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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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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然?”
微生然听到有人在唤她小名,但她回应不了。
今天太冷了,即使已经蜷缩成一团,也无法从冰凉的身躯里汲取到半点温度。
微生然有点懊悔,今早出门就应该听阿兰说的,穿师尊前几天特意送她的锦丝裘,那玩意儿厚实,能将人裹得严严实实的。但她偏要逞强,觉得拜师大典就这么一回,肯定得穿郑重些,因此硬撑着,穿了身单薄的轻纺纱裙。
轻纺纱裙里加了金丝,天气好时,行走间金丝闪动摇曳生辉,美则美矣,不抵半点严寒。如今每一阵看似人畜无害的风吹来,都能从轻纱间的缝隙穿过,再往人的骨头缝里钻。钻得人由里往外,全身都疼。
微生然是凡人,不能修炼,冰天雪地里硬生生扛着,全靠心里头的一点固执。好在师尊是仙人,有灵力护体,等师尊来了,稍稍分微生然一点灵力,就够抵御这里的严寒了。
师尊啊师尊,微生已经跪了许久,你何时才来接我?
微生然视线里一大片粉色,她挣扎着睁开些眼睛,朦胧间视野里挤进来一道极亮的白光。
是皑皑白雪被日光映出的?还是说……鹤亭匕的锋刃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然……”
又是一句亲昵的唤声,微生然猛地睁开眼,四肢瞬间发力,往旁边滚了一圈,叮铃咣啷声不绝于耳,直到背后抵着些坚硬的东西,她才稍微安了心。
她想起来了。
江鹤亭,她的好师尊,要在拜师大典上,于众目睽睽之下,用她微生然的血,亲自给本命灵器鹤亭匕开刃!
微生然过去不明白,为何师尊惯用的武器是剑,却要费尽心思,打造一把并不主流的匕首当做将来的本命灵器。直到这三寸短刃自她腰腹间凭空出现,毫不迟疑捅下去,她才恍然大悟。
有什么会比一把平平无奇的匕首,更适合剑修,拿来当作偷袭的趁手武器呢?
微生然从未料想事情会有这般走向。她明明是严格按照师尊的要求来的!
拜师大典筹备了半月有余,她满心欢喜,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听从师尊叮嘱,在山脚下便摘下了护身符,踩着深及膝盖的雪,一步一步走上兮亭山的广场之上,再行三跪九叩大礼。
做了这么多,微生然是真心诚意要拜江鹤亭为师尊的。可是……
“然然,你想错了一件事。没了灵根的身体,也不是全然无用的。”江鹤亭附在她耳边,语调温柔甜腻,掀开来,底下却流淌着致命的毒药,“毕竟头二十多年有木灵根浇灌,你的血,也勉强算得上是宝贝呢。”
腰腹处隐隐作痛,她捂住伤口处,仰头去看,自以为目光倔强,却不知落进旁人眼里,是满面仓惶。
正值炎炎夏日,是夜,却因什么点了许多灯,映得半边天空都是亮堂的。
微生然几乎是悚然了。
她明明在兮亭山的广场中央,双膝深陷大雪之中,任由白雪淋了满头、蒙住双眼,仍旧匍匐在地,要行拜师大礼中“三跪九叩”的最后一叩。
尔后她的好师尊江鹤亭,以雷霆之势出手,一招就想要收了她的性命。若非她膝盖在雪中埋了太久,失去知觉跪立不稳,意料之外往一旁偏移两寸,这把匕首落点就是心脏!
她记得很清楚,拜师大礼时是严冬时期,大雪封山,原先邀请来观礼的众人,还有大半被雪阻在山脚下。
那时严冬大雪,四下里寂静得不成样子,只有雪的簌簌声。
而眼前,风亭水榭,屋檐下悬满彩灯,灯火通明,人影交错,好一幅热闹非凡的景象。
微生然瞪大眼睛,想要看破眼前的幻境。
聒噪蝉鸣不绝,连带着人群的谈笑声,纷涌而来,填满两只耳朵。
怎么会……怎么会?
“然、然。”
这下微生然听清了。并不是江鹤亭。
是个极其稚嫩天真的声音,咬字不清晰,“然”字在口腔里囫囵吐出,听上去像个“蓝”字。他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说得很认真,让人以为这两个字于他而言,是不是意义非凡。
“阿朽?”
“朽,是朽。”
面前的少年眉眼清朗,笑得龇牙咧嘴,露出满口白牙。好不容易大好日子里穿了身像样的衣服,表面上看起来像个翩翩公子,这个显得傻气的笑容,却让人知道他不是正常人。
阿朽是个傻子。
是个不会生气不会哭,遇到任何事,都只会笑出满口白牙的傻子。他总共傻了十九年,也被连云阁的人欺负了十九年。
重点不是这个。
据微生然所知,阿朽一共活到了十九岁,期间一直借住在连云阁中,勉强算作是连云阁的一员。由于显而易见的智力缺陷,他未曾修炼,一辈子没踏出过连云阁半步。
重点就是这个“连云阁”。
如果说江鹤亭的兮亭山,微生然在保得一命后会飞速逃离,此生不会再去。那么与兮亭山相隔半边大陆的连云阁,就是微生然再重来几辈子,也绝不想踏足的地方。
“然然,还有阿朽?”
来人一身青色休闲长衫,头戴玉冠,乌发红唇,说话时嘴角不自觉勾起,看起来是十足的好脾气:“你们不去外头吃宴,在犄角旮旯里玩躲猫猫吗?”
他声音清润,手指点唇佯装思考,眼中含笑道:“然然,加为师一个如何?”
“叔、叔叔。”
阿朽好似老鼠见猫,笑容瞬间没了。他抿紧唇,两手贴住锦袍,端端正正举了个躬后,挺起腰背靠墙站立。
云青衫面上笑意略淡,余光扫到坐在角落里的少女,不知想起什么,眼睫缓慢眨动,英俊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晦暗不明。
他往前走两步,半蹲在少女身前,伸手,还是众人赞不绝口的好脾气模样:“然然,地上脏,前些日子不是同为师念叨,说想见见世面,认识更多的人吗?和为师一起去见见为师的好友吧。”
夏风吹过,微生然不自觉打了个冷战,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汗毛倒竖,出了一身冷汗。
云青衫?
居然是云青衫?!
连云阁的阁主,常年身着朴素青衫,以一折桃花扇作本命灵器。桃花扇展开,桃花幻境中漫天桃花飞舞,凌冽杀机可能潜藏在任何一瓣轻飘飘的桃花底下。
微生然没切身体会过桃花扇下的危机,因为在前一步,她已全无反抗之力,被按在桃花树前抽走整条木灵根,彻底失去修仙资格!
整条脊背幻痛到痉挛。
她不知身在何处,又怎么会再次看到将她人生搅弄得一塌糊涂的罪魁祸首。她望着那双桃花一般的眼睛,牙齿咬得死紧,强迫自己控制住打心底涌上来的恐惧。
越恐惧、越要发抖,脑子里就越应该清醒!
冷静下来微生然!如果让云青衫发觉她的异样,决计不会有好下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云青衫一张桃花般的慈悲皮囊下,遮住的是如何可怖的一只狰狞恶鬼!
冷静!冷静!冷静!
在云青衫探究的目光里,微生然居然真的,奇迹般地镇定下来了。她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身体却不再发抖。
“师尊。”微生然眼角抽搐,缓缓吐出于她而言似是带有诅咒的称呼。
在下一阵风吹走后,她自然地打了个冷战,眼角沁出泪花:“然然好紧张,不敢出去。出了一身汗,被风吹着,背上觉得有些冷。”
云青衫声音轻飘飘的,带了些漫不经心的意味,尾调下沉,音色更低沉两分:“这样吗?”
那双桃花眼状似随意扫过来时,微生然已是脊背绷紧,尾椎生出撕裂的幻觉,似乎那条灵根还在她背脊中,正被眼前慈眉善目的人用视线再抽出一回!
云青衫似是不疑有他,握住小徒弟伸出的右手,果不其然摸到满手粘腻冷汗。
小徒弟被风吹得冷极了,手都是冰凉的。
他不动神色松开手,慢条斯理抽出条手帕清理手上的汗:“不必紧张,他们都是来庆贺的,此前便听为师说起过然然,想必对然然这次的见面很是期待呢。”
微生然注意到,那方手帕四角绣粉色桃花,在云青衫的掌心碾过一趟后,因沾了汗水颜色深浅不一。他将手帕收入袖口前,仔细叠好,不知有意无意,令一枝桃花显露在最上方。
待桃色花枝隐没在袖口后,微生然低头,收回手掐住大腿,反拧一圈,呜呜哭道:“师尊,然然胆小,实在不敢。”
“……”云青衫不语。
不知是在演戏上天赋异禀,还是处于根植骨子里的恐惧,微生然眼泪哗哗掉,没听到云青衫的声音,不敢抬头,哭得更凶了。
“然然。”云青衫忽然道,“你受伤了。”
“伤、伤?”站在墙边一直没说话的阿朽手指微动,“伤、药,才好。”
“对。伤需要擦药,才能恢复好。”云青衫笑道,“阿朽也知道的事情,没道理然然不知道,对不对?”
阿朽道:“朽知道,然然知道。”
“嗯,然然知道。”
云青衫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哄完阿朽,又取出一条手帕,轻轻捧起微生然的脸,擦她的眼泪。
微生然的眼睛生得很大,瞪圆时,有种浑然天成的无辜感。她这会儿才哭过,眼瞳里布着些水光,看上去可怜极了。
云青衫的呼吸有瞬间的加重。
微生然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瞬间的变化,不明所以,面上仍然装作一无所知的懵懂样子。
“别哭了然然。”云青衫稍作平复,示意微生然伸出左手,“这么不小心,手按在瓷片上那么久,都不知道的吗?”
瓷片?
微生然想起自己翻滚过来时,耳边叮铃哐啷的声响,不由得侧目望去。
只见绀青色瓷片大大小小碎了满地,她的左手按在上面,掌下是一大片殷红的血迹。
微生然后知后觉感受到来自左手密密麻麻的疼痛。或许是因为这点疼痛在抽灵根面前,只是小巫见大巫,她之前一直在因抽灵根一事幻痛,根本没注意左手按在瓷片上了。
出于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她丝毫不迟疑,举起左手,递到云青衫面前,嘴巴一扁,又哭出声来:“师尊,然然好痛!”