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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隐秘 ...

  •   到海州,一行人上船走水路,雷阳虽自小在南方长大,却也在极北之地呆了近十年,有个破毛病——晕船。
      一路上直把他胃里搅得翻江倒海,半旬的行程,基本都在床上蔫儿着。
      当家的瞧他跟冬眠的熊似的,垂眉搭眼,无精打采,萎靡不振,也放弃了强拉他入队的想法。镖局押镖,少不得走水路,他这样,反拖了队伍后腿。
      因而除日常关心外,也少了些特别的殷勤,去他那儿更少了些,队伍里的汉子们反对雷阳好了起来,横竖无事,便跟照顾大猫儿似的照顾起他。又见当家的不怎么来,便在这儿打马吊喝酒赌钱,雷阳也不管他们,他自是无谓,他们凉薄他,他也不难过,他们厚待他,他也不奉承。这倒是让粗汉们对他更添了三分佩服,这些人也更肆无忌惮了起来。
      这日,小雨霏霏,众人点了炉子问船家要了鱼肉,就这么在雷阳房里吃起了炙肉,边吃边喝边聊。
      就见一黄脸汉子喝了口酒开始嚎哭起来,边儿上知晓详情的好声相劝。
      原在神京几天,这汉子和楼里一姑娘好上了,二人情投意合,姑娘和汉子把自己毕生积蓄拿出,要去赎身,奈何杯水车薪,汉子反被老鸨喧排一顿,言语间还夹带上那姑娘,汉子如何能忍,还了几句嘴,就把老鸨惹上了。
      老鸨放言,只要她在一天,就绝不把那姑娘给他。这几日,更是连书信都给阻断了。
      有那劝的说道:“有情是真,情深也是真,可你也想想,你家里老母老父尚在,还有一幼弟,都是一辈子的老实人,若你真把人带回去了,我不是瞧不起姑娘们,都是苦命人,但事实如此,就算你父母不嫌弃,村里那些人呢?闲言碎语少不了,那会儿,你老父老母舍得看你被戳着脊梁骨过日子?还是舍得看到你弟去学堂还得蒙着脸?就算你有那本事给她入了良籍也没用,人啊,不就这样,只要知道她进过楼,那一辈子到哪儿都有人闲言碎语。”
      另一人接口道:“别想了,父母兄弟越不过去,不可能的事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好生过日子吧。”
      另一青楼常客又道:“我告诉你,就算你无父无母孤寡一人也成不了!我们什么人?说穿了就一卖苦力刀尖上过活儿的,她们什么人?不说其他,楼里但凡能陪客的姑娘们,那得专人服侍,丫头小厮婆子,沐浴熏香,诗书琴棋,娇娇贵贵养着,这样的姑娘带回咱们这种人家,不糟蹋人么?她们就算要走,也适合去富贵人家。来咱们这种人家,干一辈子活儿?你们别不信我……”
      有那不服气的,又争吵起来。
      雷阳趴在屋里,死气沉沉,胃里正翻江倒海,脑子里都是顾安。
      听了他们的话,心里委屈又生气,难过又愤怒,偏不得与人言,憋得一把邪火从心底直烧脑门儿,不由对外大吼一声:“滚!都给老子滚!!”
      众人吓一大跳,连黄脸汉子都怔住了,打了个酒嗝儿。
      反应过来,忙收拾收拾滚了出去。
      嘴里还低声道:“我就说不能来,再怎样,人晕着呢,我们偏当着他的面吃吃喝喝,这东西味儿又大,烟又浓,你看看,把人惹火了,后面几天还能过来打马吊了?”
      旁边人:“闭嘴吧,还不赶紧走!”
      ……
      几瞬间,屋里安静了。
      雷阳转了个身,面向船舱,紧闭双眼,牙关咬紧,却难忍胸腔内的酸涩心痛……
      回了村。
      他对着阿母的坟跪下,磕了三个头,又将阿母和弟弟坟上的杂草乱石打理干净,跪坐在坟前,垂眸凝思半晌,拎起包袱,上了山。
      一路上,耳边尽是偷偷摸摸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苍蝇一样,间或一字半语闯进耳朵里。
      “就是他!是他,一家子死绝了……”
      “怎么都死了,就他活着回来了?该不会……”
      “杀人凶手,我儿子定是被他克死才不得回来,可怜我那……”
      “听说了吗?他二叔,用他寄回来的钱盖了房,给儿子娶了亲,他大儿还考上了秀才……”
      那是两个三四十岁的村妇,手挎放衣服的竹篮,头靠头咬耳朵。
      雷阳脚步慢了些,支棱起耳朵。
      “你怎么知道的?”
      “不然就凭老二那身板儿,瘟疫后又没个好收成,就这几年,也没个挣大钱的营生,怎就突然富贵起来,还盖起了那么敞亮的砖房?那都是上好的黑砖灰瓦,白石灰墙,盖得跟镇上员外家的一样,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也巧了,一家子刚死,那边老二家的就盖起了房,也不忌讳。”
      “忌讳什么,老太婆都死了,谁管他去?里长见天儿和他家凑一起,谁知道又算计什么呢?说来也该,这克亲的命,合该死绝了。”
      ……
      雷阳垂眸,神色幽静。
      到了庙前,庙门大开,庙里一个十来岁面色白净的小和尚,正在扫地。
      老和尚见了他,道了声佛号,领他去山后河里洗了澡,又拿了套短打给他换上,端来热乎的馒头稀饭予他吃了。
      雷阳垂着眼,跪坐佛前,请求剃度出家。
      老和尚见了,叹了口气,只说他尘缘未了。
      他不吭声,只直挺挺跪着。
      他这辈子,俯仰无愧于天地,只愧对老母。
      老母在世,不能尽孝,老母已故,不能有后。
      更藏着一份,见不得人的,隐秘的,肮脏的心事。
      跪在佛前,不知佛是否嫌他一身血色污秽,脏了这地?
      老和尚摇摇头,幽幽道了声佛号,转身离去。
      白日里,他抢了小和尚的活儿,夜里,就跪着。
      小和尚恼得很。
      他被抢了扫帚,气鼓鼓拿水桶打水,发现水缸是满的。转去厨房,灶台上蒸笼里正温着饭菜。去地里,又瞧见他弯腰拔草浇水侍候田地……
      雷阳直闹得小和尚哭唧唧去找老和尚告状。
      老和尚被小和尚闹得无法,无奈,只得先给他剃了头,穿了僧袍,而串珠未允,戒疤未受。
      雷阳就这么在庙里住下,不算和尚,也不算俗世之人。
      和他身世一般,是人,非人。
      和他的心事一般,隐秘,肮脏。
      可,越不见,越是思之如狂……
      夜夜佛前伏跪赎罪。
      老和尚每每经过,摇头叹气离去。
      执念,最是难消。
      后来,人死了,庙没了。
      下山,回村。
      再后来,和三爷家相识。两家好跟一家似的,雷阳将自己的田收拾了又去他们家地里帮忙。
      村里人细细碎碎有怕的,也有羡慕的。
      就这样,两家和和睦睦过了几年。
      好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平静地生活了下去。
      只雷阳自己知道,无数夜半深宵时,他是如何盯着那长颈宽肚儿玉瓶,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每每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长出的黑发剪掉。
      可黑发好剪,心思却似扎了根,时间越长,在心里扎得越深,除非不想,一旦闲了坐下来,无端想起,便如同牵丝拔根一般,心脏血淋淋的,密密麻麻地疼。
      木柴劈啪,雷阳忽听得一声极细小轻微的声音:“哥哥……”
      雷阳猛地转身,就见圆圆已经坐起,正揉着眼嘟嘟囔囔找哥哥。雷阳大步上前,无法自控将人勒进怀里,虎目似有晶莹,却转瞬即逝。
      圆圆挣了挣:“哥哥,我疼……”
      雷阳忙松了力度,查看他身上是否有红痕。
      圆圆鼻尖轻嗅,嘿嘿笑道:“哥哥,好香!哥哥在煮什么吗?”
      雷阳摸了摸他的头:“粽子,快煮好了,先睡觉,已四更天了,明早睡醒再吃好吗?现在吃积了食,仔细胃疼!”
      圆圆撒娇道:“要吃呢,要吃呢!圆圆饿了么!”
      雷阳想起这人中午就没用饭,心有不忍,挑了个小的撕了箬竹叶予他吃了,腊肉的,圆圆吃了一口就皱眉不吃了,雷阳忙又挑了个甜粽。
      甜粽糯米软软糯糯,蜜枣香甜四溢,萦绕淡淡的竹叶清香,圆圆吃了还要。雷阳有心叫他少吃些,糯米本不易克化,且又是半夜。
      可圆圆撒娇卖乖,只扯着雷阳的衣角,仰头,眼角耸拉,可怜兮兮看着他,眼里水汪汪,满是哀求。
      雷阳心泡在甜酒里似的,甜甜的,软软的,鬼使神差又挑了两个给他。
      吃完,又喂他喝了点消食儿的陈皮汤,才洗漱了睡下。
      可到底积食了,圆圆抱着微微隆起的小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一劲儿喊肚子涨,叫雷阳给揉揉。
      雷阳无法,倚墙半坐床头,双腿岔开,圆圆背贴胸仰坐他腿间。
      雷阳伸出粗粝的大手,在圆圆肚子上轻轻揉动。滚烫的掌心,粗粝的茧子,打着圈儿摩挲着圆圆的肚皮。圆圆肚子舒服了,侧身抱着雷阳的胳膊哼哼唧唧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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