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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山楂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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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旸县第一场雪如约而至。
江实瑞在离婚后不知去向,有人说他跑回父母那继续索要钱财,有人说他去了别的县讨营生。
不知悔改罢了,阮玉望着镜中略显疲惫的自己,自嘲地笑了笑。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把打牌、搓麻将放下去干活呢?
若是能,她又何苦到今天这个地步。
江榆年顶着风雪跑出去玩了,阮玉调回视线无奈地晃晃头,就算为了孩子她也要坚持。
女人从不是男人的附属品,也不需要依靠男人而存活。
起初阮玉可以为了江榆年选择忍气吞声,一步步助长江实瑞肆虐的野心。
如今,他们终于可以脱离魔鬼的爪牙,从藤蔓绕身的修罗地狱走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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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来说沈宴竹是被冻醒的。
两条胳膊裸露在外,冷空气顺着气流而过扑在他的皮肤上,陡然间睁开眼。
昨晚烧得滚烫的柴火早已变成一捧黑炭,干巴巴的余留在灶坑里。
唯有被窝是最后的温暖,一摸旁边凉意快速传至指腹,沈宴竹这才撇撇嘴不情不愿穿上衣服。
窗台早在入冬前就被卢玲香用塑料布糊住了,东北的冬天冷的刺骨,溜不进一点风。
推门一瞧,一切都有了源头。
红砖上方盖了厚厚一层白雪,有几串脚印有规律的延到院外。
沈宴竹裹好大棉袄扣上帽子,踩着雪走向主屋。
“用不用我送你上学,这下着雪你们几个小孩能行吗?”宋小满把书包递给沈宴竹,出声提醒。
沈宴竹说:“不用,春晓姐的爸爸说要送我们,他正好要去镇上办点事。”
“那也行,路上注意安全。”
沈宴竹冲进雪地里,满天片状雪沫兜头而下,不一会儿就变成个“小雪人”。
孟铁提议下课一起出来打雪仗、滚雪球,田子祥目光瞄向江榆年,是在问他的意见。
“珠珠想出来,那我就出来。”
于是剩下三人视线纷纷投向沈宴竹。
沈宴竹今天特意戴了厚手套,就是为了这场“战斗”的,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不算大的操场被一团白所装饰,身后的人影蠢蠢欲动。
出来撒泼的不止沈宴竹他们,一到冬天,每个小孩都异常兴奋。
在这个通讯不是很流畅的年代,面对面交流就成了尤为重要的方式,他们会采用户外活动解放自己,以此增进双方感情。
风雨交加、暴雪纷飞,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江榆年堆了个丑萌丑萌的雪人,还没等给沈宴竹欣赏一二,不知道打哪飞来一枚雪球,直接把雪人的脑袋打得稀巴烂。
“……!”江榆年失惊地向后撤去。
“看招,你别跑!嘿!”
不知名的小学生冻得脸蛋通红,手里捏着圆溜溜的雪团,正乐此不疲地朝同伴身上砸。
愣神之余,后背传来一道不痛不痒的力度。
江榆年把那堆半成品用脚踢开,转身一望。
只见沈宴竹保持着“扔”的姿势,手心赫然是同样的白球。
“来玩啊元元!”
江榆年索性弯腰抓了一团新雪,三两下捏好一个球,加入了他们的战斗:
“这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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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圣诞节,街边的店铺挂着夸张的彩带,各类奇异的形状堆在一处很是惹眼,推门而入,一棵硕大的圣诞树立在正中央。
树上搭着五颜六色的小灯泡,一个灭了另一个骤然亮起,如此往复。
沈宴竹被彩光晃得刺目,拽着江榆年就往二楼奔。
二楼是文具玩具混合区,货架上塞满大大小小的玩偶,那眼神仿佛在说:快把我带走。
沈宴竹逛了一圈最终停在一排货架前,像是早就有了主意。
江榆年想去采买一套学习用品,一转身的功夫沈宴竹就没有影子了。
“珠珠,你怎么跑这来了?”他看向快要溢出来的娃娃,惊叹,“你要买啊!”
沈宴竹从架子里挑了个最好看的西瓜小熊,扯了扯小熊的帽子,露出两只明黄色的耳朵:
“是给你买的,你不觉得这只小熊跟你很像吗?”
像,吗?
江榆年接过小熊,搂在怀里要比手掌要略大一些,它呈现坐立姿态,身着绿色条纹连帽衫,帽子可以扣在头上,下边一条墨色牛仔裤。
心情有些复杂,江榆年好似神情恍惚了,这小熊怎么看起来哭丧着脸,和他颇有几分相似。
“还....真有点像.....”江榆年彻底放弃。
好吧,像就像吧。
结账的时候沈宴竹除了小熊再没买别的,反倒是江榆年攒了一大堆本子、橡皮什么的。
玻璃门里悬挂着铃铛,一开一关间会发出一声脆响。
沈宴竹拎着袋子费了点力气拉开门,两个小孩再次踏进雪里,一路踢着雪块走。
被车辆和行人轧出来的一道痕迹来回摩擦,最终形成一面光洁的银镜。
沈宴竹从起点开始助跑,跑到冰面前前腿一伸,后脚踩进去,鞋底顺着底下打出溜滑,身后扬起一股冷风。
再一看,沈宴竹已经滑出去老远,却不会摔着。
江榆年赶忙跟上,他重心不稳,狠狠摔了个屁股墩。
江榆年和沈宴竹最后是带着一屁股雪回家的。
美中不足是他们俩谁都没有戴手套,给手指冻得红肿,沈宴竹搓着手哆哆嗦嗦地把手里的纸袋送给他。
“提前给你的圣诞礼物,你可要好好对待它哦!”
江榆年嘿嘿一乐:“那当然咯,珠珠给的东西必须好好收藏,”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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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当天学校放了一天假,沈宴竹蹲在灶坑旁兴冲冲地烤火,外面隐约有闷闷的交谈声音。
他收起小板凳好奇地开门察看,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江榆年的身影。
“元元!”他隔着老远兴奋地喊道。
江榆年和宋小满听见动静齐齐看向声音的来源,宋小满拍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话,江榆年登时心领神会。
在宋小满的目送下一溜烟跑回沈宴竹屋里。
“快看,这是什么!”
一进门江榆年就迫不及待地表明了自己的来由。
他手臂挂了个牛皮纸袋,沈宴竹一手接过,份量还不小。
“这是什么?好沉。”
沈宴竹把他带到书桌前,抽去纸袋,重物的原本外貌大大方方的显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沈宴竹盯着包装上的印刷字体,有些不敢置信。
江榆年替他回答,“小霸王游戏机。”
“就是那个内含超级玛丽、魂斗罗、冒险岛、坦克大战的小霸王游戏机!!?”说到最后沈宴竹的舌头差点打结,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只在孟铁那里见过它。
初次了解它是在“真美丽”杂货铺,沈宴竹去柜前买了袋雪梅和苹果味的仔仔棒。
左看右看也没见到孟铁本人,问了卢美丽才知道,他和翟春晓俩人正在小屋玩着超级玛丽,那个采蘑菇的管道工。
“还是双人版。”沈宴竹扯着零食倚在门框上一脸羡意。
孟铁抽空瞄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沈宴竹,手上动作却不停:“珠珠来了,要一起玩吗?”
“还有三人版?”
“还真有,”但他话锋一偏,“只不过春晓就两个游戏柄。”
“........”
翟春晓不太好意思地按了暂停键。
于是那位绿衣绿鞋的管道工以一个滑稽的姿势顿住了,“珠珠你也来试试看,我教你。”
游戏机是翟春晓爸爸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刚拆了封就来孟铁这里试试手感,碰巧被沈宴竹看到。
不是自己的东西总归会玩的小心翼翼。
只打了一关沈宴竹就把游戏手柄还给了翟春晓。
直到今日,那股奇妙的感觉再次卷土而来。
感官格外清晰舒畅,它轻薄地扯开一道口子,暴露出的视野趁机钻入一抹氧气。
那是江榆年带给他的火种,在他的胸膛徐徐燃烧。
屋子里静的能听到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江榆年细细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扭捏地抠着手:“希、希望你会喜欢,时间匆忙没准备更好的,等你生日那天我再物色个更好的给你,行不行?”
沈宴竹眼尾湿润,声音些许哽咽,“喜欢,当然喜欢,这太贵重了!你不用再给我买别的了,”
食指一挪,对准包装盒,“我宣布它就是我十岁的生日礼物了,你觉得行吧?”
“那也行,你喜欢就好。”
怎么会不喜欢呢?
里面那么多款双人游戏,沈宴竹只想和江榆年一个人玩。
就像《青苹果乐园》,这样欢快跳脱的歌曲只能他们一同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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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的爆竹声响彻大街小巷,有人阖家团圆有人身处火热。
“你又来干什么?”阮玉抱着胳膊,嗤之以鼻地瞥向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你把我们害得还不够惨,非要大过年给我添堵吗?”
男人裹着一层棉袄,肘间不知被什么尖锐物体划到,米白色的棉絮裸露出来,他不知道的是,里面用来保暖的棉花已经跑光。
还用着原先盛妻凌人的目光剜着她:“老子来看儿子的,别不知好歹!”
“来儿子,到爸爸这儿来,爸爸给你买奥特曼....”肥大的棉袄里还真能被他掏出来什么东西来,他眼珠一转,假惺惺地伸出手。
江榆年怨恨地直往阮玉身后躲,江实瑞的脸色唰一下就变了,手指僵硬地停在空中。
阮玉气得咬了咬嘴唇,女人和善的面容早已不复存在,
“够了江实瑞,你有完没完?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你真想逼死我吗?”
“你死不死的我才不管,”江实瑞恬不知耻地翻着嘴皮,“但江榆年是我儿子,不管怎样他身体里流着我的血。”
他真是一点也没变,还是这幅死样子。
阮玉被他折磨得快要疯掉,用手捶着太阳穴,那些不堪入目的荒唐事再次闯进她的脑海,怎么逃也逃不掉。
江实瑞啧啧一声,阮玉近乎癫狂的样子竟让他心里无比畅快。
他过的这样惨烈,那谁都别想好过!
殊不知他的下一句话会让阮玉彻底崩溃,积垒了半年多的身心“轰”地一下倒塌,击散了最后一道防线。
“他姓江,江、榆、年,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也抹不去骨子里属于我的那部分,哈哈哈!”
江实瑞半掩着面部,喉咙里挤出一阵毛骨悚然的狂笑,
“他的眉眼、性子哪点不像我?长大后将会是另一个我,认命吧阮玉,你跑去哪我都会精准锁定你,你,逃、不、掉!”
“你闭嘴你给我闭嘴,”阮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拳杵在江实瑞的胸口,指着门框,“元元才不会像你半分,他与我一样恨毒了你!滚出去,我家不欢迎你,滚!”
江榆年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江实瑞假意反抗着阮玉,一双锐利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他。
就像是真的印证了他的那句话,枪口的子弹会永远打出一条笔直的弹道,精准无误地锚定他。
在十几年后,正中眉心。
江榆年扶着椅背,心中乱如麻绳,拼命解却始终聚成无法割掉的线团。
他吞咽着口水,脚步虚浮地滑落下去。
一个小孩,本不该牵扯进大人无休止的“战乱”里。
可江实瑞不给他机会,不给阮玉机会。
他被迫迈入不属于自己年岁的历程,在暴雪中压弯了脊背,在风雨里打湿了衣襟。
狠心地冲洗掉那颗稚嫩的心脏。
于是,雨水混着腥咸的泪液,将它原本的模样洗礼成坚韧、稳重的心。
一层包裹着坚硬壁垒的、只为隔离外界世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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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二年的新年,是江榆年过的最糟糕、最破碎的一年。
休假期间,阮玉去兴庆呈递了辞职信。
负责人见劝说不动也就放弃了,把相应的工钱一并结算掉,对于厂里来说失去这样一个认真刻苦的员工是他们的损失。
但只有江榆年知道,这是她的一次解脱。
也是他们的新生。
离别总是这般匆忙。
急促到他还没有和沈宴竹告别,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的,感情总归不会太深。
或许几年后沈宴竹就会把他忘了,但他会把所有记忆封存在深处,只待有一日亲自揭开,被暖阳所映。
阮玉拉着江榆年的手坐上陈旧的绿皮火车。
狭小的候车站人潮如流水,有人席地而坐,有人手持泡面从容地吞下。
江榆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每个人都像是哭丧着脸,都对心中琐事闭口不提。
他没问阮玉他们要去哪里落脚,但总归不会再回到禾旸。
这个令她彻底失望的县城。
沈宴竹知道阮玉辞职的事是在大年初七,他的生日当天。
大人们就像有意隐瞒一样,连谈话也特别的隐晦。
过年这几天是家里最忙碌的时候,沈善生和宋小满带着他四处串亲戚。
亲戚家小孩和沈宴竹在火炕上围成一团,手里拿着副扑克牌,乐此不疲地玩着“抽王八”。
耳边播放的是春节联欢晚会,沈宴竹两指一捏抽走一张纸牌,放手心一看神色差点有所动容。
他竟然抽到了大王!
默不作声地将它塞回一摞纸牌里,就当它不存在,好在其他孩子没有看出什么。
电视机里的人物手上比划着什么动作,腿脚也跟着一步两步地挪动,她说这叫“探戈”。
大人们看得入了迷,宽阔的背后拥着小一辈儿,沈宴竹心里万分祈祷让这张大王牌被抽走。
新年图个好彩头,竟真的成了真,转眼一瞧那张牌不知道花落谁家。
小孩子体力旺盛,就那样跟在父母旁边乐呵呵的憧憬,一会吃什么美食。
待一切都尘埃落定,沈宴竹再次回到禾旸,他才懊恼地发现自己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
初七那天是沈宴竹的生日,他本想着借此机会去请江榆年来家里陪他过生辰。
可提及此事就发现大人们的脸色都很奇怪,宋小满眼神飘忽,下嘴唇紧紧咬着,一脸的欲言又止。
卢玲香长叹一声,苍老的面容爬满愁容,只有沈善生。
家里唯一的大男人,试图开口想要告知些什么。
甫一有所动静,宋小满一记眼刀刮过去。
那意思是什么也别说。
什么也别说。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无形中透着不安、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沈宴竹右眼皮一跳,这不是好兆头。
他再也坐不住,跳下凳子准备自己出门找江榆年。
沈宴竹倔强得很,宋小满拉了一把他的胳膊。
厚实的衣袖从指缝间溜走。
她垂眸看了看空荡荡的掌心,原是什么也没能抓住。
就在沈宴竹要推开房门踏出去的刹那,沈善生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一样,喊住他:
“珠珠,听话,别去了,他早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