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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奔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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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北疆大营被打散重整,原营里有缺胳膊少腿不能重活儿劳累,又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又无甚钱财打理关系,被军里遣出,扔到水军里,想出营,却亲友断绝,投奔无门,继续在营里,个个儿沙地里呆了十几年几十年,去了南方瘴气之地,死路一条。
眼看生机寥寥,求到他这儿。
一封信,一次求救符。
厚厚一沓,言辞恳切,甚至,声声哀求,涕零泣血。
往日种种在眼前一一浮现。
雷阳枯坐一夜,眼睁睁瞧着黎明将近,东方微青,日头升起,天光大亮。
终还是收拾了包袱,掏出所有银钱,捞出那枚玉佩塞进怀里,想了想,又将黄金掏出来包袱里放好,去镇上买了匹马,直奔神京,日夜兼程,两三月才到的路程硬生生缩至半旬,跑死了两匹马。
雷阳等不及梳洗,灰头土脸直奔礼王府角门。
重金疏通了门房,请出一管事,捧出玉佩求见礼王爷一面。
管事见他一介莽夫,本还趾高气昂,见了那佩,忙不迭捧了躬身进去请示通报。
半刻后,却是一位头戴翼善冠,身穿赤色织金团龙锦袄的俊美劲挺男子疾步出了角门。
见了雷阳,猛地伸手抱住拍了拍后背,朗笑道:“兄长!时隔多年,你终于想起你这弟弟来了!”说着,握住雷阳的手,拉着人进了门。
管事的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他在王府近二十年,从未见过王爷对任何一人如此热情,包括今上。
长袍底下,那鞋还趿着就急急忙忙冲了出来。
进了正屋,礼王爷松了手,打量着雷阳,“兄长,怎如此风尘仆仆?来人!”说着携着雷阳,准备去洗漱沐浴。
雷阳却抽回手来,单膝跪地,低头沉声道:“草民雷阳有事相求。”
礼王爷冷了脸,转回正位坐下,却不让起,也不接话,半晌,才道:“你还在怪我。”
雷阳头更低了些:“草民不敢。”
礼王爷冷哼:“你是不敢,不是不怪。”
说着摆摆手:“起来起来,我说呢,这么多年,从不来,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雷阳垂眸起身,口道不敢。
礼王轻哼:“你不敢谁敢?想也知道,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把咱们已和我绝交的兄长给逼上了梁山。”
立一旁的长吏道:“王爷,慎言。”
礼王翻了个白眼,不仅没搭理他,更抽出脚来,盘坐太师椅上。
雷阳见他还趿着鞋,猜到他鞋还没来得及穿,眼中泛出暖意,缓缓将事情说了。
礼王嗯了一声:“去吧,将人毫发无损弄出来,否则,你就滚回皇帝那儿。”
长吏官躬身应了去了。
礼王爷顿了顿,又道:“但营里的事儿……现军里的事儿,我做不得主。这样吧,我先帮你打探着,如何?”
雷阳垂眸嗯了一声,被人拉去,还和在军营里似的,二人在大水池里坦诚相待,互相搓背。
雷阳僵硬挺直背,礼王呼哧呼哧给他搓,边道:“多年前知你辞官回乡,特托了当地县府照顾你,后听回报,说你拒绝,弟便知晓兄长还在怪我。”说着,顿了顿,手在后背疤处停了一瞬,接着道:“兄长,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
雷阳垂眸嗯了一声,他并不责怪,只心里扭着。
礼王扔了帕子,道:“那不来找我,后面来了几次神京也从不找我,堂堂正五品千户,跑去给人送粮。”
安静了几息,礼王叹了口气:“知你对他念念不忘,安心吧,这事儿首尾我都知晓的。”说着又赌气似的道:“若不是他出事,若不是那起子人逼你逼得紧,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来找我,是也不是?”
雷阳闷闷道:“你是王爷,我……草民不知……”
礼王捡起帕子,重新给他搓背,笑道:“继续把我当弟弟,兄长。”
雷阳嗯了一声。
垂眸盯着水波无言。
兄长?
正经兄长在龙椅上坐着呢。
军中生活枯燥乏味,日常训练,巡营,当值守卫……
他刚进营时,被百般欺辱,脏活儿累活儿全栽给他,他不忿,和同营的起了争执,正撕络不开时,老火头过来扯开他,把他带进火头营。
他力气大,重活累活,从无二话。老火头一面骂他傻一面塞馕给他。
在营里行尸走肉般混了几年。
只性子闷。
有那活泛的搭上百夫长,勾肩搭背好兄弟,休息时竟能拿到名额进城去,花点子钱,睡一觉,松乏松乏。
雷阳到底沉默寡言,只和苏大刘二,因际遇相同,感情好些。
他后头,进了个叫窦曲的小兄弟,和他弟同龄,长相阴柔,女子般细皮嫩肉,却莽撞冲动,偏身上又有些贵族子弟的傲气矜贵,看人总高高在上,一进队就被盯上,差点被几个兵痞凌辱,被他救下后,就黏上了他,跟在他后面偷吃偷喝。
他那会儿正在火头营里,背着队里的,偷偷摸摸省下吃喝喂他。
看他吃得满足的模样,似看见自己弟弟吃饭时的乖巧可爱,故颇照顾他。后二人结拜为兄弟,窦曲将家传玉佩交于他。
他无甚可送,只更十分用心照顾他,可到底身份低微,三人在营里熬得艰难。
有次,为护窦曲,他被众人打得血肉模糊,窦曲哭得厉害,老火头一个劲叹气。
半夜,老火头从河边将窦曲拉回来跪他旁边,厉声训斥。
原窦曲背着众人,竟偷跑出去营地,欲投河自杀。
窦曲泣不成声,说本家是个大家族,为争夺家产,勾心斗角得厉害,他因年纪小,不受宠,总拖累哥哥和母亲,只能被送出当兵,没想到,在营里,却仍是个累赘。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拖累别人的包袱,一死干净。
雷阳躺床上不能动,眼盯着马棚木架。
木架下方划痕斑驳,屎尿烂泥,脏污烘臭,上方却光滑干净。
人啊,不也这样?
淤泥里挣出命来。
于是,他疯狂厮杀。
几年内,先是队长,再哨官,升至旗官,底下三哨官,九支小队,兼敢死先锋队长一职,只等一战立功,便可升至总旗。
身上疤痕遍布。
但老火头和窦曲,再无人敢欺,身边更聚了一群兄弟。
窦曲素来看那些个人不顺眼,常背地里对雷阳骂他们势利,叫人瞧不上。
雷阳只沉默不语,一心想着再往上爬一爬。
可他却不知,旗官不入流,连个品级都无,算不得什么。
再往上,却不是善战就行的。
故不管他立下何功,如何骁勇,也只停在小小旗官这儿。
有次战役中,一支冷箭射向窦曲,他飞身去挡,冷箭穿胸,昏迷前却见四周将军兵丁紧紧将窦曲护在中间,口称王爷。
待醒来,被新来的将军告知,他因护驾有功,今上下旨,着升千总,兼武义将军,正五品,领百户。
千总,正五品……
只因他以身挡了射向王爷的箭。
而非他立了那么多次立功。
当他每次为立功升官而疯狂厮杀时,王爷窦曲又是如何想的?
雷阳不敢设想,只稍作想象,心脏比穿胸一箭还疼,还凉。
脸上更是火辣辣疼。
雷阳素有几分痴性,听闻窦曲已回京,便带着他送的佩,辞官回乡。
偶然间,见人写下“澧”字才知,曲、豆,是为澧,即礼。
食不知味陪礼王用了膳,又被带去歇下。
礼王欲同床共寝,被长吏官极力阻止方罢。
烛灯绰绰,雷阳盯着手中那佩,未曾想,当初辞官,现又自个儿巴巴回来求人。
真真可笑得紧。
一夜,翻烙饼似的。
床太软,怎么躺都不适,索性起来,炕上坐一夜。
好容易捱到次日,饭罢,礼王领他前往诏狱。
他下了车,立在拐角,两刻钟后,见裹着黑布棉袍的顾安扶着一高瘦老者出门。
远远望了眼那挺拔身姿,方安下心来,对礼王抱拳鞠躬以谢,转身欲走,却听得礼王高高叫了一声:“兄长!救了人出来怎不见见就走?”
说着便下了车。
雷阳皱眉,向阴影处躲了躲。
当年答应了,不来找他。
那高瘦老人慌忙拜过礼王,问道:“不知王爷才刚所说何意?”
礼王摇着扇子笑道:“此番是本王结拜兄弟雷阳所求,本王才施以援手。本王知顾氏家族素来有恩必报,也知我这哥哥是至性纯正之人不求回报,不忍顾氏有恩难报,也不忍我这哥哥寂然回乡,特来告知。”
一直低头的顾安撩起眼皮瞥了礼王一眼,便垂下眼皮,安静无声。
高瘦老人却带着顾氏族人深深再拜礼王,口内道谢,后拉着顾安的手,前往雷阳身前,深深一揖,雷阳忙侧身躲过,口称不敢,伸手相扶。
老人见状,笑道:“既如此,安儿,替老朽谢谢你这好友。”
顾安应了声喏,走至雷阳身前,行大礼,感谢。
雷阳恍惚,怔怔盯着他瞧,他瘦了,憔悴了,想是诏狱里吃了很多苦。
黑布棉袍又肥大得很,如何能暖和?
一时难以自持,目露深重心疼。
老人上前一把抓住雷阳的手,走到礼王面前道:“王爷,不知可否请恩公到顾家安住几日,让老朽以表救命之恩。”
礼王摇扇笑道:“此事兄长同意即可。”
老人干枯手指紧紧扣住雷阳的手腕,浑浊眼睛透出强烈的恳求。
雷阳不敢看顾安,也不忍回绝,只得点头。
老人爽朗一笑:“恩公,走,回我顾家,好酒招待!”
礼王府管事上前笑道:“我家王爷知贵府全族入狱,出狱之时定无人筹备,特安排了车架,请您上车。”
说着,一辆八宝翠盖暖车,六辆青顶小车上前来,顾氏族人窃窃私语,无不感谢礼王贴心周到。
老人携族人再次感谢,左手拉着雷阳,右手扶着顾安,上了八宝马车,其余众人进了青顶小车。
礼王先行,顾氏一行人紧跟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