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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离亭宴 ...

  •   当第一片雪花落在这边境之地时,司掌风雨的青龙便如有所感地抬起头。今岁的冬雪来得不早不晚,灾患大概率是没有的,屯田收获的粮食能应付到第二年收获季,唯一要多花点心思的只有那些仗着骑兵机动前来打秋风的游牧民。阴山一带的步离人残党由神策将军亲自领了轻骑驱逐了干净,而群山之外的地域则留作缓冲。

      诸位将士们觉得,如此广袤的一片水草丰茂之地轻易拱手让人,待穹桑各部的战马被饲育起来后就得南下劫掠。景元对此的解释是穹桑各部也是人,既然是人,总归是想要活下去的。

      劫掠成性的毕竟是少数。他骑着一匹毛色纯白的高头大马,缓慢地踏在雪地里,对身侧的丹枫说:倘若能够安居乐业,无论是谁都不会想要挑起事端。

      “饲养的牛羊怎么就不算一种粮草呢。何况仙舟并非穷兵黩武的国家,神策府军想要的仅是守好自家一亩三分地罢了。再说冬日行军,除却必备的粮草辎重之外还得防止士兵冻伤,这一笔账你作为副将应当比我算得清才是呀,丹枫大人。”

      “这才是你特地扶植一个穹桑首领与步离相互牵制的原因吧?”丹枫斜了青年一眼。景元上任神策将军不到半年,仙舟各地就传出他畏惧战事不愿出兵,极可能是个与腾骁作风大相径庭的保守派的流言。

      当初见过景骁卫以一当百替腾骁将军杀出重围的人大多被调去镜流队中,就算留在原部的也不可能插上翅膀到千里之外的城里为他们骁勇善战且运筹帷幄的将军辩护。而那原本应当洞穿心脏的箭矢也逐渐被认为是敌方弓箭手的一个失误,更有甚者甚至直言,景元能够以如此年轻的岁数擢升将军是腾骁承镜流的情,更因为景家少爷蒙了龙神娘娘的庇佑。初闻此事时,身为饮月君的龙裔就对此表示不屑一顾,说玉清大人没那么多闲工夫管边境战事。他在私下里和景元提过这些流言,告诉对方军中士卒若是不信任将领,这样的队伍迟早会被击溃。景元颔首,随后丹枫就发现这人原来是又瞌睡了过去。

      下过雪的天空是蟹壳青色,像是一盏青釉的瓷上蒙蒙地落了灰。景元与他那匹白马几乎快要融近雪色里,浑身上下最为鲜亮的是束起长发的红绸,其次是坠在腰间的青玉。石火梦身被挂于战马的一侧,暗色的刀锋在这冰天雪地里散发出一阵寒气。他与丹枫就这么走过山间,踏过荒原。这里除了茫茫然的一片白,什么都没有,没有哪怕一条来自山岩的皱褶或是一片零落成黑点的枯叶。神策将军用冻得发红发硬的手指去梳理战马垂在一边有些扎手的鬃毛,慢吞吞地舒出一口在寒冷中有了形状的吐息,说要是没我这出妙计,现在挨冻的可不止我一个。

      穹桑没步离能打,却掌控着草原上大部分的茶盐贸易。如果说茶叶还能靠打劫商队来获取,远离海洋的游牧民族想要得到盐只能仰仗盐井,或者寄希望于商队在带着茶叶的同时还带了盐。景元同穹桑首领协商一致,在秋冬季节用这两个不可或缺的物资和银钱来交换牛羊以保证驻军的伙食。以重量为标准的交换条件虽说和以往按数量的要求不太一样,对方左思右想也不觉得有亏损,便拍板定下此事。持续到现在已经数月,就目前打听到的情况来看,穹桑和步离两支族群对战马的草料供给的确比正常情况下少了太多。

      等这个冷冬一过,就是该遣人去重新讨论交易方式的时候了。总是用一个方法薅羊毛早晚会被察觉,可持续地竭泽而渔并削弱敌方势力,让漠北草原实际归属于神策府统辖才是景元的最终目的。

      腾骁已经替仙舟云骑在这边境苦寒之地拓开一条不会为人轻视的路,传播开了神策府的威名。景元知道他的职责比起一味地扫荡整个漠北草原,更重要的是守成。把骚扰边关的几大族群逼到结盟是最差的境地,如果他真把事情办成那样,别说腾骁本人会不会一把年纪重新披甲来前线把他这个接班人按在地上揍,光是近了太多的镜流都要连夜策马,提着剑来清理门户。

      动脑子也是很累的一件事情好吧——景元朝友人摆摆手。云骑军中的士卒和他一样都是远离家乡来到这里戍边的人,是家中还有血亲等待着一封书信跨越万里送到手中的人,这群人既然愿意把性命托付给一个过分年轻的将军,那他总是要让他们活着回家去的。

      例行的巡逻结束,落在黄沙上的雪融了大半。身后连绵起伏的山岩露出原本的青黑,像是踊跃的兽脊,亦或袅袅地上升的炊烟。回到营帐内,点燃灯烛,最终还是没脱下毛皮滚边的大氅。年轻的将军坐与桌案前。

      他近来又时常做梦,与幼年时别无二致。天与海,少年与龙,已成为梦中固定的景物,编织着亦真亦假的过去。

      简陋而又狭小的龙神庙里不知何时开始落灰,那尊泥塑的神像也逐渐褪了色彩,屋角结了八卦似的蛛网,房檐底下多了个泥筑的巢。一身白衣的小少爷立于贡桌前,垂着头向偏爱他的神灵祈愿。青衣的龙神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甚至不曾卷携起一阵流风,静默地注视着白色的背影。庙宇之外是一场不知何时才会停息的大雨,雨珠最初砸在地面上甚至能够飞溅起尘灰。他看着龙神走入雨里,景元没有再理会庙内那个白发金瞳的少年,追着龙神踏入那场骤雨,青绿的背影在水汽的浸润下显得潮湿且模糊。她像是一片落进灼灼燃烧的火焰之中的雪,一如深秋时节哀婉的红叶。追上她并不需要多久——她走得很慢,又轻盈,让景元无端由地想起景家庭院里那棵经了雨的海棠。

      他像一个孩子那样捉住湿透了的袖摆,又攥这似纱又似缎的衣料,去牵神灵藏在袖中的手。玉清君回头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迟钝,苍翠的龙角如同植物新发的绿枝,挂了晶莹的雨珠。她的眼睛依然是天青色,却总是让人觉得被笼上一层轻纱,亦或是蒙了一缕薄云。景元他自始至终都紧握着那只白皙而又被冷雨浇得冰凉的手,脱下身上御寒的大氅,罩在对方的头顶。他突然发现自己仰望了二十余年的尊贵的龙神娘娘实际比他还矮上些许。

      少年时期对黑发龙女戛然而止的僭越在时隔多年后的今日被延续。湿透了的头发是冷的,衣衫也是冷的,交叠在一起的嘴唇也是如此地冷。外衣投下的阴影泛着死一般的青灰,年轻的将军捧起玉清君的面颊,看见她被吮吸过的双唇由青紫转向红润,他看见那双总是仁慈而又悲悯的眼睛像是被太阳照耀的河水一样泛起波光,随后一滴泪从眼角滚落。

      他听到她开口:你就是被我爱着的那个孩子吗?

      ……是。

      景元近乎是把这句话从胸腔当中挤出来的。他把头埋在神明的颈窝,又重复了一遍,说,是的,但是您好像把我给忘了。

      神从不轻易许诺,所以“上祷于龙,必蒙垂听”是真的,“垂光济苦,覆育兆民”是真的,“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也是真的。唯有她说她会永远记住景元这句话不是真的。

      抬起头,雨不知何时停止,司掌风雨和万物生发的龙神略有些茫然地望着景元金色的眼睛。

      “上祷于龙,必蒙垂听——”

      他想,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念这祷词了。

      “饮月君说得对,神不应当被凡尘俗世牵绊脚步,她应该高居云端,仁慈地,漠然地注视着人去行自己的路。”

      “所以我向您祈愿,龙神娘娘,不要再尝试去爱任何人了。即便……即便我是爱着您的。”

      话音刚落,景元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他从桌案上苏醒,挺起身,目光瞥见彻底碎裂成两截的青玉。随后,他发现衣袖上是一片晕开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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