怒火冲天,一脚踹雷阳肩膀,踹得雷阳一屁股跌坐在地。
顾安见他仍怔怔坐着,心内既悔恨才刚那一脚重了,又暗恨他到现在仍一句不说,又痛恨自个儿怎就看上这根死木头,欲先开口把话说开,把情道明,偏又气不过低不下这个头,索性摔了门出去,眼不见为净。
雷阳见人走了,伸手拂上左肩,身姿佝偻。
痛彻心扉。
深入骨髓。
见到钱娘子,知顾安从未成婚,心内窃喜。
小人般的窃喜,窃喜顾安仍独身。
可,那又如何?
他上京以来,顾安总言语试探,推他成婚。
若即若离,时近时远。
和在姚家村时,判若两人。
他心里,不安得很。
或许,一切,皆他自作多情。
概,他是顾氏当家人。
他只是个莽夫粗人。
怎堪?怎配?
还有顾老太爷……
雷阳起身,站起时颤了下身,僵了片刻,方转身,挺直了腰,一步一步沉沉走出去。
午时与钱娘子二人聚首用膳,不知为何,钱娘子看他眼神敬佩而怜悯。
只顾安无视他。
午饭罢,又过一个时辰,顾安和钱娘子议事方罢。
顾安翻身上马,未等雷阳,先走一步。
雷阳抱拳与钱娘子二人告别,纵马狂奔,紧跟其后。
次日晨起,饭罢,启程。
雷阳一路随侍,将顾安马车里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顾安正倒茶。
他似能想象到那薄唇抿茶后,红润润的一层水光。
正想着,忽听马车里顾安一声训斥:
“胆小鬼的怂货,敢做不敢当的孬种!”
雷阳仿佛当头棒喝,心神震颤恍惚。
自虐般纵马近前。
又听马车里顾安道:“去。”
随后,听马车里管事的声音。
“被当了枪使还替人遮掩的混账东西,我们顾家怎出了你这么个猪脑子。若钱老板真心为你,怎钱家只需变卖家产抵罪,我们顾氏却抄没家产,全员落狱,甚至于秋后问斩,牵连九族?钱老板打着你的名号做的事儿你都知道吗?”
顾安端坐一旁,茶盖撇了撇浮沫,抿了口茶,眼尾余光瞥向窗外,瞧见那人衣角一抹黑,垂眸,眼尾犀利。
顾二却翻了个白眼,管事的接着问:“包括贿赂酒政史?”
见顾二默认,管事的干咳了声,看了眼顾安,见顾安眸如冰淬,冷光似箭,颤声斥道:“糊涂东西!你可知那酒政史是谁?那人可是旧太子的旧部!你可知贿赂那些钱拿去干什么了?!”
顾安冷哼一声。
管事的会意拿脚颤幽幽踹过去,斥道:“民间一直传言旧太子有个儿子流落在外,这些旧部蠢蠢欲动,今上早有筹谋只等时机成熟一网打尽,我等本避之唯恐不及,你倒好,自个儿迎上去。”
顾安冷道:“没吃饭?”
管事的忙用力踹了三四脚,顾安又嗯一声。
管事的方停了脚,又道:“老太爷说了,从今儿往后,只管听大爷的话,今日起,只在大爷这儿念书,好歹长点脑子!”
说罢,管事的长呼一口气,连滚带爬下了马车再不靠近。
如此说来,次日起,果听到顾二的读书声,众人无不感叹东家心善,对弟弟一片深重苦心。
只雷阳听得清,里面儿顾二才摔了书发脾气。
“读一日了不给水喝!”
“好你个顾安!”
顾安冷道:“不服?”
顾二倔犟重重哼了一声。
顾安翻了页书,道:“不服回去。”
顾二蔫了,捡起书来嘟嘟囔囔。
雷阳又听顾安道:“知道输哪儿了吗?”
顾二撇嘴:“大家都偏心你。”
顾安讥笑:“呵,终是不读书的过错。”
顾二和尚念经呢呢哝哝。
“大点儿声。”
顾二声音响亮。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雷阳紧跟马车。
顾安冷眼瞥到雷阳衣角那一抹黑,放下书来,道:“说说。”
顾二沉默。
“嗯?”
这才听顾二懒洋洋的声音。
“这首《郑风·将仲子》说的是女子规劝男子,婉拒翻墙幽会。正因爱,才担心被人发觉后,男子会受到指责迫害,因此规劝爱人。”
“学到什么了?”
顾二沉默。
半晌才道:“别翻墙,走门。”
砰!
顾二闷哼一声。
想是被踹了。
“别爱女人,爱男人。”
雷阳眉尖一跳。
果然,砰砰砰!接连几脚,马车都震动起来。
顾二似被踹狠了,咳了半晌才歇过气来,低声道:“凡事要名正言顺,依礼而行。不能任性自由,率性而为,所言所行,要考虑到对家族的影响。还有,忠言逆耳利于行,要谦虚听取他人建议。”
“到底比猪聪明些。”
雷阳听在耳里,心痛麻木,如刀插进心脏,钝钝绞磨着血肉。
又听顾安冷道:“今日,再教你一首。”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这首《郑风·褰裳》又讲的甚?”
雷阳凝神细听。
顾二道:“原意是,若念我思我,就涉过溱水洧水,到我这儿来;若不愿来,自有别人。”
“懂了么?”
顾二沉默。
雷阳默然,似被揭了伤疤般,赤裸裸,火辣辣疼。
寂静一柱香功夫,顾二才道:“要主动,且善抓时机。”
顾二若有所思,又道:“你前儿火场救太后,是主动。后儿,你埋坑叫我跳进去,时机成熟,你又出面处理了我,是善创时机,善抓时机。”
顾安冷笑道:“醒了?”
顾二沉默,半晌才道:“主动权必须在自个儿手里,不在,便创造时机让自己掌握主动权,想要,便想方设法绸缪,计要长远,不可目光短浅,一叶障目,我技不如你,甘拜下风。”
顾安冷道:“你既想要遇仙楼,为何不想方设法来夺?尽想些歪门邪道,一味跟在钱老板后头,你以为你利用他,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事儿里,得益最多的,你以为是谁?你和钱老板,我整个顾家,不过是出头的椽子,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
顾二怔怔的。
雷阳又听顾安语重心长道:“二弟,你想要的到底是遇仙楼,还是顾姨娘和祖父对你的一声赞许,众人对你的认同?想清楚了,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顾二回道:“你会等我想清楚吗?”
顾安冷睨他一眼,转视窗外,盯着那一抹黑,冷道:“我凭什么等你?你凭什么叫我等?”
旁人只道顾安手足情深,不仅给顾二改错机会,更语重心长谆谆教导毫不藏私。
只雷阳,越发沉寂如冰,面黑如炭。
“凭什么?”
一时,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