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六 ...
-
各色画本纸张堆叠的书案上,没有。
枕头被褥散乱的床榻中,也没有。
榧木衣桁悬挂的每一件衣物被翻了个遍,都没有。
每一张木几、每一把圈椅的底下,全都蹲下来歪着头瞧了个仔细,通通没有。
更别说被侍女打扫得干净得连一片落叶都不留的院落里,更是一览无遗的空空如也。
……
陶叶将整个住处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始终没能找到那一个小小的荷包。
但若不是丢在此处,这几日唯一去过的地方便只有……西苑!
陶叶顾不上乱成一团的院子,急匆匆地往西苑跑。
还没到西苑门口,先见到了立在院外一道熟悉的修长人影。
那人似乎注意到有人过来,偏过头来。
陶叶下意识放缓了焦急的脚步——
自那日险些在池边“落水”后,两人便极少碰面。只是尽管多日未见,那人面上仍然是一副如旧的波澜不惊模样。
玄衣白墙,如一道静默的影,全身上下唯一的一抹亮色便是……便是……
陶叶睁圆了眼睛,目光在纪询手中随意拿着的物什上定住了:
锦缎布料上是熟悉的纹路,指缝间还隐约露出一些墨绿色的刺绣纹样,更别说垂下来的璎珞串……陶叶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纪询与陶叶对上视线,见他这般模样,了然举起手中的荷包,道:“在找这个?”
陶叶连忙上前两步,从他手中夺过荷包攥在手中,下意识急道:“是,是我的,你、你没有打开看吧?”
纪询似乎也没料到他这般突然动作,愣了一下,才收回举在半空中的手,道:“……自然没有。”
“啊……噢……”
陶叶回过神来,这才觉察到方才自己反应过激。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向死人脸道谢,然后再顺理成章地说出……这是……这是……
手中的荷包如烫手山芋,他攥得紧紧的,却松不了手,想要张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陶叶脑中一片空白,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些什么:“多、多谢你,这个荷包是……是……我打算送给将军的,多谢你……多谢你帮我找回来了。”
纪询闻言沉默了一会,只道:“客气了。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木香按着往常的时辰过来开院门时,见陶叶攥着荷包呆呆立在外头,不由笑道:“呀,小郎君今天来得早。外头冷,快进来呀。”
陶叶一声不吭跟着她走了一路,一直到正厅。兰微起来没多久,正坐在桌前喝茶,见他模样,放下手中杯子,担忧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陶叶也不说话,木然地眨了下眼。
一瞬间,那双往日里灵动明亮的眼瞳像是倏忽被打碎了的冰球,两行眼泪唰地流下来。
“——!!”
周围众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陶叶已经捏着荷包站在厅中央嚎啕大哭起来:“兰微哥哥……完蛋了,都被我搞砸了……”
-
纪询慢慢地走着,西苑僻静,天色尚早,周围安静无人,唯有秋虫寂寂鸣叫。
转过一个回廊,回头已经不见西苑的飞檐,纪询止住脚步。
他低下头,望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柔软丝滑的布料触感似乎还留在手心。
浅碧色荷包上绣的那片柳叶,针脚疏密不一,像是刚学刺绣的新手之作,但摸上去粗糙又扎实,能让人想象得到这个荷包的主人是多么认真地、一针一针地绣下这个纹样。
——在他捡到荷包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陶叶做的。
荷包拿在手里沙沙地响,有些沉甸甸的,散发着略带苦涩的药草香气。
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他方才没有对陶叶说实话,他忍不住将它拆开看了。
纸条上是一句情诗,一笔一划都落笔得用心。
……是写给宇文翊的。
宇文翊与陶叶之间的真实关系,他自然清楚。
但,宇文翊年纪轻轻便官拜大将军,战功赫赫、声名在外,无论京城还是边塞,都是无数闺中少女心中最顶格的夫君标准。
更别提与他朝夕相处,若是心动,也是理所应当。
……否则,又怎么会特意花那么多心思,绣一个包含满怀心意的荷包想要送给宇文翊呢?
自从那日险些在池边失足落水后,陶叶已经许久不曾与他碰面,也不会与往常一般干些无伤大雅的坏事、故意惹他生气。
反而……像是刻意在避着他。
路上偶然碰见时,隔得老远便会转身绕一条远路走;在西苑时,也总躲在兰微身后装作自己不存在,实在躲不过了便一板一眼、老老实实地跟他问候一句,不会生动地对他做鬼脸,也不会气呼呼地瞪他,客气又陌生。
曾经是他刻意拒人三尺,如今风水轮流转,不懂避嫌的人却成了最识分寸的那一个。
纪询猜不透其中缘由。
是还在生气吗?
是为了宇文翊,要与其他人“避嫌”吗?
还是……因为察觉了自己的心思,所以刻意与他拉开距离呢?
路上有换班的侍卫经过,为首的侍卫笑着问了一句:“纪哥,今日难道不是你生辰,将军没给你放一日假吗?”
又有三两侍女提着食盒经过,嘴甜的说了几句吉祥话,又热心指了指膳房方向,道:“小纪管事,膳房姑姑已经给你备好长寿面了。”
纪询虽担任管事一职不久,但从小便随纪管事待在府中,与宇文翊一同开蒙念书习武,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和他都熟识。
纪询一一应了,谢过大家。
只是,今日是他生辰之事,他也曾不经意与陶叶提起过。
……他以为,他至少能收到一句祝福。
按着将军府的惯例,今日纪询不必当值,原本的计划也被早上的插曲打乱,纪询将府中事务核对吩咐了一遍,便早早回了纪家老宅。
纪管事与纪夫人见他回家来自然十分高兴,一家三口好好聚了一番。
深夜,纪管事出门起夜,望见对面厢房仍亮着灯烛。
纪管事推开门,见自家儿子仍坐在书桌前,不免叮嘱道:“询儿,夜深了,若要看书,也等明日再看吧,早些休息。”
纪询回过神来,面前的书页已经许久没有翻动,还停留在他最初打开的那一页。
他应了声,又想起什么,问道:“父亲,你上次说的表家二叔入京了吗,需要儿子接待吗?”
那表家往上数两代的祖母和纪家同堂,最近想来京中寻个营生,便给纪管事写信,说打算先来京城一趟探探情况。
此次上京,随行的还有表家的独女,正是待嫁的年纪。
信里说的是也让女儿来京城见见世面,虽未挑明,但话里话外意思是想让表妹与纪询见一面,看看有没有缘分。
纪询之前对此没有什么反应,现在突然转了口风,纪管事心道他有心想成家,便道:“你表叔上次又来信,已经在路上了,怕是过几日便到了。你到时候替我一尽地主之谊,陪你表叔一家四处逛逛吧。”
纪询垂下眼睛,道:“儿子知道。”
翌日,纪询照常去西苑送药。
兰微已经起了,正在院子里看花匠和侍女忙碌。九月菊花开得正好,花匠送来新鲜的盆栽装点院落。
兰微见了他,点了点亭子,道:“就放外头吧。”
纪询照办,见兰微站在风中,忍不住道:“如今天冷,公子注意身体。”
兰微露出一个微笑,朝他比了个悄声的手势:“里头有人在睡觉。”
纪询一愣:“陶……”
兰微点点头。
纪询虽猜中了答案,却仍然不解,陶叶与兰微认识那么久,从未在西苑留宿过一夜,今日为何会……
兰微看出他眼中困惑,笑了笑,并没有为他解答。
昨日听完陶叶抽抽噎噎的复述,兰微只觉这一对真是好气又好笑,帮他擦了眼泪,又安慰他别心急,不过是一个荷包,没有送出去便没有罢,下次我们再准备些礼物补偿人家,比如亲手给纪询做一份糕点好不好。
侍女们也纷纷在一旁出主意,又怕陶叶哭累了饿了,给他准备了各色好吃的填肚子。
西苑里的人哄了陶叶一整天,最后看陶叶恹恹的、实在没什么精神,兰微担心他,便让他留在西苑睡了。
兰微想着,不经意问道:“云声,重阳那日,你有什么安排吗?”
“公子有什么吩咐?”
“陶叶昨日与我说,他听说,每年九月九那日,西山会有赏菊盛会,自山脚到山顶,沿路都有美景,他心向往之……”兰微说到这,掩住唇轻咳两声,“只是我不便出门,将军想来也没有空,你若是方便,带他去吧。”
纪询犹豫了一会,道:“重阳那日,我已答应我表家,要陪他们一家去西山寺。”
“表家?”
纪询照实将情况讲了。
兰微听罢没说话,看着他,眸光柔和,却似乎能将他看穿。
最后兰微收回目光,微微摇了摇头,好笑道:“你们两个……”
真是好一对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